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剩三人──敖漪、陸悅雪、杜玫詩。
感覺事情發生太多太快實在太刺激了，搞得她都渴了。
「對了，我來幹嘛的……總不是為了來撐場的吧？」杜玫詩先坐下來，喝口水壓壓驚緩和一下。奇怪，我又不是人家Boss的小妹幹嘛要站著？她疑惑自己變成黑道一員的短暫過程，看到陸悅雪疑惑的神情又放棄思考了。
「那個，您來家庭訪問。」
「喔對。」杜玫詩拍拍腦袋，「其實民眾陳情有未成年獨居是真的，並不只是跟警察配合抓通緝犯……陸同學也知道我是您這案子的承辦人，那這裡有一個壞消息跟一個好消息，您想聽哪個？」
「要叫那個……啊不就是我、我父親回來嘛……」
看著那雙捏著外套下襬的手，她就忍不住心疼，那雙袖子底下究竟藏了多少傷痕。無奈啊，對於這些被家暴的孩子們，她們社會局資源有限，給的幫助不多，遠水救不了近火。
「其實這就是我們來的原因。」
究竟這算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其實每個人心裡都很難猜測。總之她得喜怒不形於色，以嚴肅的口吻道：「……嗯你父親因為多次聚眾賭博被抓，可能會被判關三年以下，總之不確定，但唯一確定的是陸同學您就是未成年獨居。」
這個或許是個好消息吧。陸悅雪藏在領口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但是她的光在看著啊，不可以那麼開心。我真卑鄙啊……，裝可憐可恥但有用，只要不被她的光討厭就好。她調整心情，眼神濕潤特別可憐的直盯著敖漪看，「這樣……那我該怎麼辦？姐姐……」
「我們資料記錄您沒有其他親戚，生活上沒有可靠的監護人給予穩定經濟支持。這種情形下可能要請您……是，敖老大！」
敖漪一擺手，杜玫詩就滿懷對敖漪十二分尊敬，站起來充當護法。
「這個就讓我來說明吧……其實杜小姐你不用那麼戰戰競競。」
「不老大，請讓我站著！」
「這樣不勉強？」
「嗯！」
「那好吧。」敖漪轉向陸悅雪，「我是家暴防治中心負責人，敝姓敖，敖漪，『桑蔭青青紫葚垂，鮮風蕩麥生漣漪』的漪。」
「漪姐姐好。」眉角彎彎、聲音甜甜的，要多撒嬌有多撒嬌。
杜玫詩開始懷疑人生，她接觸過幾次這個個案──永遠都冷冷淡淡、面無表情好似對一切都不感興趣。
特別是初次見面時，那時在一群社會局社工面前，她父親喝醉回家發酒瘋，不顧旁人就拿酒瓶毆打自己的女兒，在場的人報警的報警、叫救護車的叫救護車、找急救箱的找急救箱，明明大家都手忙腳亂，但是少女永遠都是如旁觀者角度般，淡定的、面無表情的，任由血跡淹沒臉頰，頂多覺得視線被遮住很礙眼，用袖子擦掉滲入眼眶的鮮紅，令人印象深刻。
說真的，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對一個初次見面的人那麼甜啊？你的警戒心呢，孩子啊你的警戒心呢？杜玫詩操碎了心。
「好啊。」
「啥？」
你答應了啥啊，大姐？
「杜小姐，我跟陸同學談好了。考量她未成年需要一個監護人，她願意來我手下附設的少年之家。陸同學，你受委屈了……雖然不知道您父親會被關多久，但我會照顧到你成年為止，成年以後你的未來就由你自己決定了……不管決定如何，我這裡你都可以當成第二個避風港，永遠歡迎你。」
「我不委屈，漪姐姐你可以叫我悅悅～」
我在哪裡我是誰？杜玫詩回神發現自己就一橘外……更正，局外人，兩人都談好了那我來做啥的，摔！
嗯不對啊，本來擔心陸悅雪不好說服不就是我嗎？人家幫我完成工作我有啥好生氣的？今天主管都批出差許可不回去也沒差，任務辦完就直接回家看拳擊賽吧。想通了，杜玫詩打算放飛自我，「謝謝老大，辛苦老大了！讓我忍不住想給您致上一封感謝信：
覆臺端 敖老大，感激敖老大對本局的協助與支持。
在這炎炎夏日、蚊蟲鬧心的日子裡，您的貢獻為所有受害者及其家屬們莫大幫助，您就是春天的微風、夏天的冰淇淋、秋天的烤地瓜、冬天的暖被窩、水中月、鏡中花、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根本是太陽、是天上虹。喔我等不敢直接窺視天威，想感激的實在太多了，小妹我只能感謝天了！
噢我不知該如何訴說，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真要形容的話，老大我對您的景仰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有如黃河氾濫一發不可收拾……(巴拉巴啦啦小魔仙省略萬字肉麻感恩馬屁，同薄栗警官 函)。」
「不用謝，我只是希望能夠給每個遭受暴力的孩子們一個安全的港灣。」敖漪摩挲著傘柄擺擺手，轉頭又對陸悅雪交代，「我手下的霍梓霍律師會幫你辦好相關手續，你別擔心，先收拾要帶走的行李跟重要證件吧。」
一陣輕快的通知鈴聲響起，是敖漪的手機。她對在場人致歉，看手機傳訊的是楊抬：「老大搞定龍傲系列了，但病貓那邊……」
龍虎幫創立者有兩位，一位姓龍、一位姓胡，只是龍那邊勝出就變成龍傲一家主事，但胡不甘心屈於人下，於是敖漪就稍微推一把讓胡上位，不過對方對自己定位不清，意圖反抗敖漪。至於不殲滅，自然也是麻煩啊，世界惡意如果發現沒有作為男主助力的龍虎幫存在，又會變出青龍幫、白虎幫、朱雀幫之類的幫派跑來扶持他。
敖漪：「沒關係一切都在計畫內，照常。」
從手機抬頭，就看到陸悅雪忍耐似的咬緊下唇，「您要離開了嗎？」
「對對對，老大您忙。」杜玫詩狗腿附和。
「嗯有點事情，我會盡快回來……抱歉。」
喂喂喂你道啥歉啊，人家女子高中生一委屈你就道歉，好啦人家是吃可可愛愛長大天生麗質，但你霸道黑幫老大尊嚴呢？卑微社工在線暴風哭泣。
「沒關係，我正好打掃一下，畢竟生活那麼久……也有感情了嗯。」
啊不管幾次都覺得真乖、真懂事啊，想到這她老母親心喔～小悅悅真讓人心疼。
克制許久，敖漪終於忍不住伸出魔爪摸摸悅悅的頭，髮尾枯黃。儘管有藉由員工餐補回來一點仍舊營養不良。嗯嗯不過髮質意外不錯，好好養養肯定能長得美美的，女大十八變。
「抱歉，忍不住就……」
「沒關係的，我不討厭。甚至……」很喜歡。
那雙手，指尖白皙修長，不是特別大，可能是有練武吧？手掌有粗糙的厚繭，但如她所料果然非常的溫暖，嘴角不住勾起了笑容。
「慢慢收拾沒關係，畢竟生活那麼久有感情很正常。電話在我的名片上隨時都能打，如果我有事也會盡快回撥。記得打給我，好嗎？」
「嗯嗯。」
陸悅雪目送一步三回首的敖漪離去，至於杜玫詩感覺自己就是個橘……更正，局外人更早之前就落跑了。
有感情……當然是藉口啊。陸悅雪蹲下身，從地上撿起彈殼，在場有開槍就是敖漪被槍擊那一次罷了。
在場也沒有任何物品會讓槍打中反彈，那從彈殼的狀態來說，就是有打中人了。那為什麼打中了卻沒事呢？
「漪姐姐真不乖，就算把披在肩膀的外套穿好……也不能掩蓋彈孔喔？」想到那時，她可是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對著人家胸部目不轉睛，絕對沒看錯有個洞還有火藥的痕跡跟煙味。
開始回想整起事件，那個自戀狂男人似乎發瘋說什麼上輩子沒見過姐姐，嗯看起來也不像發瘋，至少她讀心沒有出錯。那麼──
「難道說姐姐是外星人？」她歪歪頭，彷彿發現真相，「也是，但沒關係……就算姐姐是外星人也沒關係……」
噓，要保守姐姐的秘密。肯定是，就因為是外星人，才不會被控制吧？
經濟學說，市場上有雙「看不見的手」能調控價格機制，生活上又何嘗不是呢？只是玩弄的不是價格，是人生價值。
陸悅雪收拾被人破壞的窗戶玻璃碎片，望見巷口幾個不好惹的混混，拿著鐵棍就在她家附近或坐或蹲聊天、吃棒棒糖，簡直就是專門看門的保全大叔。
確實是來看門的，為首的金髮大叔很少講話，他很兇，但有時一講話就給人一種閨蜜姐妹的親切感。陸悅雪不喜歡欠人情，為了感謝他，她偶爾會送慰問品，儘管一開始大叔他會帶著手下們呈亂七八糟隊形散開，然後再跑回來蹲著，但最近終於會收下一些小禮物了。
陸悅雪裝一大袋切片蘋果給金髮大叔他們分享，「提哥，老大請你來保護我辛苦了，今晚她有什麼任務嘛？」
「喔小陸謝啦，老大她要去打斷胡老賊的腿……」金髮大叔雲提差點被蘋果噎死，「嗚哇！討厭啦嚇到人家了，什麼老大，你搞錯了啦～小陸我跟你講過幾百萬次了，這裡是我收保護費的地點，我是巡邏啦！」
「嗯嗯嗯。」表面上答應的好好的，陸悅雪心裡卻有計較。
果然是她的手下。
她們不是初次見面了，跟敖漪第一次見面是半年前，那時她又双叒叕戲劇性遇到性.騷.擾雇主，為了反抗把人打昏的後果，就是被找藉口扣下全薪開除。
她習慣了，見怪不怪。她很小就發現了，發現這個世界非常奇怪。天上彷彿有一雙眼睛，並非她青少年自我中心作祟，她沒有什麼個人神話或是想像中觀眾活該是大家焦點，如果可以她不願意被人注意。
總之，那雙眼睛一直盯著她，嘴巴嗤笑她的命運，雙手玩弄她周圍的人，在怎麼親切善良和藹友善的人都會對她抱持惡意。
當然也有人會怪罪她，認為那麼多人討厭她肯定是她有問題，就覺得──「有意見是不會講喔？」、「有種就辭職啊矯情……」巴拉巴啦啦小魔仙長篇大論、叫你去看人際關係相處的勵志書懂得討好別人之類的。解釋自身問題傾向情境歸因──環境太差導致犯錯；解釋他人傾向性格歸因──認為她就是一個爛人，這種行為者與觀察者歸因謬誤，她聽過太多太多了。
人總是雙標、自以為是、莫名其妙，上一秒高興、下一秒暴怒，毫無道理可言。但那又如何？發現這種事對她沒什麼幫助，她還是依附世界生存。人以為自己能人定勝天──過度相信個人特質造成某種行為結果，而忽略情境或其他因素的影響力，不就是基本歸因偏誤嗎？登山者以為自己征服百岳，實際上真是征服嗎？山從來沒被人征服過，它們只是讓你登上去俯瞰世間一角，明白自身渺小。
就像她也是如此渺小。她一個高中生、法律意義上的童工，說實在很難找到一個薪水正常也待遇正常的工作，故只能珍惜每次找到的工作機會。
那天是臨時被叫去上班的，就遭遇麻煩的事情，上好幾天白工、身上沒多少錢，只能持續一日三餐靠超商買的10元果醬小麵包，工廠統一生產味道就是化工味，一個吃三餐、喝點水混著囫圇吞棗吃掉也是好的，至少有得吃。
……能撐到下次獎學金或工作就好了。步履蹣跚，陸悅雪滿大街找臨時工，發發傳單面紙也好。寒風刮骨，她拉緊身上厚外套，外套就是膨膨的穿著能把她過於瘦弱的身體襯得剛好而已，既不擋風又不保暖，隨便一陣小風都能將她吹倒。
忽然她的鞋子摩擦地面，雙腳打結差點平地摔，被旁邊的好人扶住。
「抱歉。」
「沒事，小心啊孩子。」
好心人的味道很香並不刺鼻，扶好她，人就瀟灑離去了。她僅看到婀娜多姿的背影，只能對那個背影在心裡道謝罷了。她沒有時間跟心情注意這種小糗事，臉皮那麼薄早就因羞恥死掉幾百次了。
天色晚了，她沒找到新工作。但不知道是否天意開始良心發現，當她經過前雇主店的時候，前老闆看到她竟然痛哭流涕跑出來，還把欠薪硬塞也要塞給她，彷彿後方有洪水猛獸追逐。
「老大老大老大！」
後面，前老闆的店裡走出來一個駝背金髮大叔，他掄著鐵管恰似挽劍花，跑去小巷子裡跟躲在牆後的人邀功，「Mission completed!!」
「嗯。」
看不見人，但聽到熟悉的聲音她就沒走。牆壁一角現出一件熟悉的物品──是一支刀傘，大概買的人覺得有趣吧，多虧如此她才能認出來，這是那位扶她的好心人。
只是到這裡，她大概覺得遇到好心人的一切是巧合，然而並不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自從見過她之後，整個人氣運也變好了。
她對於氣息很敏感，回家路上那位金髮大叔會遠遠跟隨，直到她回家。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好幾天都是如此，她防備著，也感覺對方沒有惡意就盡量不在意，畢竟她的生活很忙，生命安全不要受到威脅都好。直到有天她發現附近常常來騷擾她的無賴被金髮大叔打跑了，放學路上勒索的小混混不見了、商店街不良雇主都被痛扁一頓等等諸如此類事件，她驚覺那個金髮大叔好像是來保護她的。
當然只有一個案例她不會如此篤信。說起來，隔天順利找到很好的兼職，是個補習班的工作。薪水正常待遇不錯有包飯，周圍同事都挺好相處的，平常就接個電話、整理裝訂老師講義，還能藉由錄課程補充課外知識。
老闆是一位紅頭髮的清爽型男，據說臉嫩怕被下屬瞧不起所以在下巴蓄了個小鬍子，名字有點奇怪叫陽台。有時候會偷偷跑到防火門那邊跟人說話，跟他對話的人貌似少言，大部分都是嗯嗯的簡單答覆，聲音卻相當熟悉，特別是花盆邊又探出的那一支刀傘，她又確定了是那位好心人。
說實在她討厭命運的捉弄，又多少因為命運的作弄篤行玄學。她相信也感激那一天的相遇，她的光像是把她頭上的陰霾都收走一般，驅散了強硬攀附的惡意。
那是她跟她的光第一次見面，或許說是見背？嗯……其實挺難聽的，總之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背影──傘拖著地面戳得咚咚作響，一頭飄逸的長髮隨著黑色的長風衣飛揚。
噗哧。老實說，一點都不美好。整個人黑不溜丟跟奔喪一樣，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