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Nanoha
没有午休、被迫早起、被迫晚睡,搬入宫殿仅仅一周时间,奈叶照镜子时便感觉自己憔悴许多,她摸摸下巴痛苦地捏捏眉心,近三年的放羊生活令她找回旧作息,如今的新生活却使她不得不说服自己接受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说辞——这有益于身体健康。
疲倦地趴在桌面,奈叶掀起眼皮张开条缝悄悄打量眼坐在大书桌后俯案办公的公爵。她实在想不通都是一样的作息,为什么这位公爵有精力一天连换数套衣裙精神抖擞地批阅文件、撰写提案、参加晚宴舞会。果然自己只适合早睡晚起工作八小时休养生息的半退休式生活,奈叶更加坚定自己这个想法。
[旭日之心,你说如果现在我找机会逃跑的概率有多大?]
奈叶把头埋进胳膊里,骚扰起旭日之心。
[负百分之十。]旭日之心答得斩钉截铁,[我们对帝国还不熟悉盲跑成功的概率保守估计为百分之十,但你答应过帮助公爵,综合考虑逃跑概率为负。Master,可能你会说不合概率,但你现在不会走。]
[在这种情况下,我真的很想一走了之。]奈叶叹叹气,转转头摊开右手怔怔盯着掌心纹路,[我昨天梦到约翰,他临死前拜托我给他妹妹带句话。]
[Master。]
[我最近常常梦到些片段,梦到一位长得和我很相似在做甜点的女士,梦到三个孩子在花园里陪猫玩耍,梦到我站在办公室里和位老教授讨论时空问题,可一但清醒我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旭日之心没有答话,只有她兀自地讲着,奈叶不知道该拿何种态度对待过去,没有记忆作为载体所谓的过去也仅仅是镜花水月雾里看花。她常常觉得自己和帝国格格不入,没有任何理由地,单纯觉得自己不属于这,待再久也是在外漂泊。可对于自己是谁来自哪里该去哪里,她又毫无头绪,只能竭力在每晚梦境里抓住些许幻影残片来凑补拼图,可相较近乎空白的底面,自己找到的零星碎片却是杯水车薪。
[那怕是名字,我到今天也依旧无法确定是不是属于我。]奈叶自嘲般地笑笑,[还是属于那张纸条的作者。]
[你就是你。]旭日之心轻轻答道,那是她这段时间以来说得最郑重的话,[是奈叶也是我的Master。]
弯弯眉眼,温声和旭日之心道谢,奈叶撑起身子拔开笔盖灌好墨水准备继续未完成的工作。公爵没给她太多压力,她依旧拥有时间计算推导自己的理论。
“目前你的学习进度如何?”
顺着声音望去,公爵不知何时停止工作正看着她。
“我自认为已经达到自己的极限。”
“很好。”公爵点点头,“否则我就该考虑让你背《德布雷特贵族年鉴》。”
“那还是饶了我吧。”奈叶把自己抛到椅背上,重重地叹口气,“没有什么能比背东西更折磨我,这世间我希望消失的东西前十里面肯定有它。”
“背圆周率也包括在内?”
听起来公爵问话时似乎在憋笑,奈叶耸耸肩,“事实上我讨厌背一切东西,包括数字公式、物理公式。”双手握住椅子她把椅子稍稍转动个角度,侧对着公爵,免得自己背对公爵说话。
“恕我冒昧,你平时所引用的公式都来自工具书吗?”
“我可以自己推导。”
奈叶惊奇地看着菲特,如果谁让她去记那么多长串公式,奈叶肯定会认为对方并非内行,对于求导展开式就能写满几页纸光看着就令人丧失勇气的定理公式,她若是背必然背到哮喘发作,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背诵上不如打实基础自己推导——这是她与旭日之心的一致看法。
她比划着手势,“掌握几个基本公式,剩下的自己解决。”
稍稍歪头,公爵打量她一眼,轻松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在和她开玩笑,“你需要掌握的知识可不能以此类推。”
“这才是我觉得它难的地方。”
公爵唇角微弯,而当奈叶仔细去看时公爵又恢复往日的面无表情,她不禁疑心起刚刚是自己的错觉。
“公爵大人,你当初在学习这些东西时难道不认为它们难得就像推算无量纲参数?”
“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无量纲参数,但我想它们并不难学。”
礼貌地对她笑笑,公爵缓缓起身朝她走来,“即使即使难学你也必须学好。”
公爵着重咬出必须二字,听起来对她目前的学习状态颇为不满,真希望卡特在公爵面前能够汇报点她好的情况比如能听下去的时间逐渐变长什么的,望着逐渐自己走近的公爵,奈叶暗中祈祷。正确认识自身很重要,奈叶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这方面的优先生,然而她依旧期盼自己可以得到一个中等偏上的毕业评价。
“你有礼服吗?”公爵突然发问,她愣了愣还没开口,就接到新的深水炸弹,“今晚我的父亲会与我们共进晚餐。静留也在,你们还没见过面,我想向他们介绍你,与此同时,我认为这是个检验你学习成果的绝佳时机。”
“我,和你们,共进晚餐?”奈叶瞪大了眼睛,她吃惊地看着公爵生怕自己理解错意思。自从第一天学习她被公爵指出用餐礼仪有待提高后,她便独自一人用餐,美名其曰单独特训。
“若我没表达错就是这个意思。”
左颊肌肉微微抖动,奈叶愈发觉得公爵不要再对自己微笑比较好,她上次见公爵微笑就答应条令她痛苦至今的约定,现在微笑就要和公爵及其家人共进晚餐。出于对自己未来生命的认真考虑,奈叶仔细计算着自己拒绝获批的可能性有多大。
脑中闪过无数种拒绝方案,最终奈叶选择看起来最妥贴的一种,交待自己没有礼服。根据她仅有的知识,身着便服出席晚宴是件无比失礼的事情,只要自己咬定没有礼服,那最后结局大概率会如她所愿。
然而公爵并未按照她预设的剧本走。她摇摇铃,书房门被推开卡特走进来。
卡特微微欠身说道:“公爵大人。”
“卡特,麻烦你在今天晚宴前替奈叶改好礼服,礼服先用我母亲的旧礼服。新礼服我们明天再做。”公爵转头看看她,目光滑过她的领带上,皱皱眉头,公爵继续道:“另外替她安排位女仆。”
“公爵大人,我不需要女仆。”奈叶觉得自己有必要表达合理诉求,“我自己就可以。”
“Bravo。”点点头,公爵笑着说,“如果你能系好领带,我认为会更有说服力。”
“我只是不习惯。”
“那就请你尽量习惯。”
显然她低估了布里奇沃宫服装师的办事效率,上午刚替她测量数据,下午她便在自己房间门口看到端着托盘的女仆,托盘里正是那套晚宴时需要的白领结。经过一番兵荒马乱,她总算赶在开宴前来到沙龙室。
看清站在花瓶旁的男士是自己在别院偶然认识的好友阿尔伯特后,奈叶快步朝对方走过去,“阿尔伯特,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
两道声音同时交叠在一起,他们两个皆惊奇地望着彼此,随后又同时开口。
“难道你是公爵大人的父亲?”
“难道你是今晚要介绍的人?”
话音同时落下,她抬抬手示意阿尔伯特先说。
“我的确是她的父亲。”
“今晚要介绍的人也确实是我。”奈叶低声问道:“今晚的宴会很重要吗?”
“我只是过来吃顿便饭而已。”阿尔伯特语气里有着说不出嫌弃,“要不是静留非要我过来,我这时候应该已经在外散步。你又怎么出现在这?我记得你明明住在别院。”
言简意赅地将这段时间经历快速告诉阿尔伯特,奈叶无奈地耸耸肩,“如果可以,我更愿意住回别院。”
“很遗憾,这无法实现。”
“你好歹给我留个幻想余地。”她没好气地抱怨道:“这让我更加厌学。”
“这作风真不愧是泰斯特罗莎。”冷笑声,阿尔伯特往公爵处看了眼,冷不丁地问,“你没喜欢上她吧。”
“喂。”脸部瞬间涌上热意耳根子发烫,奈叶顾不得自己现在是否脸红,她急忙对阿尔伯特说,“你乱说些什么?被别人听到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真没有?”
“真没有。”错错后槽牙,奈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没可能喜欢上她。”
“请记住今天你说的话。”满意地点点头,阿尔伯特露出抹狡黠的笑容,“别违约。”
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奈叶努力平复着自己想要给阿尔伯特一拳的冲动,“难道你们父女俩都喜欢趁人不清醒时定约定?”
“这叫战略。”阿尔伯特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贵族之间的规则远比你那些数学公式物理定律复杂,你或许聪明,但在接受多年贵族教育的人面前依旧难以拥有胜算,别说你不够和那些老狐狸玩几轮牌,就是我们这位公爵大人都不够资格陪他们玩。”
“你们贵族真复杂 。”
“错,不是你们。”阿尔伯特认真地一字一顿道:“而是我们。记住既然公爵大人下达那种指令,便说明她有意让你加入贵族圈。贵族绝不做无用功。”
“所以现在她才像希金斯训练伊莉莎一样训练我?”
“要么是她对你并未抱太多希望,要么是她自己也不懂该如何引你入门。”阿尔伯特挑挑眉,隐藏于上扬眉稍内的讥诮足以令人羞愧得剖腹自尽,“那种方法训练出来只是形似而已,空有壳子而无内核是件非常悲哀的事。”
“这好像在说我是个花瓶。”
“难道不是吗?”阿尔伯特语气变得尖锐,“你的思想没改变之前你就无法融入。你现在觉得累,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或者说你根本没想融入,现在你只是被动接受。”
“我只是个普通人。”
奈叶努力替自己辩解,她承认阿尔伯特直击重点,但她想不出自己有何办法主动融入。光是接受学习那些繁琐礼节便已经令她精疲力竭,她游离在阿尔伯特口中的世界之外。那个刻在右手手腕的烙印足以成为她此生难以逾越的天堑,而不知何时才能恢复的记忆更是如同个幽灵日夜折磨她。这样一个没有过去的家伙谈何未来?
“现在不是了。从你帮她破案起就注定你做不回单纯的学者,虽然我认为你更适合做学者,但木已成舟你我只能接受结果。本来你还有机会挽救,可惜你自己放弃。”
“我当时没睡醒——”
“这不是理由。”径直打断她,阿尔伯特望着她认真道:“就像你不能以你没想清楚为由而拒绝履行你的承诺一样。你自己也明白答应了就是答应了,没有任何理由讲。想要避免,你就要提前想清楚,像你做论文假设一样把全部可能都推导一遍,掌握全局再做决定。你先前误打误撞破案不代表提喀永远站在你身边。帮助菲特获得权力没你想象中那么简单,那意味着你需要足够聪明足够冷静足够了解贵族规则。”
礼仪只是最浅层的表现,一块华丽的敲门砖,重要的是掌握规则,但如果没有礼仪这张请柬你连入场资格都没有。尽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帮公爵大人——可能你自己也不知道——但约好就该践行。
回想着晚宴开始前阿尔伯特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奈叶漫无目的地漫步于草地,这段时间她常常在想这段话,为什么她自己想帮公爵,明明从身份来讲真正需要帮助的是自己才对。莫名地,她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
“奈叶?”
略带疑惑的女声响起,她扭头原是公爵。公爵坐在长椅上手里还拿着小开本的书。
她下意识地冲对方笑笑,摘下帽子,“公爵大人。”
“看来布里奇沃宫太过沉闷,以致于让最喜欢居家的大数学家也主动外出。”公爵起身走到她身边,“我猜卡特还没来得及给你介绍布里奇沃的景色,不介意的话,请允许我当你的向导。”
“我的荣幸。”
她们沿着铺满细碎石子小路前行,公爵不时给她介绍风景历史偶尔穿插讲解庄园历史。
“你与两个月前相比,变化很大。”她们站在草坪上,望着那座横跨河谷连接宫殿与牧场的巨型拱桥时,公爵补充道:“完全超乎我的预期。”
“你这话倒有些令我为难。”奈叶弯弯眉眼,“但总归是好的变化。”
“看来父亲与你的谈话卓有成效。”
“我还以为是我与阿尔伯特之间的秘密。”奈叶理理外套,欣赏着石搭桥。
“具体内容我可不知道。”公爵转身看她,“但你们在沙龙室谈话,我还是清楚的。我本来还在苦恼怎么向父亲和静留介绍你,结果你们反倒先于我介绍就彼此相识。”
“由于两个小小的意外。”
“但不失美丽。”
笑着评论她的话,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头一次让奈叶看到温度,“我小时候——那时我的父母还没分居——他们会陪我在桥下野餐,男仆们会从储物间搬出船以供我们游湖,他们摇浆而我则坐在船上伸手去够水花。”
谈及童年的公爵与平时很不一样,她不再冷漠疏离,那种强硬的由人工捏造而出隔阂感此刻消失殆尽,绯红晶莹的双眸闪烁着难以言喻的欢欣,就算打磨得最精致的红色尖晶石也夺不走独属于这对红眸的闪耀。她笑着,不是礼貌性质的微笑,而是犹如三月春风能带给人喜悦的笑。
她想自己或许隐约找到问题答案。公爵还在回忆,边叙述边朝湖边走。下意识地,奈叶伸手捉住对方。温热由指下肌肤出发逐渐升温形成燎原大火一路烧至耳尖,她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僵在原处不知所措。
我在做什么?像根木头杵在原处,看着交叠的手,喉头滚动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奈叶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抖,然而她却没有勇气松开。
公爵无奈地笑将手从她掌中抽出,感受着渐渐消失的温度,奈叶如同触电般猛然惊醒。
“抱歉……”
她嗑嗑绊绊地想要解释,“我不是有意冒犯你……”
“我只是……就那么伸手……”她张张口使出毕生精力意欲让对方相信自己,“……并无恶意……”
我到底在说什么?她绝望地筹措组织着语言企图找回些许自信与理智,好让自己能够化解僵局,“你笑起来很美丽…我…是你发自内心的笑……不是那种……”
不行,不能继续这样语无伦次下去,[我要组织好语言],奈叶眨眨眼睛鼻翼急促扇动,[公爵大人,请您原谅我的冒犯,原谅我这种过分失礼的行为],视线于湖面、拱桥、草坪之间来回移动,[很好就这样说],最后目光落回公爵的那刻,看着对方,原本想好的说辞瞬间烟消云散,她深吸口气,“你能多笑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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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德布雷特贵族年鉴:英国出版的礼仪指导手册。
无量纲参数:物理学难题。
修普诺斯:上章出现的希腊神,神职为睡神。
提喀:希腊神话里的幸运女神。
希金斯:萧伯纳的剧本《卖花女》中人物,剧本有电影《窈窕淑女》由赫本主演,故事主要讲述了语言家教授希金斯和人打赌在半年时间内把卖花女伊莉莎训练成上流社会淑女的故事。
其他注释:贵族们每天会在不同的时间更衣,所以奈叶看到菲特一天换几套衣服,参加晚宴需要穿最正式的晚礼服就是文中提到的白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