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Shizuru
我很好，勿念。
又是这句，她猛然睁开双眸，点亮床头灯，拉开抽屉取出张照片，照片有些年岁起了毛边微微泛黄，原本鲜亮的色彩也因她抚摸而褪成模糊色块。静留靠着枕头，指尖不自觉抚上照片，照片里漫天飞舞着白色细绒，碧眸少女手持蒲公英嘟着嘴对准镜头将吹未吹。
那是十八岁那年，她受邀前往伊顿庄园抓拍下的夏树。拉拉下滑的雪纺披肩，静留怔怔望着照片。夏树绝大多数时候是个严肃的孩子，像这种放松时候却是少见。当天具体发生什么，她已然记不大清楚，不觉间那都成十三年前的旧事。
她难以找到词语来描述当奈叶转述那句时自己内心深处的惊涛骇浪，只知道自己在陌生人面前泪如泉涌。六年了，连最疼爱夏树的加尔德罗贝老侯爵夫人都放弃寻找自己失踪的孙女，似乎只剩她还记挂着寻找那只冰原狼。
“抱歉，静留。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这是夏树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从此她们再未相见，夏树任性地切断一切消息，仿佛人间蒸发般消失于所有人视野。格特纳格林的铁匠铺前她们互道珍重，夏树转身消失于夕阳余晖，而她则回到家族庄园重新成为洛赫马特公爵的长女，作为公爵小姐游走于贵族之间。
再后来带着女儿薇薇欧在布里奇沃宫住下，担任宫殿女主持替菲特沟通贵族夫人。她原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将在等候中度过，等一个永远不会响起的通讯，等一个可能不会回来的爱人。可现在她想她的爱人还没忘记她，这就够了。冲相片时的人温婉笑笑，静留小心翼翼地将相片重新放回抽屉。
清晨的布里奇沃宫常常在苏格兰风笛演奏中苏醒，摇铃唤来女仆梳洗打扮，静留翻阅着行程表，上午出席花展览、下午拜访汉科伯爵、晚上参加慈善晚会，相似的行程。梳妆打扮、走亲访友、出席慈善、走亲访友，贵族Omega们的生活仿佛一成不变，每天都是新的一天却也是重复陈旧的一天。
“静留小姐，请问今天您还戴这条项链吗？”丹可捧着条白金吊坠略带试探地说，“您已经连续两天戴它了。”
这条项链是夏树送她的成人礼，哪怕她再珍爱在，这种时候也应该说不，连续多日重复戴相同饰品会引人讨论，可今天她不想考虑那些，只想表达思念。
交际应酬向来无聊，尤其面对一群待字闺中的Omega以及他们背后过分庞杂的家族势力，他们期待着嫁个如意郎君继续荣耀，而那些夫人则觊觎着未婚的菲特与她，盘算着引荐自家子弟，从泰斯特罗莎与维奥拉手中攫取大笔利益。趁他人不注意疲倦地揉揉太阳穴，思念于心底疯狂滋生。
他们自以为将野心隐藏得很好，孰不知眸底贪婪将一切泄露，她终究是没找到拥有清澈双眸的人，明明都是绿色可为什么她却觉得夏树要更明亮。
“茶泡女，你还真是稀罕发呆。”
“啊拉，小遥，好久不见。”她笑着同好友埃亚利兹伯爵遥打好招呼，“人家明明有认真在听贝茨先生发言。”
“呵，你或许能骗过别人但骗不了我。”
“哎呀，小遥一如既往地敏锐，让人家怎么办？”左手轻抚面颊，静留半眯着眼冲遥撒娇，意图快速带过话题。
遥双手抱臂上下打量她，“别想蒙混过关。”遥望望左右忽然压低声音道：“她失踪那么久，你也该放下了。”
遥是清楚她与夏树之间事的，夏树失踪日期临近，遥会劝她，静留并不奇怪。这些年，遥劝过她不下数十次只是每次都被她搪塞过去，但这次她不想再含糊，“遥。”她认真地看着好友，“如果我是说如果，哪天雪之像夏树一样失踪多年，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继续等——”
话说到一半，反应过来的遥冲她大吼，“茶泡女，你又转移话题。”
“啊拉，既然小遥都替我作出回答，那我也只能照做。”毫不在意好友的暴怒，静留语调轻缓，她佯装担心地提醒好友，“不过小遥，大家好像都在看着我们。”
“啊啊啊，你又坑我。”遥扭头看看四周抓狂地冲她低吼，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形象已无法挽救，自暴自弃般扶扶额头，没好气道：“算了，雪之下周五想请你来作客。”
下周五是她与夏树告别的第二天，以往每年的这个时候遥总会邀请她到托比宁庄园作客。
“谢谢小遥的邀请，我一定会准时赴约。”
“是雪之非要请你，我没办法才答应的。”遥抱着臂别过头，满面不情愿的样子，低低哼出几个字，“别迟到。”
她回到布里奇沃宫已是深夜，仆人们大多睡下，只有管家卡特还在门厅等候替她掌灯。她从卡特手里接过照明灯，让卡特回去休息，自己拿着烛台独自返回卧室。
三楼长廊昏暗只有几盏小壁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地面，不远处立着道人影隐约能看出是奈叶，静留端着做成烛台状的照明灯朝对方走去。
许是听到她的脚步声，又许是发觉有光源靠近，奈叶转过身冲她挥挥手。
“最后一道更衣锣已经敲响很久了呢。”
“我知道。”奈叶耸耸肩，“失眠的时候外出走走是个好选择。其实我也想找你，希望我之前的话没给你带来太多困扰。”
“请原谅我让你产生这种感觉——”
她还没说完就被奈叶打断，“你们姐妹还真是相似。”
奈叶语气颇为感慨，顺着对方视线她扭头看向墙上悬挂的油画——在菲特袭爵后两个月挂好——那是菲特身着传统公爵礼服所绘制的肖像。肖像里的菲特绷着脸抿着唇，僵硬紧张得像个木偶。也不知道新袭爵的贵族是否都是这个样子，侯爵肖像画的夏树可比菲特要紧张得多。刚成年的少女竭力使自己看起来威严，却意外地突显了可爱。
收回脑海纷乱的思绪，静留淡笑着反问奈叶自己与菲特有何相似之处。
“大概是你们眼睛都很漂亮，璀璨得像红宝石，深邃得仿佛黑洞般能把人吸进去。”
她挑挑眉，这话无数人说过，但从奈叶口中说出却给她种别样之感，仿佛是自己看错对方般的别扭感。那句随意评论淑女外貌相当失礼呢刚到舌尖，她又听见奈叶说。
“但让人感觉里面流淌着无尽的寂寞与悲伤。”抬抬手，奈叶似乎想比划手势，最后又插入裤袋。奈叶的眸很亮，是不同于夏树的亮，却和夏树一样饱含率真坦诚，终究还是不同。
“啊拉，后面这话我可不认同。”迅速收敛好情绪，静留食指轻点面颊，“万一被菲特听到，你要背的课程没准会加倍。”
“那还是饶了我吧。能否请你对公爵保密，她听到估计会生气。”
提及背诵，奈叶神色骤变。看来过去一个月的礼仪指导给她留下不小阴影，至于菲特生气，她倒不似奈叶那般认为，她那位表妹性格和软，她几乎没有过对方使性子的样子。可这并不妨碍静留探听消息。
“我很难想象出菲特生气的样子。”
她刚丢个饵，鱼儿便立即咬钩。
“我之前和公爵外出，说小苍兰薰香令人难受，之后几天公爵对我态度非常冷漠。”
小苍兰的薰香罕见，但拥有小苍兰味信息素的人倒近在咫尺，静留瞬间想明白关卡所在，出于保护隐私，她未曾向奈叶解释真实原因只能隐晦暗示对方。奈叶似懂非懂地点头，又转而请教起其他问题。
谈话到最后是奈叶先注意到时候太晚，和她友好互道晚安后，奈叶朝长廊尽头走去。静留捏捏略显酸痛的脖子，准备回房好好休息。不料奈叶去而复返，快步走到她面前。
“或许你会觉得我说眼睛的话很荒唐，然而那是我的真实感受。”奈叶语气里满是真诚，目光真挚逼得静留不得不微微偏头以躲避那过分锐利炙热的眼神。
“有时说出来会好受些。我希望自己能帮上忙。”
说完，奈叶冲她微微欠身，转身消失在长廊尽头，这次奈叶没有再回来。
日子不咸不淡地又过了许多天，她和奈叶之间仿佛没变又似乎变得彻底，可静留明白自己有意躲避。奈叶还是和从前一样，跟着卡特学习礼仪，陪菲特处理事务，进步得很快，短短数周时间便再几乎寻不到曾经肆意随性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克制得体。
有关寂寞悲伤的话题只提过一次，她能肯定奈叶必然没有在菲特面前说过，否则菲特不会放任奈叶靠近自己，哪怕这靠近她们双方都未意识到。奈叶好像忘记与她的深夜交谈，可静留知道对方没忘，眼神是藏不住，何况还是奈叶。
不想说的是自己而已。
下午难得的休闲时光她想好好享受一番，推开书房门，瞧见菲特，静留还没开口，菲特率先在唇前竖起根手指。
伸出手指指身旁，菲特以口型对她说，“奈叶在午休。”
挑挑眉，扫过趴在桌面以手遮面睡得正香的奈叶，若她没认错披在奈叶身上的小毯是菲特常用的，她同样以口型回道：“有了小Alpha就忘了姐姐，我可真伤心。”
脸微红，略微羞窘地嗔了她一眼，菲特掩饰似地勾勾耳发，和她解释，“奈叶身体弱，我怕她着凉。”
她投以暧昧眼神，菲特没理她低垂着头继续阅读，可露在外面的耳尖却红得剔透。奈叶依旧在睡觉对发生于姐妹俩之间的交锋浑然不觉，菲特则坐她旁边连翻页都小心翼翼地生怕发出丝毫声响惊扰到对方，破坏奈叶来之不易的睡眠。
眼前景象逐渐幻化模糊，那是个黄昏。她推开门，蓝发少女托着腮手肘撑着桌面正在小憩，面前开启的电脑悄然告诉她，夏树是查资料时睡着。她悄悄走近，伸出手轻挑缕发丝，发丝从掌心缓缓滑落，酥酥痒痒挠进心尖。
静留没敢停留太久，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她快步走到窗边，霞光铺满河面，河水向远处奔流波光粼粼，倒映于水面的夕阳如同沉入鸡尾酒的樱桃，衬得靠近树林的半边河愈发幽深，微风拂过更显沉闷。
夏树醒时，她正撑着窗台，目光还没来得及从少女略洇淡粉的面颊收回。她用玩笑掩饰自我，一句睡得真香，成功转移夏树注意引得少女慌乱道歉，流口水了呢又惹得夏树急忙擦拭。当得知是玩笑后，夏树无奈地唤她名字，可眉宇间却盛满对她的纵容。
眉睫轻颤，眼前景象再度变幻，她没在十六岁的书房，而是在三十一岁的布里奇沃，坐在书桌后的也不是夏树而是奈叶与菲特。刚刚是梦吗？她笑笑，轻柔地拾起半块残片。
睡醒的奈叶半撑着头趴在桌上和菲特低声谈天，眉眼弯弯写满笑意，孩子气十足。奈叶很喜欢笑，而这点恰恰是夏树所不曾拥有的。或许是相似场景令她回想往事，又许是相似的率直让她思念爱人。抬眸恰同奈叶视线相撞，又是个灿烂笑容，静留回以微笑将目光投向窗外。
寂寞与悲伤的话题仍未被再次提及，她与奈叶彼此默契地将之深埋于心，唯一不同是她不再躲避。没什么好躲的，她总归要面对那些，曾经她能咀嚼暗恋的苦涩，现在便能享受等待的孤寂。偶尔多个人聊点擦边话题亦无甚要紧。
但很明显有东西在变，这点在奈叶与菲特之间表现得尤为突出。静留无意去探寻二人隐秘，但却疑惑于二人的突然疏远。出于某种隐秘心思，她将奈叶唤到舞厅。
“我好像又惹公爵大人生气了。”
当她问起缘由时，指尖揪着衣角，奈叶吞吞吐吐地向她倾诉两周前的心事。
“啊拉，谁敢保证不是我们的公爵大人害羞了呢？”
“可随便拉淑女的手是不对的。”奈叶没底气地说，“我在想怎么道歉。”
“很简单。”她半开玩笑道：“就像你对我说的一样，告诉菲特，你觉得她眼睛很美丽但饱含悲伤寂寞。”
“那不行。”奈叶叫起来，她显得颇为激动，“不能在公爵面前说，我找不出理由，但总感觉不能挑明。”
“这可就难办了。”再过三分钟便到了她与菲特约定见面的时间，或许菲特正在赶往舞厅，她可要加紧实施计划，“或许共舞能够缓解很多问题。你会跳舞吗？”
奈叶摇摇头，极轻易地被她说服接受她的舞蹈教导。望着站在门口的熟悉身影，静留弯弯眉眼，伸手虚抱奈叶腰际半阖着眸微微凑近对方耳畔，瞧见菲特瞬间僵滞的神色，她笑得愈发欢喜。给予奈叶个拥抱，她柔声道歉，借口自己突有要事处理，将小Alpha推到菲特身边，央求公爵代替自己教授舞蹈。她知道菲特不会拒绝，至少菲特不知道如何拒绝奈叶。
最后回望眼舞厅里摆出共舞的二人，静留笑笑合好门扉，带走前来寻找菲特的艾尔芙。她朝着自己房间走去，她想提笔给夏树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