“小美咲！”
听着身后传来的黄莺般的嗓音，美咲停下脚步。身后追过来的花音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开心地冲她打着招呼。
“小美咲，我们在征集第二期‘乌托邦计划’的志愿者，你愿意帮帮我吗？”
“帮您什么？”
“接受改良。”
美咲看着花音的眼睛，从里面解读不出任何恶意，只有真诚和期待。
“抱歉，花音前辈，我暂时无法接受改造自己的大脑。”
“没关系的，这个项目是自愿的。”花音眼睛中的光亮在美咲拒绝的时候熄灭了一瞬，但随即重新点亮，“希望你能改变主意，同时期待你在未来成为我的同伴。”
花音说完，告辞想要离开。这时，美咲发现了她身上不对劲的地方。
“花音前辈，您今天没有佩戴您的手表吗？”
花音举起空荡荡的手腕：“手表？你是说小千圣送我的那个吗？”
“是的，您今天没有戴着它呢。”
“因为我发现公司里有不少人喜欢我，情人的那种喜欢。”花音回答，“我结婚的事情让他们很伤心。如果我继续戴着小千圣送我的手表，他们会变得更加难过。所以我就把手表摘下来了。”
美咲闻言愣住了，她觉得自己没听清花音的话。
花音美丽温柔又聪明，公司里的确有很多人偷偷喜欢她。不过碍于年龄和身份的差距，这些暗恋注定无果。再加上能到弦卷塔内工作的皆是社会精英，都非常矜持自爱，所以就算花音人气极高，也没人做出向花音表白这种蠢事。之前还偶尔听到哪个人私下说自己喜欢花音，但在花音已经结婚的当下，这种声音已经彻底消失了。
花音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旁人的情绪无法影响她分毫，她一向是无视这些暗恋者的。更何况花音极为在意千圣的情绪，曾经好几次因为千圣的事情推掉美咲的邀约（这也是美咲讨厌千圣的原因之一）。那块手表无疑消耗了千圣很多心血，美咲无法想象花音会因为无关紧要的意见而拒绝佩戴它。
大概发生了什么吧，美咲心想是不是有哪个家伙对花音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花音说：“科学部的一个小姑娘好像很喜欢我，她看到我手上的手表时一般都会偷偷扭过头去，很难过的样子。之前的我只在意小千圣，忽视了其他人的情绪。似乎我和千圣的结合让许多人都伤心了，我觉得这样不好。”
美咲心中警铃大作：“不好？什么不好？您想做什么？”
花音用一种“今天晚上决定要吃咖喱”的语气回答：“我想和小千圣分手。”
“等等，等等，等等！”听到花音的震撼性发言，美咲立刻觉得自己头要炸了，“话题进展有点太快了。您和白鹭女士离婚，我不反对。但我还是没听明白您到底要因为什么和她离婚。”
“唔，就是说我和小千圣的婚姻似乎让很多人都不高兴的样子。我觉得这样不好，就想离婚。”
美咲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等等......我还是有点听不懂。这样吧，我把我理解的意思告诉您，您看看对不对：您是说，您因为，别人觉得不好，就要跟白鹭女士离婚？”
花音有些疑惑地回答：“是啊，我不一直就是这个意思吗？”
美咲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您为什么会这样想？！”
没等花音说话，美咲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光。她立刻大声问：“那个手术！您是在‘乌托邦计划’的手术之后才决定要和白鹭女士离婚吗？”
“是的。‘乌托邦计划’让我看到了许多之前不曾注意到的东西。”花音似乎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什么问题，“之前的我虽然照顾了小千圣的情绪，却无意中伤了许多人的心，这样是不对的。所以我决定和小千圣离婚。这样，虽然小千圣会不满，但其他人就不会感到不开心了。我以后再想办法弥补小千圣就好了。”
美咲听到了自己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这个‘乌托邦计划’果然有问题......花音前辈，您已经彻底不爱白鹭女士了吗？”
花音摇了摇头。美咲以为她的意思是“不再爱了”，没想到花音却回答：“我当然爱着小千圣，爱到不得了，没人比我更爱她了。”
美咲愣住，彻底糊涂了：“既然您还爱着白鹭女士，那您为什么要和她离婚？”
“因为我也爱着那些被我和小千圣的婚姻所伤害的人们啊。”花音把手按在胸前，“我爱着他们，不能再爱他们了，他们的伤心让我同样感同身受，撕心裂肺。”
“等等，等等。”美咲觉得自己开始头痛了，“所以您更爱谁？白鹭小姐和那些人您更在意哪个？”
“都爱，我对他们的爱是平等的。”
“怎么可能会一样？就算白鹭女士是个......抱歉，我是说，白鹭女士怎么也是您的妻子，是和您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盖着同一床被子的至亲之人。那些和您都没说过几句话的差不多算是陌生人的同事，在您心中的地位怎么可能会和白鹭女士相同？”
“为什么不能相同？”花音疑惑地问，“就因为他们没有机会和我说话，我就不应该爱他们？这是什么道理？”
“连话都没说过的人怎么能......”美咲差点没绷住自己的情绪，她停下话头，调整了一下心情，然后说，“我懂了，一切都是手术的错。我现在就去找心，让她把您恢复原样。”
花音傻傻地问：“我怎么了呀，怎么就要恢复了？”
“是这样的。”美咲不得不给花音解释，“您之前是非常喜欢白鹭女士的，心的手术改变了您的感情，让您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是想让她把您变回原来的样子。”
花音拉住美咲的袖子：“我知道我的想法变了，这个我当然知道啊。可是为什么变了就是不好的？”
“啊？”美咲懵了一下，“变了就说明......您不是以前的您了啊。就是，您变了......人格变得不一样了。”
“不好吗？”
“当然不好！这样就不是您自己了？”
“为什么要这样说？”花音很认真地问，“为什么我的想法变了不是我自己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不就是时时刻刻都在变吗？”
“这不一样的。您说的改变是您自发改变想法，但您现在的改变是被外力所强行扭曲的。”
“为什么外力不行？如果我看了一本书，或者跟人谈了心，改变了我脑子里之前的想法，也不行吗？”
“啊，这种的应该行吧。啊不不，如果您的想法改变成了和之前完全不同的观点，也是不行的。比如传销啊，PUA啊之类的，这种叫洗脑。”
“那我们来列举一个场景。”花音说，“一个人之前有自杀倾向，看过心理医生后打开了心结，变得热爱生活了。这种情况也属于把人的思想彻底改造了，这样的行不行？”
美咲被花音杠得头痛：“这种的......毕竟救人一命，当然行。”
“那不救人命呢？”花音继续问，“比如，只是教导一个喜欢偷东西的小孩子变乖？”
美咲说：“这种的也行，毕竟这个人是在往好的方向改变。”
花音：“我觉得我的想法也是在往好的地方转变啊。我开始关照曾经被我无视和忽略的人们了，你为什么要反对我？”
美咲惊喜地发现自己好像被花音绕进去了。
美咲说：“不管怎么样，药物、手术带来的转变是万万不行的，哪怕是好的转变也不行。”
“那按你的逻辑，抑郁症患者吃抗抑郁药也不行咯？”
美咲快抓狂了。
“只是吃药的话......”
花音接话：“如果你觉得吃药可以接受的话，那暴躁症患者通过手术抑制暴躁冲动行不行？”
“人家是在治病啊！是要通过手术或者药物恢复成正常人。您是想要通过手术变得和其他人不一样。”
“什么是正常，你怎么定义正常？”花音反问，“一个博爱、善良的人不正常吗？”
美咲深吸了一口气：“虽然这么说有点不礼貌，但一般人真心不能博爱到您现在的程度，所以我觉得您是有那么不正常。”
花音把手按在胸前，泪眼汪汪地说：“如果正常就意味着自私和狭隘的话，那我宁愿当个精神病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美咲急忙解释，“再美好的品德也是有个度的，过犹不及。一个正常的人类有.....等等！”
美咲突然回过味来了，她扶着额头，深深叹气。
“我为什么在和您谈论什么美德？啊啊啊，重点不是这个啊！重点是您被洗脑之后，就不是之前的您了啊！”
花音说：“我觉得一个人在她不算短暂的一生中，改变一下观点并不是那么令人奇怪的事情。人还是那个人。”
“重点不是改不改变主意。我不反对您和白鹭女士离婚，但如果您和白鹭女士的感情是因为一个愚蠢的洗脑手术而破裂的，这明显侵犯了人的自由意志。我保证，您在做手术前，一定是不希望自己和白鹭女士翻脸的。”
“我当然不会和小千圣翻脸，我依然爱着她。”
“又来了，您......”
“小美咲你在说什么自由意志的事情，可你现在做的，不就是强行让我的思想能符合你的喜好吗？你不也是在侵犯我的自由意志吗？”
美咲被呛住了。她沉默了一下，然后很没礼貌地说：“被手术改造过的大脑，还有什么自由意志可言？”
“人的意志来源于何，科学界至今没有定论。”花音的语气就像是在对年幼的女儿解释问题的母亲，“我有没有自由意志，这是一个只有我能回答的，很主观的东西。我也只能主观地回答你的问题：‘我现在的想法的确出自我自己的意志’。”
美咲发觉花音被洗脑得彻底，只好慢下语调来哄她：“我们先不讨论这个话题。花音前辈能和我一起去见心吗？”
花音欣然答应：“可以呀。”
美咲抓着花音的手，拉着她去往弦卷心的办公室。美咲发现花音似乎的确如心的计划那样，没有什么负面情绪。在刚才的辩论中，花音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冷静和温柔，没有丝毫的焦躁和激动。即使美咲口不择言说出了很没礼貌的话，花音的情绪也没有丝毫波动。
真是可怕，简直就像是
“没有感情和思想的肉人偶。”
花音没有听清美咲的话，她眨了眨眼睛，问：“小美咲，你刚刚在说什么？”
美咲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大声骂道：
“我说，松原花音你现在就是一个没有感情和思想的肉人偶，被人玩弄坏掉了却不自知，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还在沾沾自喜！”
“我现在在你的眼里居然是这样的形象吗？”花音露出惊讶的表情，她温和地逐条反驳道，“我不赞同小美咲的意见。事实上，我现在的感情要比过去丰富很多，而且我的头脑很清醒，不存在思想枯竭的情况。”
听着花音的回答，美咲不自觉地收紧握着花音手腕的手。
花音微微挣扎抽出被美咲捏的通红的手，轻轻揉了揉，然后把另一只没被握疼的手重新塞回美咲的手心里：“还有，我也不赞同你把这场改造称作玩弄。大家都是十分严肃和认真地对待这件事，没人把它当做玩闹。同时，我也没觉得我失去了除了我的自私和狭隘之外的其他东西。至于我感到沾沾自喜，美咲你说对了。我的确对我的新生感到由衷的喜悦。”
没有伤心，没有愤怒，没有生气。花音只是温和地把美咲尖酸刻薄的评价抱到自己温暖的怀中，然后丝毫没让它影响到心情。
美咲停下脚步，心中止不住地涌出一股强烈的悲伤。
“花音前辈，您对我刚刚说的话，真的一点都不感到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呢？”花音笑着问，“小美咲明明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可我刚才的话很冒犯，您应该生气的。”
“或许你刚刚说的话不是非常符合礼仪规范，但你只是在表达观点不是吗？措辞的差异而已，我是不会生气的，小美咲你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表达就好。”
花音张开手臂：“不管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不要担心，孩子。”
美咲想起花音曾经不止一次的在自己犯错后，克制但严厉的训斥。她走在前面，引领着美咲前进，当美咲踏错步子，她会回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走偏了。到我这里来，小美咲。”
她从来不会说“不管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这种话。
那时候的花音，自信而高傲，是美咲的偶像，是最可靠最温柔的长辈。
而眼前的花音，只不过是一个......
“我会让您恢复原样的，花音前辈。”美咲坚定地说，“您是我最敬爱的长辈，我会让您恢复原样的。”
花音张了张嘴，但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反而是笑了笑，说：“那，小美咲要加油啊。”
“谢谢。首先，我们去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