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犹如判决,沉甸甸地压在Penny心头。
自从Ruby出现以后,她就一直在溺水。
Penny凝视着Ruby一直以来睡的那张简陋的折叠床,毯子破破烂烂,已经缝补过好多次。Ruby是个从不理床的人,被褥悬垂在床边。
秋天的寒意透过小小的窗玻璃渗进屋内,凝结在玻璃上的水珠像小溪一样汩汩流下。Penny颤抖了一下,一边揉搓着自己的胳膊,一边向背后几近熄灭的炉火转过身去。她从堆放在角落里日益减少的木柴堆里抽出一根柴火,丢进还在微微发光的炉火余烬里。
柴火点燃时,木柴燃烧的香甜烟气徐徐飘散在小屋内。
Penny叹息,走到折叠床边。每天晚上,她都祈祷着一切都会好转,祈祷一切都会顺利。每一次Ruby看着她,每一次她们说话,每一次发生争吵,她都会在心里如此重复。
【“为什么不是我,Ruby?!”】
Penny沿着折叠床坐下,用想象力填满Ruby的身躯所留下的空间。
【这个问题让Ruby措手不及,她盯着Penny,银瞳黯淡无光。“Penny……我……”
“你是不是连答案都不知道?”Ruby低头望向地板,面色阴沉下来,双手攥成拳头。Penny心绞如时钟拨动的齿轮,翡翠色的眸子泛起泪花,像棱镜一样闪闪发光。
“如果情况不一样的话……”这是Ruby唯一能挤出的话。她的声音破碎又微弱。
“不要,”Penny转身,紧紧搂住自己,“你不要也那么残忍,Ruby。”
“残忍?”Ruby满脸震惊地吸了一口气,随后不知所措道,“Penny,我并不是想——”
“可你就是那样,Ruby!你并不是‘想’!”Penny垂首,掩起双眸,“而那正是最糟糕的地方。”
Ruby默默地挪动脚步,“Penny……对不——”
“不,不!”Penny又退了一步,无法让自己看向Ruby,她知道Ruby的手向自己伸来,但她无法应对那所带来的希望。】
喉头哽住了,Penny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她不断地用手抚平床单。
“噢,Ruby。”她哽咽地轻声呢喃。
【“可、可是,那我应该怎么做呢?”Ruby声音中的伤痛让Penny心如刀割。
“我不知道,”她厉声答道,“但是不要那样。”
沉默沉甸甸地降临,犹如一张沉重、凹凸不平、充满硬块的床垫。Ruby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尴尬地盯着地上的一个点,直到——“我该离开吗?”
“在我刚让你回到我身边之后?”Penny掩不住声音中的绝望。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所思所求——让Ruby回到自己身边——而今她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但在Ruby向她展露的笑容里,少了什么东西。
“就好像她给过我选择似的?”怒气从Ruby的喉间油然而起,话音里充满愤怒。】
那时,Penny差点就告诉她了。
“是我替你们两人做出了选择。”Penny静静地啜泣,对着Ruby空荡荡的房间,终于吐露出了真相。她倒在折叠床上,脸埋进枕头里,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着,一边深深地吸气。
“我对你做了这些。”她继续哭道,声音含混不清。她抓紧枕头,指骨发出脆响,“我知道我做错了——可是求你。”啜泣重新涌了上来,中断了她的话音。
Penny的手在枕头下胡乱摸索着,忽然,她碰到了一个小袋子。在充满刺痛的胸腔中,她的心突突跳了起来。慢慢地,她握住那个丝绸小袋,把手从枕头底下抽出来。泪水继续滑落。
Penny不假思索地打开口袋,把里面的东西倒进掌心,一副耀眼夺目的蓝宝石耳环映照出她的绿眸,绿眸回视着自己。Penny盯着这对耳环屏住了呼吸,心中思绪翻涌。
直到罪恶感压垮了她。
Ruby是想……道歉吗?
啜泣重新涌了上来,打断了心中的惊叹之情,她把耳环放回袋子里,再把袋子放回原处。“你不能这么善良。”Penny泣道,她颤抖着抱紧双膝,身躯紧紧蜷缩成一团。
“你不能原谅我。”Penny紧紧闭上双眼,耳中血流涌动,“她是因为我才离开的你。”
她没发现,在阴影中,有一对琥珀色的眼瞳正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直到Penny回过神来,她才看见放在桌子上的那张纸条。她小心翼翼地走近纸条。
在那张纸条上,留有一句以潦草却娟秀的字迹写就的留言:
告诉她,不然我会告诉她。
*
【第三个月 第三个星期】
和Roman以及他的船员们之间的纠纷渐渐冷却了下来。
要让新月玫瑰号付钱显然是件麻烦事,于是,Roman最终让自己的船员不再去要钱。然而,无论新月玫瑰号的船员去哪里,Roman的手下都会跟踪尾随他们。
夜已深,狂风暴雨肆虐。
闪电划过港湾的夜空,怒云深沉,滚滚翻涌。
酒馆内挤满了前来避雨的船员,他们围聚在熊熊燃烧的火炉周围,要么赌博,要么喝酒。
Ruby握着一杯啤酒坐在吧台边,她盯着琥珀色的酒液,倒映在液面上的银色双瞳回视着自己。Cardin在吧台的另一端对她冷嘲热讽,不过倒是没有做出任何威胁性的举动。他和自己的同伴在那里开怀大笑,对手忙脚乱的酒馆女侍指指点点。
Ruby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那个可怜的女孩正在替一个相貌奇丑无比的杂种擦拭洒在他大腿上的啤酒。他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剩下的那些牙齿也都发黄开裂了。他咯咯地笑着,脖子上的肥肉随着每一个起伏的动作而抖动。他抬手向后一扬,作势欲拍女侍的屁股。
但他的肉膀子挥到一半就被一只手抓住了。他吃了一惊,急忙回头一看,却正好迎面对上勃然大怒的利维坦。
“畜生。”Yang把他从座位里拽起来,从前门扔了出去,丢进酒馆外瓢泼的大雨中,“十足的畜生。”
Ruby得意地笑了笑,既然Yang已经解决了这件事,于是她又转回吧台这边。
“谢、谢谢你。”女侍结结巴巴地说道。Ruby端起酒杯长饮了一口,她的思绪渐渐变得有些模糊。
“Vel,我以前对你说过很多次——”Ruby能听出Yang咧嘴一笑,“——他们要是敢毛手毛脚,他们就会丢掉自己的牙齿。”
“又来了,听起来又像个幽魂似的。”Velvet的笑容温暖和善。在她们在格里本靠岸的这许多年来,Velvet都是这间酒馆的女侍。她的故事悲伤而又丑恶。Ruby忍不住咬了咬牙,握紧了手里的杯子。
Velvet一直在等待,等了整整十四年,等着同一艘船回到这里,驶进港口,然后将她带走。十四年来,她一直守望着空荡荡的海平线,祈祷着。十四年来,她一直毫不动摇地怀揣着希望。
但那希望终究是会破灭的,对吧?
一阵战栗掠过Ruby的脊梁,迅捷犹如闪电。
她也会安于现状,就这么永远等下去吗?
Ruby扫了一眼身材魁梧的酒保,那人的表情冷漠而坚忍。他倒满几杯啤酒,敲了敲吧台,“把这些端上去。”
Velvet打起精神,快步走向备好的托盘。她朝Yang挥了挥手,随即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在醉酒的蠢材之间来来回回。
Yang叹了口气,在Ruby身边坐下,脑袋搁到吧台上,侧过脸望着妹妹。Yang双眼凹陷,带着黑眼圈,就像有好一阵子没有好好睡上过一觉。这时,她的胳膊边忽然出现一杯啤酒。酒保与Ruby锁住视线,点了点头。
“这杯似乎是请你的。”Ruby把自己的酒杯端到嘴边评论道,话音在杯中瓮声回响,接着喝起酒来。
“终于啊——得到了像样的奖励。”Yang笑着,立刻振作了起来。
Blake坐到Yang另一边的空位上,愁眉不展地牵动着唇角。她瞥了一眼Ruby,但目光没有多做停留。酒保向Blake点了点头,她于是对他打了个响指。随后,他斟满一小杯烈性的琥珀色酒水,把杯子向她推来。这是他们之间无声的交流。
一个酒鬼踉踉跄跄地撞到了Yang的后背,结果让她手里的啤酒溅得满胸口都是。“喂!”她生气地喊道,Blake和Ruby立即一人伸出一只手分别按住Yang的双肩,把她按回座椅里。
“噢、对唔起呀~”酒鬼含混不清地说道,醉醺醺懒洋洋地在Yang的背上抹了两把,接着转身又回到大堂里。
Ruby屏住呼吸,仔细观察Yang的眼睛,寻找她大发雷霆的迹象。
Yang来回看了看Ruby和Blake,眯起紫色的眼睛说:“要知道——”她擦拭自己的衬衣,“——在你的船上可要安静得多。”
Ruby仿佛被烫到似的收回手来。她的心堵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压碎气管。她的脖子爆出一阵冷汗,急促的呼吸挤进紧缩的肺。
“现在是你的船了。”Ruby轻声说。她希望酒馆的喧嚣能淹没自己的话音,希望Yang并没有真正听见自己的话。
Blake带着搜寻的目光,终于让自己的视线落在了Ruby身上。她的食指和拇指不停地摆弄着穿刺在自己耳朵上的鲸鱼骨耳环。
“放屁。”Yang嗤之以鼻地翻个白眼,一笑置之,但笑容里却掺杂着忧虑。于是,Yang端起杯子长饮了一口啤酒,借以掩饰自己的担忧。
“我是认真的。”Ruby心如死水地说。就在此刻,她知道自己会永远在这里等下去了。到最后,如果只剩下她和Velvet了的话,那就这样吧。
“我也是认真的。”Yang语带寒意地反击道,“坏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而且你还不跟任何人谈论那件坏事——但那不能成为你抛弃家人的借口。Summer可不是这样教我们的,不是吗?还是说你把她也忘了?”
Blake不自在地动了动。
Ruby脸上掠过一道阴霾,眼中浮现出恶魔之影,她一把揪住Yang的衣衫前襟,把她拽到自己面前,两人鼻尖对着鼻尖。Ruby眼中闪烁起银色的电光,搅动了眼中的那汪银,肩膀上的伤口突然像脉搏一样跳动起来。她手上抓得更紧了。
“你无权这么说。”她低声厉喝。
Yang绷紧肌肉,仿照Ruby的行为态度强硬地回敬道:“作为你的大副,同时也作为你姐,我太他妈有权这么说了。”Yang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到Ruby的肋骨上,“我实在受够了你一直假装你的行为不会对我们其他人产生任何影响,我受够了你以为自己才是唯一受伤的人。”
“你、根、本、不、懂。”Ruby一巴掌拍开Yang的手,“如果你想离开这片该死的岩石,那就带走它,带走那艘该死的船——它是你的了。”
“不,RUBY!”Yang咆哮起来,突然从吧凳上站起,转眼间,原本抓着Yang衣领的Ruby顿时尽显矮小。这副相形见绌的画面让Ruby自己都觉得荒唐又好笑,可是尽管如此,Ruby还是没有退缩,反而更加用力地揪紧了Yang的衣领。
“你们两个,给我冷静。”Blake试图劝阻她们,但果不其然被忽略掉了。
“我不会让你耗尽余生去盼望一个离开你的人。”Yang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Velvet,降低音量说,“我不会让你变成另一个Velvet。”
仿佛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Ruby刹那间清醒了——她无言以对。对这件事,她自己看出来是一回事,但Yang看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Yang……”Blake低低地唤道。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上Yang的后背,目光犀利。
“我向老爸承诺过我会好好照顾你!”Yang激动地紧紧抱住Ruby,“我承诺过——”她的嗓音嘶哑了,“——我向妈妈承诺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会在你身边支持你——”她紧紧抓住Ruby的围巾,“——你不能让我失信。不能对妈妈失信。所以,停止这操蛋的一切,振作起来吧。你可是天杀的猩红袭掠者、新月玫瑰号船长——而不是什么忸怩的小屁孩。”
Ruby的内心像碎掉的玻璃一样四分五裂,划得五脏六腑鲜血淋漓。她急促地吸了口气,拼命忍住刺痛眼角的泪水,“Yang,对这次的事,我实在坚强不起来。对不起。”趁Yang尚未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Ruby用头猛地使劲一顶Yang的下巴,把她撞得头晕目眩。
“Ruby!”Blake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照顾起眩晕的Yang。
但Ruby没有回头。她在人群中急转身,躲进一片混乱的后厨里。厨师们忙着张罗晚餐,谁也没工夫搭理她,她踉踉跄跄地穿过厨房,从后门走了出去。
冰冷刺骨的雨使人神清气爽,雨水拍打在Ruby的脸上,传来轻微的刺痛感。她再也无法忍住眼泪,泪水簌簌而下,与拍打在脸上的雨滴混为一体。身后的门摇摆了几下,终于合上了,将酒馆里的喧嚣与Ruby所身处的后巷隔绝开来。
在这片僻静无人的肮脏之处,她感觉到了舒适。
Ruby将后背抵在巷弄边的墙壁上,无视墙上湿滑的苔藓,慢慢地滑坐了下去。她抱住自己的头,胃里激烈地翻搅着。胆汁刺痛了她的鼻腔,她捂住嘴,希望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等胃里终于平缓下来,Ruby顺着巷弄望了一眼,黑夜逼近前来。
她仔细凝视黑暗,她的血忽然冷凝成冰。因为,尽管隐藏在阴影之下,Ruby依然能勾勒出她的鼻子曲线。她能看见她的伤疤,在凛冽的寒意中鲜亮夺目。
Ruby立马从地上跳起来,往前跑了两步,随即却身子一僵杵在原地,手依然伸向前方。她眨了无数次眼,试图抹掉眼前的幻象。
可Weiss依然站在雨中,瑟瑟发抖的身躯紧贴着一件雪白的女式无袖礼服。她的头发凌乱毛躁,眼眶红红的,盈满了泪水。她搂着自己,看起来是那么地渺小,那么地失落。
“W-Wei——”
她轻声呢喃,尚未将心中希望完全诉之于口,Weiss已然跨过她们之间距离,和Ruby的身躯狠狠相撞在一起。她的双臂缠绕在Ruby的脖子上,唇瓣不顾一切地吻住了袭掠者。
Ruby本能地紧紧搂住Weiss,回吻她,品尝着她嘴里泪和血的味道。心脏传来的抽痛让Ruby从中惊醒,动摇了蒙在她心上的迷雾。
“你在干什么?”Ruby嘶声问道,目光描绘着Weiss脸颊一侧的红肿之处。
“对不起。”Weiss哽咽着,结结巴巴地说道。她贴拢Ruby,手指将她抓得更紧。“对不起。对不起。”
“W-Weiss,你走了!”Ruby声音嘶哑地哭喊道。她把脸埋进Weiss的头顶,注意到她一贯整洁无瑕的发丝里却打了结。
“Ruby!”Blake突然从后门冲了出来,瞪大了双眼。
“对不起。”Weiss又一次说道,然后一把推开了Ruby。
“WEISS!”Ruby尖叫着,急忙向她追去。
可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那双凄楚哀伤的眼眸在最后一刻隐匿而去。然后,她不在了。
Ruby愣愣地站在后巷里一动不动,呆若木鸡。
“Ruby……?”Blake向她走近,轻声问道。
“她刚才在这里,Blake。”Ruby说。她的全身充斥着空无感。她缓缓抬起视线,和Blake四目相对。
Blake蹙额,抬起胳膊搂住自己。
“她刚才在这里……她在哭。她为什么会哭呢,Blake?”Ruby看着Blake的面容,搜寻着某种答案。
Blake的身体垮了下来,一个关键性决定的重量突然压到了她身上。“Ruby……”她开口道,局促不安地将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我觉得你需要和Penny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