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靠在木椅上,坐如针毡却又无法动弹。
探照灯持续不断地亮着,尽管刺眼,但漆黑一片的四周,又迫使她强忍不适地直面那道强光。
“绚濑老师您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坦诚啊,希望接下来的这个问题您是否还能这么保持下去呢?”
……
“第29问,您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秒答出现了!那您有初恋之类的吗?”
我也没有初恋。
“但是据我之前调查过,您高中时代似乎有很多追求者,其中追求得最激烈的听说还是您的青梅竹马……”
打住,我不想提他。
还有,这也不代表我一定要喜欢上他们中的其中一个。
“老师还真是薄情啊,喜欢的东西总有吧?”
严格来讲……我也没什么喜欢的东西。
“哈哈,您真是会说笑啊。”
我没有那个意思。
“……老师,我喜欢新闻,也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新闻人。虽然我清楚一旦踏入社会的话,没有人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但是!就算被大人们嘲笑想法太幼稚,被同龄人笑话说太恶心,我也想拼劲一切努力去往那个每一个新闻人都梦寐以求的理想境界靠近,哪怕只能靠近一点点也无妨!这就是我将要回报我自己的这份喜欢的方式,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采访您。我承认前几个问题是有娱乐的成分在,但那就只是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是吸引眼球用的。”
“——但现在,我是真的很认真地在问您这个问题:老师,你有喜欢的东西吗?”
探照灯的强光一点点地灼烧着她的眼膜,正如少年毫无虚伪的话语一样。
我也不想骗你,但真的没有。良久,她才沉重地说。
“……” 少年沉默了。
她看着探照灯……不,已经变成了那位少年了,看着他,从一开始就隔绝在她们之间的冰层越来越厚。
“这样啊。”
少年气馁地叹了一口气,他的面庞渐渐地模糊在冰层之中。
“我说啊,老师。”
“您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心啊?”
冰层骤然崩裂,其产生的龟裂横亘在自己倒映在冰面的影子,可显现出的表情依旧是无动于衷的漠然。当坚冰彻底破碎时,漫天散开的冰渣中,只有她独自一人端坐于黑暗之中。
……好冷啊。
————————
最先把她从不明的梦境中唤回现实的是双腕的麻木。她的头部沉重地一顿,反倒将手勒得更疼,彻底让她清醒了过来。
“嘶……”她无意识地让身体向后靠去,正巧不巧地让背脊靠到了什么,身下又是一声“吱呀”。
这是……什么……绘里动了动手,晃了晃腿,无一不是动弹不得地被缚了起来,整个人似乎被绑在了……一把椅子上。
说好的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呢?!
接下来,绘里恢复过来的是嗅觉:空气中弥漫着囤积已久的腐朽气味,仿佛一口气,鼻腔里就会灌满灰尘。
光是这么想着,她忍不住地猛咳了几声,像是要将那些莫须有的尘土从肺中清出去,从纷乱的脑中赶出去。
“咳!咳咳咳……哈啊……”
奇怪的是,纵使绘里自己现在已如此清醒,可她的视觉依旧没有半点恢复正常的迹象。
难道说……绘里用力地眨了眨眼,眼前依然是无可撼动的黑色,好像这样的一幅图景已经被刻在她眼球上一般。
别……要真是那样的话……绘里将指甲扎进了开始渗汗的掌心中,但是……任自己瞪得眼睛如何地发酸,视野所及之处,全是一片漆黑。她无力得像过去那个一旦晚上没有夜灯,就会害怕得缩进被子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好黑好黑好黑好黑好黑好黑好黑好黑好黑好黑好黑好黑好黑好黑好黑好黑好黑好黑好黑好黑好黑好黑好黑——
她早就不相信什么Viy的视线,芭芭雅嘎的幻觉了,可这份烙印在心灵深处的恐惧,从未远离过她。倒不如说,崇尚理性的她,害怕的大概不仅是黑暗本身,还有潜藏在其深处的一切“未知”。
冷静一点,冷静……我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可是早就知道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谁了,不要害怕,别害怕……
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一边咬牙克制着自己的颤栗,绘里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地放大了自己的音量,鼓足底气道:
“你现在也在这里吧,Mr.S。”
绘里强逞着身为教师的威严,对着面前的黑暗说:
“……不肯出来?是要我亲自点名吗,佐藤飞翔同学?”
绘里的话语掷地有声地落下。许久,黑暗中传来了一声嗤笑。
“真没想到,老师您还有这技能啊?失策失策,那个时候真不该跟您多嘴什么。”语调轻佻的男声听起来像悔棋一样随意。哪怕被隔绝了视线,绘里也能想象得到那张令人不爽的笑脸。
“事先提醒一下,佐藤同学。你现在干的那些事可不是用 ‘师生之间的捉迷藏’ 就可以敷衍了事过去的。”有了一个宣泄口后,无助的害怕被绘里转化成了窘迫不已的愤怒,尽数倾泻在厉声的警告上,“现在给我松绑的话,我还能考虑怎么在理事长面前替你求情。”
“求情吗?那老师您还真是宽宏大量啊。”
话音刚落,一道闪光猝不及防地刺痛了绘里的双眼。
“咔嚓。”
“唔……!”
“让我看看啊……”绘里努力地睁开眼,眼前暂时致盲地一片发白,只有那个肆无忌惮的声音自言自语着,“哦?老师你眼眶怎么红成这样了?是生气了还是被吓到了?放心啦,我不会对您做什么的。”
“……那就给我松绑啊!”绘里几乎要怒吼出声了,可声音却忍不住地打颤。
视野慢慢恢复正常,她终于看清了此刻这个地方唯一的光源——数码相机的屏幕光亮。
“那可不行。”青白色的光照下,佐藤灿烂的笑脸透露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质感,“你可是最贵重的受访者,让你就这么走了那太浪费了。”
“我能说的上次都说完了。”
“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佐藤的指尖绕着相机的提带转啊转,打在他脸上的光忽远忽近,忽明忽暗,“之前那一次,无论是基本信息还是思想观念,您都答得上来。一到涉及个人偏好的——喜欢的东西:无,讨厌的东西:无,兴趣爱好:广泛……老师,恕我直言,您难道是个机器人吗?”
“……”
“啊,好可怕。收回前言,您确实不是机器人,机器人可不会有您这么大的火气。”纵使是之前的采访数不胜数地冒犯过她,佐藤也不曾品尝过此刻绘里眼里这般骇人的盛怒之色。
“……”
借着相机的光,她大概看清了自己的所在之地:破旧的体育器材,褪色的垫子,装满了漏气篮球的球框,甚至能隐约看到孤零零挂在上面的蜘蛛网。
——这里应该是,音乃木坂的旧体育馆。
当年她的母亲在音乃木坂读高中的时候,学校有过大面积的老建筑修缮和校区扩建工作,而这座体育馆因为地处与校区扩建方向相反的偏远位置,在新的体育馆建成后就被放弃使用了,现在已经被直接当做体育器材室用。
所以,无论这旧体育馆面积再怎么不达标,它依旧是体育馆。这奢侈的“体育器材室”,无疑又加大了她逃脱的难度。而且这里离教学区可不是一般地远,她喊得再大声,缪斯侦探社的大家也不可能听得见,再加之她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本来可以有用的手机在被摔坏了之后就留在了保健室)……
真是受够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意外一起雪上加霜地冒出来?!小绘里这下连家都回不了!
内心一番交战过后,绘里不断被恐惧消磨着的内心破碎不堪。
——尽管如此,她还是在牵挂着一件事。
“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嗯?老师您是在问您的侦探伙伴们吗?比起这个,您现在不应该先关心您自己的状况吗?”
“你把她们怎么了?”绘里充满寒意的语气令佐藤不禁抖嗦了一下。
“没,没怎么样,虽然我把我的宠物们派了很多只出去,我只想把她们吓跑而已。”
宠物?是指罪兽吗?果然真是是他在操控罪兽的吗?嘛,已经无所谓了……只有吓人的程度的话,希一个人应该可以处理掉吧。
……希望她们能平安无事,不然就这样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害怕至死的我未免太没用了。
绘里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
“稍等一下,老师,您这一脸自我放弃的表情是闹哪样啊,我真的只是想采访您而已啊。”
“……”
“真头疼啊,难道我做的太过火了?可除此之外就没的方法了呀。”
“……”
“既然您这么不愿意,那我只能……”
说毕,相机熄灭,绘里猛地一颤,在自己差点尖叫出来的前一刻紧紧抿住嘴,卷土重来的恐惧感一点点地腐蚀着她最后的意志。
远处传来了翻找杂物的声音,哗啦哗啦地,在她听来竟宛若山崩海啸一般骇然,激得身体一颤一抖。尽管已经把尖叫的欲望死死摁在喉间,但木椅被颤抖连带起的“吱呀吱呀”声将她暴露得彻彻底底。
不要。酸涩的哭意浸透声带,又被她强行咽了回去,可还是一不小心将其逼上了眼眶。
不要……我,已经,快,受不了了。谁,谁来救救我啊,救救我。拜托了,谁来,都好。真的,要受不了了。
“呼,终于找到了……嗯?”正当佐藤停下手头的动作时,一通电话打了过来,仿佛是呼应了绘里的求救一般,令漆黑的体育馆里再度有了光亮,“这种时候竟然还有人打过来……”
佐藤掏出手机一看,眼神大变,立马接起电话:“喂?是你吗?阿柊!你是看到我的Line了吗?”
静默了许久,久到绘里已经借此机会稍微平复一点后,佐藤还在等着对面的回复。
“……这样吗?即便如此,你还是不愿意开口说句话吗? ……嗯,好,没关系,你不想说话也没关系,你只要听着就够了。你等着,我一定会给你做出一段很有意思的采访出来!”
佐藤信誓旦旦地说道,将手机开了免提放在了一叠发霉的床垫上。
“好了,这下最好的嘉宾也有了,受访者到位,相机也到位,灯光……虽然没有但也无伤大雅。”佐藤摩拳擦掌地一拍手,“那就让我们继续之前的采访吧,绚濑老师。”
绘里低着头,金色的发丝黯然地从肩上垂落。
“我知道您现在不愿意跟我说话了,不过在此之前,您看看这是什么?”
佐藤得意洋洋地将手上的东西伸到绘里面前,他能感觉到绘里藏在刘海下的目光在看到这东西时,微微一变。
“这是之前我从您办公桌上顺走的照片。”佐藤弹了弹木制的相框,“我稍微留意过了,今天和您一起来学校的那些人,都有在这张合照里。”
“真不容易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关系还这么好,想必她们对老师您一定很重要吧?”
“……你想干什么?”绘里的声音异常沉闷。
“如果老师能乖乖配合的话,不仅是这张照片,其他被我偷来的东西我也会尽数交还给您的。”
“我没有什么可告诉你的了。”
“又是这种说辞…… 啧,我也差不多腻了。说真的,在看到您桌上的这张照片之前,我还是相信您说的话的。”佐藤忍无可忍地用相框抵了抵绘里的肩膀,然后几乎要将相框贴在绘里脸上,逼问道,“但真要是向您讲的那样 ‘没有喜欢或重要的东西’ ,那为什么还要把她们的照片摆在桌子上呢?”
“……一天到晚都在用新闻掩饰自己窥私欲的小鬼。”
“哈?”
“你以为拿个相机就能自称是跑新闻的?少开玩笑了。”绘里冷声道,“先不说能力,你甚至连新闻人该有的品质都不具备。就是因为有你这样妄断他人想法的人在,日本的新闻和舆论才会如此浑浊不堪。”
“你……!”
“幸好你不是我教的学生,否则我还得费更多口舌去教训你。既然不是的话我也不打算再跟你多说什么。不过有件事你有必要清楚一下:用照片威胁我是没有用的,不管照片上都有谁,那再怎么样也只是一张照片而已。没有了,我可以再去店里洗一张。”
“……那。”似乎被绘里突如其来的反抗给惊到了,佐藤消化般地沉默了片刻,然后,被手机照亮的脸诡异地面无表情,语调冰冷,“即使是老师的朋友们会被我的宠物们吃掉,您也无所谓吗?”
“你可以试试,你要是真敢这么干……”绘里平静自持的声音,透着一丝歇斯底里,“那我也不活了。”
“——!”
“咬舌自尽也罢,饿死渴死吓死也行,人本来就是这么脆弱的……”
无论是怎么难看的死法,也总比被她们七个人抛下,孤零零地在这种鬼地方忍受黑暗还来得强。
“而且,我的死不死姑且不论……虽然凭借着这种特殊的能力,你有的是办法可以逍遥法外,但是……你管它们叫 ‘宠物’ 是吧?你以为它们可以帮你逃脱社会的法则吗?真遗憾,就算是它们也会被某种存在约束的。”
“什么……?!”
“前几天,我刚好遇到了一个专门猎杀你的那些‘宠物’的专家。”绘里沙哑苍白地哂笑着,“她看起来可比我还嫉恶如仇得多,怎么可能放过像你这样纵容怪物杀人的家伙。”
“骗,骗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诶,当然是真的,说不定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绘里的声音里有一种破罐破摔的轻快之感。
“可恶,给我闭嘴!你这个……嗯?”佐藤一把捏住绘里的肩膀,想继续胁迫她,掌间却传来一阵轻微得难以察觉的颤抖。
他停下手,看了许久,才发现有几滴晶莹从绘里低垂的面庞下滑落,“啪嗒啪嗒”地打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你是在哭吗,老师?”本来面色扭曲的佐藤突然豁然大笑起来,像一个抓住了小女孩把柄的六岁小孩,“那个成熟冷静的绚濑老师竟然会被吓哭,这可是个劲爆大新闻!”
“……”绘里的牙关紧咬得咯咯发响,可发自内心害怕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啊哈哈哈,笑死我了。来,老师,看这里。”佐藤笑完后,还得寸进尺地掏出相机,用不同角度拍了几张绘里的照片,“呵,真是千年难遇的素材啊。”
“……少得意忘形了。”
“哈哈!老师,你现在说这种话实在是没有点威慑力。”佐藤嘲讽地勾着嘴角,并斜着身体对一旁免提功放的手机说道,“啊,对了,干脆这样吧。不如我就采访一下绚濑老师她 ‘害怕的东西’ 吧,你觉得怎么样啊,阿柊?”
“……”手机的那一头仍然没有回应。
“ 你刚才应该有听到了吧?绚濑老师哦绚濑老师,她现在害怕得像个小孩一样哭个不停,这难道不让人好奇她在怕什么吗?” 佐藤语调随便,仿佛是在背地里和死党聊着他人的笑话与八卦一样。
“——是吗?恐怕只有你才会那么想吧,佐藤飞翔君。”
但电话的那头显然不是和他分享八卦的死党,而是一个对他来说,相当陌生的女声。音量不大不小,但却气势满满地浇灭了佐藤的嚣张气焰。他的脸色完成了 “先是僵住而后 ‘唰’ 地变白再转暴怒的通红” 的戏剧性变化。同时,也让绘里瞬间安心得止住了眼泪。
这个声音是……
“你的那些话,那些肆意妄为的想法……”像是在细数佐藤的罪过一般,对面的女声越发地低沉,俨然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平静之下掩藏着难以计量的灾难,“连我自己都难以想象地,我竟然还有机会感到如此的愤怒。”
绘里的眼中重新有了光彩,宛若粼粼发光的湖面。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佐藤已经冲着手机怒吼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阿柊的手机会在你那里?!”
“你觉得是为什么呢?”对方仿佛挑衅一般这么说道。
“你……!我要杀了你!绝对要杀死你!”
“啊,这就是你的打算吗?”对方略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连绘里不由得忍俊感慨着这个人居然有这样的一面,“但真是万分抱歉,我是无法如你所愿的,佐藤飞翔君。”
旧体育馆被佐藤用三根标杆拴住的大门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爆炸给掀飞。橙红的火花随着门的碎片一起四溅出去,但都在落在室内的各式器材上之前,都及时地在空气燃烧殆尽,不曾伤及里面的分毫。
爆炸而起的风卷着堆积已久的灰尘,掠过绘里泪迹濒近干涸的脸庞。在一片灰蒙蒙中,蓝黑色的身形逐渐靠近,清晰。
“不过在你对我下杀手之前,我也有一件事要提前声明一下,作为我对你的 ‘采访’ 的回答。”海未挂掉了手中的通话,往日里静如止水的金眸,此刻几乎要被冷冽的焰火色所充盈,像是要将其贯穿般直视着呆若木鸡的佐藤,
“我所讨厌的东西之一,是像你这样擅自侵犯他人人格的不敬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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