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有些泥泞，昨晚才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倒是清新。远处传来零碎的脚步声，伴着细碎的交谈声和车轮滚轴声。

辽东，东云港——这里是九洲的边界。

其实说边界也不尽然，只是这边靠着东海，海外可不能随便去，就连渔家都是在近海一带活动，远海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但是地靠边界，也没有什么其他物资好开发的，只能靠海吃海。

少女站在港口眺望，太阳初升，还能瞧见海面上有好些昨夜出海的渔家的身影，预示着集市已经开始活跃。同一般的老百姓不一样，少女一身浅白底色蓝祥云纹劲装，腰佩长剑，戴容臭，精致的发髻中插有一根羊脂玉钗。牛车从远处走近，车轮上还沾有新鲜的泥土痕迹，工人忙着从车上卸货。一片繁荣。

这名少女唤名简潇，如今已在辽东待了四五天了。她难得有机会独自出来，本就不想那么快回去，又听闻昨夜雷雨大作，普通人尽都缩在家里，而修真者大都察觉一二。

“气始而生化，气散而有形，气布而蓄育，气终而象变。”[出自《黄帝内经·素问》]九洲便是如此，包含物种并非人类的存在部分，所有人口中有一成是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修真者、俗称修士。简潇便是其中之一。

昨夜雷雨大作，空气中的“气”不安分地跃动，引得简潇也觉得难受得很，几乎一夜没睡，所以一大早就来到港口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事。结果让她稍微有点失望。

空气中的“气”还在躁动不安，让简潇觉得闷得慌。她有些烦躁，表情也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深呼吸时又觉得空气过于腥了，左右不满意。赌气般地鼓起脸颊，又飞速地泄气，偶尔简潇转身离去。

东海之外气场诡谲一事在九洲并不是什么秘密，而也正是因为这里气场诡谲，孕育着一些中部少见的事物，简潇才会来到这里。沿着海岸线往东走是犲山，这个镇子就在犲山山脚。她的目标是山中的如夸父兽——传闻见则有大水。

正如其名单字带水，简潇是水系单灵根，也会喜好水属的东西，她此番来辽东也是想要如夸父兽的内丹。虽说离开之时，师门上下和家族的人都对她一个人出门抱有担心，但简潇对此非常坚持，只说自己出来游玩，还被催着带上了好些“保命符”。在进入犲山之前，简潇还确认了一下身上的东西——头上的玉钗、腰间的玉佩、袖口的金丝线，以及腰间的佩剑。

简潇摩挲着剑鞘上的字，深呼吸，然后慢慢进了山去。

山林间泥土的味道更厚，腥味倒像是被滤掉了一样。白色的布靴踩在泥地上，让简潇忍不住皱眉。她咬着腮帮子低低抱怨了一句，有些气鼓鼓。林子里倒是很安静，有不知名鸟类的鸣叫声。

“三个月了、三个月了，都找了三个月了，要是连这里都没有……”简潇嘀咕着，在林中搜寻着，脚下还踢着小石头。石头滚进了草垛里，很快就没了声响。简潇呼出一口气，仰头只看见郁郁葱葱的树叶和些许微光，时不时还能听见鸟类振翅的声音。

这个地方太过沉闷了些，连光都透不进来。比起简潇宗门——千山门所在的昆仑，这里确实让她兴致缺缺。身为连普通百姓也可以生活的地区，确实也无甚危险，若是出现如夸父兽，镇子上的人会选择提前避难，以防海啸——所谓的大水。昨夜这边出现异常气候，让简潇再燃起了些许希望，万一如夸父兽出现了呢？然而她已经找了许久，依然一无所获。

（要是再找不到就回去吧。）

可伴生于这个念头的是丝丝缕缕的不甘和无可奈何的愤懑。简潇重重地叹了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躁。实在是……就因为自己一个人行动，所以才会有这些情绪。

（不，必须要找到！所以再往里走几步吧。）

她想着，若是实在找不到，就赶早去镇上的店铺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带回去的法器——但估计没有，这么偏僻的地方能有什么。

不过……最近这里变得活跃起来了。这儿偶尔会有修士来，镇子里只有一件可以用灵石交易的地方，简潇还没好好去逛过。

犲山并不算高，但这里鲜少有人深入。辽东的人依靠海货过活，而山中俨然是一片未曾被开发的模样。越往深处走，越是不见天日。简潇留了个心眼，以免自己迷路，沿途用灵力做了记号，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天蓝色标志被打在各处。在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山的深处后，简潇连呼吸都放轻了。也正是这样安静的环境，才让她敏感得捕捉到了那类似人呼叫一般的声音。

“有兽焉，其状如夸父而彘毛，其声如呼，见则天下大水。”[出自《山海经·东山经·犲山》]

那一瞬间简潇的心跳都加快了，她猫下身子寻着声音的方向去。起初还怕自己的动静太大惹了如夸父兽警觉，但越靠近，简潇反倒是越心惊——叫声似乎有些凄然。尽管她此前没有猎过如夸父兽，但是依稀记得自己哥哥说过，如夸父兽的叫声并不是这种、像是嘶吼一样的声音，甚至让她耳朵都不大舒服。但也不确定，如夸父兽数量稀少，虽然不算强大，但它难得，特别是要得到纯粹完整的内丹就更难了——这也是为什么需得简潇亲自来找。

她扶着一棵树，喉咙因不安下的吞咽动作动了动。简潇犹豫起来要不要前进，她不确定这样的吼声是什么情况下发出来的，或者退一步说，这个叫声到底是不是如夸父兽。因为叫声虽然嘶哑但却有力，像是愤怒而不是受伤后的无力。不管是什么妖兽，陷入狂暴时都会具有强烈的攻击性。

简潇思忖半晌，最后还是觉得去看看。到底是自己找了那么久的东西，若是就这样不清不楚地退回去，她也不甘心。

深呼吸以舒缓自己心里的不安，简潇咬紧牙关从树后出来、向那片亮光寻去。但还没过去，便听闻一声巨响。她吓了一跳，迈出的脚都缩了回来！而后则是长声悲鸣，一团黑球直直朝她这边冲来。

简潇连忙向旁边扑倒，黑球从她头上掠过，撞倒了一排树，惹出各种的轰鸣声、鸟叫声和振翅的声音。简潇呼吸都吓停了，脸憋得通红，心有余悸地看着在地上拉出一片痕迹的那个“东西”——一只像猿猴一样的生物，仰躺在地上，已经失去意识了。

是如夸父兽！简潇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但很快意识到不对。那只倒下的如夸父兽是被一棵粗壮的大树拦下的，余力之大把那棵树砸歪了，现在仍在簌簌地落着叶子。简潇抬头，一个人正单膝跪立在树干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那儿的，斗篷下一双金茶色的眼睛正看着她。

——像在看什么猎物一样。

没由来地，简潇心里发怵。一眨眼，那种压迫感却忽然消失了。

莫不是这个人刚刚狩猎了如夸父兽，所以一瞬间没来得及收敛气势？

简潇心里惴惴，但面色不显。而且最奇怪的是，简潇作为一个金丹期，居然从这个人身上感觉不出任何波动——好像对方是个连引气入体都没有的普通人。

“你……”她磨蹭着开口，站了起来往对方那边走近了些，“那个……噫！”对上那双没什么神采的金茶色眸子后，简潇还是有些惧怕地缩了缩。她踌躇着要不要开口，但是对方似乎并没有什么想要说话的打算，她只好硬着头皮道：“你好，我是千山门的简潇，你是……？”

她选定了一个安全距离，以便如果对方暴起她有足够的时间反击或是逃跑。不过此时至少要给对方留下一个自己无害的印象，所以她压着那种毛毛的感觉而不做任何防御。

对方盯着她瞧了会儿，将蹲姿换成坐姿，双手撑在树干上坐下。看着对方自然垂落的双腿，简潇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放松下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这只如夸父兽是你猎的吗？”简潇把视线艰难地挪到那只昏厥的巨兽身上，树上的人也跟着把视线移过去。“实不相瞒，我此行的目的就是猎这只巨兽。我需要它的内丹，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从你手中买下它。多少钱不是问题！”

如夸父兽并不是什么难以猎杀的妖兽，但踪迹是真的难寻。简潇本想着用高于市场的价格买下，倒也不算亏，毕竟对别人来说不算稀罕玩意儿的如夸父兽的内丹，对她可是有重要作用的。

在她期待的眼神下，树上那人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在思忖。简潇不急，不管对方开价多少，她都能给。就算当一次冤大头也无所谓，她想着，睫毛轻颤。

“……可以。”许久后，她听见了这声淡淡的应允。“我不求多了，你给我市场价就行，作为交换——我在这里迷路了，你可以带我出去吗？”

简潇讶然，握着灵石袋的手都无意识松了。等余音都不复存在后，简潇才终于确定这些话是树上的人说的。声音带着凛然，陈述时语调淡淡，是个女人。让简潇腹诽怕不是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家伙？可要真是这样，又怎么会在这小小的犲山迷路？她想了想，从身上掏出一枚中品灵石。

“如夸父兽的内丹一般卖一枚中品灵石，我给你一枚，你再帮我把内丹掏出来。其他的你若是想在东云港卖出去——唔，恐怕没有这个条件，只能去大一点的城里找店家。其他的就当你的带路费，怎么样？”

对方兴致淡淡：“嗯。”

简潇松了口气，但同时也试探出了一件事：这个人对物价并不熟悉。如夸父兽这样较为难寻的妖兽，就算是内丹也不可能仅仅价值一枚中品灵石，不如说市价是她报价的十倍有余，而且她说的是市面上的内丹。那种内丹一般会比较浑浊，对简潇来说无甚用处。依照对方的实力，若是能取出内丹那必然不会太差。

而且除了内丹，如夸父兽身上最值钱的便是皮毛了，可以用来炼器炼丹，普及率也不低，所以具有一定知名度，就算是小城镇也会非常欢迎这类东西的买卖。但是对方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个，或者说不清楚？

真是个怪人。

简潇想着，从身上拿出约定好的灵石。对方立马从树上跳下来，朝简潇这边走来。简潇眼皮一跳，手指虚拢，她刚刚其实是想把东西扔过去的，但此时这人都自己过来了，她也不好主动。等到那人站到她面前，简潇觉得自己后脖子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使劲眨着眼睛，把注意力放在自己手掌上的灵石上，指尖都有点抖。

“给你。”简潇摊开手，递过去了两枚。

她反应过来，有些懊恼和尴尬，却也不知道该不该缩回来，只好死死垂着头盯着那两枚银色菱形石头。女人比她高出许多，再加上她又缩着脖子，一下子被笼进对方的影子里——实在是过于又压迫感，那种被当成猎物盯上的感觉又出现了。只是短短几秒钟，在简潇看来像是过了好几个小时。

女人顿了顿，伸出手取走了摊在她手心的一枚中品灵石。

“你说过的，一枚。”

简潇猛地抬头，撞见一双虎目。唇薄，鼻梁高挺，目中却无甚神采，看着有些违和。然而最让人在意的，还是她前发的发丝间隐约带着些橘色。简潇微怔，一时脑子空空如也。这人穿着宽大的斗篷，先前什么也瞧不见时倒还不怎么在意，如今瞧见了也觉得长得不差，但总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尴尬，简潇的脸有些泛红，她故作无事地收回灵石，对着女人眨眨眼睛。

“那——那只如夸父兽你也帮我处理一下吧，好吗？”

女人点头，抽出一把模样怪异的匕首朝巨兽走了过去。简潇反应过来，立马跟去，但最后还是和之前一样与对方保持一定距离。这次倒不是因为防备，而是不想到时候血溅到自己身上。女人丝毫没有注意简潇，她把如夸父兽翻过来摁在地上。简潇愣了一下，便看见她直直地把匕首插进如夸父兽的后颈，而后一切。一声脆响。

简潇抖了下，硬生生克制住自己转身逃走的本能，看着如夸父兽一抖之后彻底瘫软下来。

——死了。

这样的念头闪过。她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此前也看过处理猎物的场面，但是像眼前这个女人这般干脆利落的，还真没见过。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出手干净利落，一刀就切断了猎物的颈椎。

简潇忽然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了。显然，先前感受到的压迫和威慑都不是错觉，这个人非常危险。就连犹豫都不曾有，神色也是淡淡的。但是这样的人远比一般的嗜杀者要更加恐怖，眼前这个人似乎根本不存在对生命的敬畏，考虑到这一点，寒意便从心底蔓延上来，让简潇有了十足的退意。然而就在她发神之际，女人一手抚在其腹上，水蓝色的灵力从中逸出，在她手中凝聚成一个固态球体——内丹。

她转过身来，把手中的内丹展现给简潇看。

又来了，这种感觉，总觉得有什么违和感。简潇看着女人的动作愣愣的，但她姑且打定主意要早点和眼前这个人分道扬镳。

“是这个吗？你想要的。”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内丹被递到简潇面前，后者却有点不敢去接。

简潇看着后面那只已然没有了生息的如夸父兽，试探性地问：“那只如夸父兽，你不带走吗？”

“不方便。”

不方便？简潇忍住打量对方的想法，忽的灵光一闪，斟酌话语：“是因为没乾坤袋和储物戒吗？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可以把……它放我这里，等到了镇子我再拿给你。”她怕对方不同意，补充道，“如夸父兽还是很有价值的，也能卖出不少钱，若是就这样放在这里也太浪费了。如果你担心我独吞，我可以先给你点‘订金’。”

“不用了。”女人的语调还是平平淡淡，“你想的话，就带上吧。”她被黑色斗篷包裹得严严实实，简潇也只能见着她那张脸罢了。这个人太过奇怪，给简潇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很多时候，简潇都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如今简直是浑身细胞都在颤栗、叫嚣着快点离这个家伙远一点。

“好、好的……”简潇僵硬地说道，然后越过女人跑到如夸父兽前将其用乾坤袋收起来。这个乾坤袋本来就是她打算用来装如夸父兽的，里面还有捆仙绳，只是现在看来是用不上了。她松了口气，转头观察着那个人。她依然立在那里，一双金茶色的眼睛藏在帽兜的阴影下，紧紧盯着简潇的背影。

真的不是个善茬。简潇叫苦不迭，磨蹭着走到对方面前。

“那个……你，我之前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女人点点头。简潇为她的态度气结。

“那你的名字呢？啊——要是不方便说也没事，但我想知道要怎么称呼你……”

“这很重要吗？”

“啊、嗯。名字是很重要的哦。”发觉了女人并没有沟通上的困难，简潇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虽然说不上是朋友，但至少相识一场。起码、我想知道你的名字，可以吗？”简潇使出了她一贯在家人面前装乖的声音，有意地讨好。

女人似乎在思考她的话。简潇并不认为自己说的话里有什么奇怪的，反倒是简家最年幼的小姐向别人做出这样举动才叫稀奇——啊，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因为缺乏经验，所以自己的话中其实有什么不自觉的漏洞也说不定——简潇紧张起来了。

“称呼什么的，我并不在意。”

“但是，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也不行吗！”简潇向前跨出一步，“我叫简潇，是昆仑千山门的简潇！”

“啊、嗯。你刚才说过了。”

“所以说，不要用‘你’什么的来称呼我，叫我……简潇，或者阿潇也可以。”

女人顿了顿。就在简潇快要支撑不住面上的僵笑时，对方缓缓开口：“嗯……简潇。”

简潇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嗯，没错！那你呢？”

对方微微张嘴，在简潇的注视下，轻声道：“称呼什么的随便你，我不在意。”说完，她又沉默了一会儿道：

“尉迟汐，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