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月】
秋季的暴雨无情地肆虐着格里本。没有哪位船长胆敢在这样的天气里冒险出海,他们蛰居在这个小镇里,等待天气好转,而这样便会导致这个地方人满为患,镇上繁忙的季节由此开始。
黎明时分是格里本唯一沉睡的时刻。
点点微弱的灰光勉强穿过云层透射而出。雨点已经变得比昨夜更小,轻轻敲打在窗玻璃上。
在Penny的小屋里,Ruby坐在床尾,清晨冷冽的寒意刺得她皮肤冒起点点鸡皮疙瘩。Zwei躺在壁炉前酣睡,他的呼吸轻轻吹动了柴火的余烬。她低头凝视着捧在手心里的那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晶。
她的手指冻得发疼。
吸进胸腔的每一口气短促尖锐,心脏跳动仿若孪生相伴。肩膀抽痛,熔浆似的流金在她的伤疤上如涟漪般荡漾。
“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Ruby哽咽地低语。
冰晶沉默地散发着雾气,倒映其上的银色双瞳回望着Ruby自己。
“我求你,”Ruby试着说,热泪刺痛了她的眼睛,“回答我。”纤柔的手指抚过她的后颈,Ruby的寒毛立了起来。
“拜托你。”幽灵般的嘴唇贴上Ruby的耳朵,钩住了穿刺在耳垂上的朴质的银耳环。Ruby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冰晶掉落到地上。Ruby屏住呼吸,双眼紧盯着睡在地上的Zwei。她绷紧全身的肌肉,一动也不敢动,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不已。
一只鼻尖抵在她的双肩之间,前额贴上她的后背。Ruby发誓自己闻到了新雪的味道。手指扯动Ruby的衬衣,亚麻擦过她的肌肤。她紧紧闭上双眼,下巴绷得死死的。
如果你现在看,她就消失了。
缺氧让她开始头晕眼花。
“醒醒,Ruby。”她的声音是如此地近、如此地真实,Ruby迫切想要相信这是真的。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这个问题从Ruby嘴里脱口而出,Ruby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都被夺走了。”
世界摇晃,Ruby一下子失了方向。她下意识地挥手抓住床沿维持平衡,剧痛顿时从手上窜来,她倏地张开眼睛,查看手指上那道微不足道的伤口。
“不!”在Ruby察觉到身后空空如也的那一刻,愤怒立刻取代了疼痛。她在床上扭过身,搜寻起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Weiss。她什么也没有找到。
沮丧的泪水流下Ruby的脸,每一次呼吸都似要抖得她支离破碎。她抓住床单,一个小袋子忽然从毯子上滚落下来。Ruby正要把它丢到房间的另一头,却忽地瞧见了一抹深蓝。
满腔的愤懑立即消失了。
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Ruby望着悬在空中的小袋子,手指一松把它丢进自己另一只手里。她慢慢地打开这个小袋,双眉逐渐蹙拢。
如果Raven知道Ruby偷看了小袋里的东西,一定会大发雷霆的吧,可是倘若要Ruby坦率来讲的话……Raven对此应早有预料。
Raven能有什么东西,会是Weiss想要的呢?
Ruby把食指伸进小袋里,指尖摸到某个小小的、光滑的东西。
Raven又怎么会有Weiss想要的东西呢?
这个问题在Ruby心中挥之不去。它在她心中一经冒头,便再也无法令她释怀。她瞄了眼Raven亲切赠予的佩刀,此刻它正倚在床尾边。
Ruby踌躇着,慢慢把袋口拉得更开。
“里面最好别是什么牙齿啊,Raven。”Ruby咕哝着,清楚地知道这种可能性有百分之五十。
当她把袋子里的东西倒进掌心里时,Ruby不由得长长地松了口气。一对泪滴形状的蓝宝石耳环在手心里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她滚动手里的耳环,它们的银色镶边在昏暗的光线下旋转闪耀,仿若星光。Ruby低头凝视着它们,拇指轻轻抚过上面的宝石,耳中嗡嗡直响。
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为Weiss做的。
Ruby脸上泛起凄楚之色。
Raven怎么会指望让自己来送这些东西?Weiss已经不再想要她了。
Ruby把耳环放回拉绳小袋里,再把袋子塞到枕头下面。就她所知,这对耳环只不过是一份会唤起过去回忆的多余之物罢了。
Weiss又怎么会想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呢?
*
【第三个月 第二个星期】
朝阳自海平线上露出粉嫩的头角,海湾上,薄雾升腾而起,犹如笼上了一层面纱。Ruby坐在Penny家的门廊上,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她的肩上披着一条毯子,手里的香烟袅袅燃烧。Zwei趴在她的脚边,口鼻垫在爪子上。
低头看向Zwei,Ruby忍不住浅浅一笑。他深色的毛皮在晨光下闪耀着光泽,里面的虱子已祛除殆尽。他身上飘来淡淡的常青树香味——这是Penny送给他的礼物。
“如果你又要和你姐姐出去游山玩水,你最好让他不要再惹上虱子。为了清除他的虱子,我已经牺牲了太多肥皂了。”
Ruby抓了抓Zwei的耳背,他抬头望向她,那双眼睛深邃而动人心魄。
在那双眼睛后面,Ruby觉得自己能看见Weiss,看见她回视着自己。可无论她多少次哀求——多少次努力——Weiss从未出现。
Ruby双手颓然垂落在大腿上,俯视着自己交缠在一起的手指。她把香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青烟如梦飘摇,和冷冽的清晨空气相依相偎。
一声巨响和一声惊呼,打破了清晨的寂静。铁匠铺里冒出滚滚黑烟,刺鼻的恶臭随风飘来。Zwei闻声立马坐了起来,Ruby撇撇唇角,一只手搭上Zwei的头。
“哎呀呀,那个不管用呢。”话声传到了Ruby这里,语调听来颇为熟悉。她心头一沉,眯起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飘摇的烟云。
“你竟然想把那玩意儿接到我身上?!”Ruby以前都不知道Yang竟然可以起得这么早。她扬起一边眉,站了起来。如果Yang已经清醒到能够发出抱怨的程度,那就说明确实有麻烦了。毯子从她肩上滑落下来,掉落在门廊上。Zwei望着她,尾巴越摇越快。
“这只是个……嗯……呃……”
是Nora的声音。
“原型!”第三个声音——是个男音——插嘴道。
Ruby飞快穿过街道,在抵达之前弹掉了手中的烟头。Zwei小跑在她身后,舌头懒洋洋地瘫在嘴外。跨过转角往作坊里一瞧,Ruby看见了Nora、Yang,还有老港长Oobleck。
“可它爆炸了啊!”Yang指着冒烟的工作台大叫。
Nora无视Yang的话,埋身在一团灰烟中,疯狂地咯咯笑着,烟云把她的脸都挡住了。她一边兴奋地笑着一边咳嗽,不时从烟云里把脑袋抽出来几秒,接着又埋回烟云里。
“是炸了没错,但是我有发现了!所以它肯定能发挥出某种效能!”Nora咧嘴而笑,把厚重的护目镜从脸上拉下来,脸上沾满烟灰。
“Xiao Long同志!想想这些可能性!”Oobleck道,他一头乱发,双眼藏在厚重的双光眼镜下。他摆出一个夸张的姿势,遥遥指向缓缓苏醒的天空,“它们是无穷尽的!”
“就一次,我宁愿冲向一个真正的爆炸现场,也不想在现场发现的结果是你们。”Ruby嗤之以鼻地开口道,从门口走进来。
“胡说!”Nora咯咯一笑,朝Ruby致了一礼,“你得时刻保持警惕。”
Yang回过头来,瞧见自己妹妹的时候,她脸上涌现出宽慰之色。“噢,感谢老天——把他们都关进疯人院吧。我求你了。”Yang甩手搂住Ruby,紧紧拥抱了她。
Ruby的胸膛发出一阵笑,可听起来却更像闷塞的啜泣。她把脸埋进Yang的头发,吸进雪松和尘土的气味。“怎么了?他们这次又干什么了?”
“不,你不会想知道的。”Yang嘟囔道,“他们以为自己是魔法师呢。”
“船长!”Oobleck把Ruby从Yang的拥抱里拉开,将她翻面正朝自己。他虽然是个古怪的人,但却人畜无害——就是有一点疯疯癫癫的。他穿着厚厚的束腰外衣,系着厚实的围裙,戴着皮手套。他一边说话,一边摆弄着一副铸铁钳子,“很高兴见到你起来走动——你是来看演示的吗?”
Ruby依次扫了Nora和Yang一眼,接着才答道:“什么——”
“——别问——”
“——演示?”Ruby疑惑地看向Yang,Yang却扬手一拍自己的额头。
“这个嘛~~~~~”Nora从工作台那边转过身来,怀里抱着个东西,她朝Ruby勾勾手指,诱导Ruby走上前来,“我一直在琢磨……”
“问题一,来了!”Yang厉声说。
Nora朝Yang吐了吐舌头,然后才继续解释。她把怀里的东西往前推了推,亮出一个精密复杂的金属手套,“你看,我一直在思考怎么才能让Yang心里舒坦一点,因为她现在有些人手短缺嘛——”一只小锤子从Nora的脑袋边飞过,砸到墙壁上,“——于是呢,在Cinder搞完事情、我们被困在海滩上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个……东西。”
Ruby狐疑地盯着这只手套闪亮的银色外表,“是你发现的,还是你释放出来的,Nora?”她轻轻敲了敲手套,在她手指触摸到其材质的地方,传来轻轻的震颤。她挑起一眉,掰动它的其中一根手指。
“怎么可能——”Nora倒吸一口凉气,“——是我?释放出来东西?绝无可能!这是……”Nora眯起眼,拼命搜寻合适的用词,“打捞出来的!”
“一个老旧的金属手套是……你打捞出来的?”Ruby面无表情地质疑道,戳了戳这个精密复杂的奇妙装置。
“这玩意儿不可能起得到任何作用!”Yang举起独臂在空中瞎比划,尖叫道,“它只是个长得花哨,但毛用都没有的死物!”
“不要装得你很懂似的,你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Nora厉声反驳,打趣地瞪了Yang一眼。
“我不可能动得了那些手指!”Yang面露愠色。Zwei蹲坐在她脚边,大摇其尾。她低头看见Zwei,表情柔和下来,不自禁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Ruby眯起眼,把手套从Nora怀里轻轻拿出来,“Yang说得没错,这东西要怎么才能帮上她的忙?”首先,Nora对人体结构的基本认知并没有那么深,对吧?其次,刚刚又是什么造成爆炸的?Ruby扳动手里的手套,测试Nora加上去的奇怪的人工手肘。
“小心!!”Nora和Oobleck同时惊叫出声。Ruby动作一僵,把手套弯到一半的手停住了。
“呃……”出于某种莫名的缘由,Ruby忽然觉得自己正拿着一颗活炸弹。
“能量源还是有点……”Nora小声开口。
“……不稳定。”Oobleck接着她的话说完。他指向手套底座,一束浅浅的蓝光照亮了他的皮肤。
Ruby之前怎会漏掉了这个?
“他们还想把那个东西捆到我身上,还称其妙极呢。”Yang哼了一声。她跪在地上,尽力用掌心捧住Zwei的脸,Zwei则欢快地舔着Yang的脸。
“……什么……?”Ruby凝视着柔和的蓝光,惊叹地低语道,这束蓝光被困在一个旋转扭动的环里,放置在底座造出的一个口袋里。它发出一种低沉的嗡嗡声,闪烁的光芒眩目而纯净。
Ruby知道自己曾经见过这个。
她在记忆里搜寻,却只寻得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Ruby在旋转的光芒里搜寻Weiss。胸口上的伤不舒服地抽动起来。
“这个嘛!”Nora神色一振,挺起胸膛说,“呃,这个嘛——”
“他们也不知道。”Yang恼然答道。
“这是个能量源!”Oobleck大声说。
“Nora,你到底在哪儿找到的这个?”Ruby怀疑地问,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慢慢冒着烟的工作台上,冷汗顺着她的脊背淌下来,Ruby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束脉动的蓝光。
“如我先前所言,在我们被困在海滩的期间,我在丛林里找到了它。”这个解释还是含混不清。
“怎么,只是坐在树林里它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吗?”Ruby厉声质问,Yang指了指妹妹,嘴里哼唱了一声以表附和。
Nora翻个白眼,叹息了一声,说:“好吧好吧,那片丛林里大概也许可能有很多奇怪的建筑物之类的东西啦——你们可别大惊小怪的啦。”
“建筑物?!”Yang一下子跳起来,嚎叫道,“那里面一直都有建筑物?!”
Nora顿了顿,抓了抓后脑勺。这个问题久久地、令人不安地盘桓在空中,随后她耸耸肩,干笑了两声:“嗯。我想是的。”
Yang再次跪在地上,沮丧地喃喃着:“数月以来……都在海滩上……那么多的沙子……”
Zwei汪汪地叫了两声,舔起她的脸来。Yang甚至都没有费事推开他,就这么跪在铁匠作坊的地板上,对满脸口水的命运听之任之。
Ruby摇了摇头,转头重新看向Nora,“你为什么觉得这个东西能让Yang复原?”
“啊!你来看!”Oobleck挤到Nora身前,表情认真地说,“我们发现这个能量源能产生某种作用,就像是——”
“——意念具现器——”Nora脱口道。
“——是感受器!”Oobleck纠正。
Nora耸耸肩,回到工作台边摆弄东西。
Ruby感觉自己仿佛被扔进了大海里,她晕头转向的,试图破译Oobleck试图向自己作出的解释。“呃……”她无助地搔了搔自己的头发。
“简而言之,蓝光起到了某种类似于使用者感受器的作用——我们不知道它是如何将心理意图和行为转化为实际能量的,只是它——”
“噢,直接展示给她们看不就行了!”Nora抱怨道。
Oobleck直起身子,推了推鼻梁上的双光眼镜,“你说得对——抱歉。”
Ruby好奇地抱起胳膊。Oobleck走向工作台,Nora从工作台边退开,站到船长身旁,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
“这绝对会让你们这些傻瓜惊呆的!”Nora兴奋地低语。
Ruby动了动,拇指戳到肋部的伤疤上。
“Yang,你在看吗?”Oobleck问道。
她跪在地上一脸不快地应道:“好吧。”
待她站到Ruby的另一边,Oobleck转向工作台,拿起那只手套,“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们设计了这个,作为你失去的胳膊的功能替代品。可活动的关节——”他轮流扳动每根手指和肘部,“——整个腕部——”他转动腕关节,“——但这个东西的特别之处在于它。”他的手掌握住手套的底座。
光芒在他的皮肤上反射出图案,在他的手上映射出一种无人能读懂的文稿。Ruby皱起眉,心跳加速。她盯着手套,后颈寒毛直立。在光芒触碰到Oobleck的手的地方,深深的金色河流——成千上万缕金色的光线——在他的手上流淌。
Ruby后退一步。
Oobleck在光芒中握手成拳,那些光线缠绕在他的指关节上,手套立刻就自动映射出了他手上的动作。
Yang震惊得叫出了声,连连后退,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念有词。
Ruby张大了嘴,她盯着那件制品,看着Oobleck弯曲手指,看着金属手套模仿他的动作。
Nora在Ruby旁边得意地微微一笑,手臂交叉抱在胸前,盯着她说道:“这回总让你们哑口无言了吧,对不对?”
“什么鬼啊?!”Yang指着Oobleck大叫。
“你也能看见它们吗?”Ruby问道,心脏跳到了嗓子眼里。她无法将目光从手套底座里迸发出来的光线上移开。
“天杀的,它自己动了耶!”Yang睁大眼睛,犹豫了一下,冲上前来,俯身看着手套,脸上的笑容带着孩子气的兴奋。
Ruby的肩膀耸拉下去,失望之情像一头狂暴的鲨鱼自心底浮出水面,几乎将她撕咬得支离破碎。“别把我们都炸飞就行了。”厉声对Nora说完以后,Ruby颤抖着转身,逃也似的飞快离开了作坊。
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