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好小啊,真好玩,像玩具。”
这话并不是说说而已,不知不觉间,“握我的手”这个动作变成周乐的日常。每当下课铃响起,她会先出一口气,没等肺部收缩完毕,她的手就会摸过来,攥住我的手,捏一下,然后就不放开了。
她的手并不大,只是很修长,骨节分明。由于她过分白皙,手背上的皮肤像是透明的,青色壮硕的血管纵贯手背。每次看到这根血管我都会想,“吊针应该很好打。”
我小时候身体很弱,几乎每个月都要进一次医院,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就知道有个器官叫“扁桃体”,并且知道这东西没啥用,没事就爱发炎。我经历过各式各样的护士,由于血管孱弱,她们经常排队给我扎针。这个扎滚了,就换下一个。一连五针下去,小护士不堪重负,哭了;我妈过于心疼,哭了;我反而是坚守到最后的那个,要不是我妈哭了,我应该还能再撑两轮。
在我毫无心理障碍的顺从下,周乐“蹬手上脸”,一周之后的某节课间,我不记得我们说了什么,她笑得很张扬,能看见后槽牙的那种,然后,她松开我的手,一把握住我的脸。
不是捏,不是掐,不是指尖、指腹那个层级的接触,而是整个手掌贴合住我的面部轮廓轻轻揉搓,带着恰好的力道,能让我感受到,又不会疼。
“我的天,你脸可真小,怎么这么软。”
她的另一只手也爬上来,视线在我两侧脸颊之间跳跃,像是在比较哪边质量比较高。
直到现在,我都清楚的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响彻在我的颅腔内与她的手掌间。
大概我脸上的肉却有其过人之处,不出一天,周乐就开创出新玩法——一只手的食指拇指圈起我面颊上的一坨肉,然后用另一只手去戳。每次她这样做的时候,视线会直直的射入我的眼中,而不是盯着我的脸。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是怕我疼?还是想观察我“被虐”时的表情?
无论为什么,这种堪称霸道的亲昵对我来说是致命的,连我妈都没跟我这么亲密过。我家里表达喜欢的方式是“发狠”,就是恨不得把你的脸捏下来的那种。我妈偶尔忍不住亲我一口,都会留下一个红色的印记。我爸更是,但凡下手,必是狠手,好像只有力道能诠释他们喜欢的程度。
某种程度上来说,周乐是截止那时为止,对我的脸最温柔的人。
这意料之外的温柔迅速拉近了我们的距离,速度之快让我始料未及。
当天下午的语文课上,我正昏昏欲睡,她忽然捏过我的手把玩。我怔忡着看过去,还以为下课了。她依旧目视前方,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悠闲却认真的听着讲。
“下面的话记下来。”
这是我们新班主任的口头禅,他总说他不看过程只看结果,每个考点都让我们记在书上回去背,第二天就挨排提问,背不下来就站半节课。他的课,谁要是睡着了,会被拎出去“大刑伺候”,又伤脸面又伤身体,非常可怕。
我一个激灵醒过来,正要拿笔,惊觉我的手还在周乐手里。她坐在我右边,她的左手握着我的右手。
那一瞬间我十分为难,一方面知道明天要考,不记不行,另一方面又太过贪恋这份亲密,不愿放弃。踟蹰间考点已经讲了一半,我却依旧不舍得抽出手。还是周乐先行放开我,并把她的书挪过来,斜着身子写字,好让我抄。
那一股子失望……
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想,甚至没意识到我竟然愿意为了牵个手而接受“大刑”,我只是飞速的落笔,同时,把自己的左手塞进她的手里。
那节课上我不停的倒手,听课时牵右手,记笔记时牵左手。她没有任何表现,我塞给她哪只,她就玩哪只,还会配合我调节坐姿。我不知道她怎么想,反正我心里一片花海迎着朝阳。
喜欢上一个人需要多久?
对我来说,一天就够了。
从那天起,上学这件倒霉事对我充满了吸引力。我期待上学,期待上课,期待下课。因为无时无刻都有她,而她总能带给我新奇的悸动。
我们开始无话不谈,我也开始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我认识的所有人都能从我的言谈中轻而易举的得知我交了新朋友,是我的同桌,是周乐。
学习成绩不能衡量一个人,但是能衡量一个学生,又或者说,那是身为学生的唯一标尺。
我终于和“好孩子”一起玩了。
而“坏孩子”孙雨,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只剩下间歇性开放的体育课,和一起值日。前者是因为我没有拒绝,后者是因为我拒绝不了。
那时候的好朋友会特地和排值日表的同学打招呼,值日凑在一组,然后趁着课间操、放学后这些只有值日生留守的时间段大聊特聊。所以,我和孙雨、安娜,自开学的时候就注定了要一起值一学期的日。
值日按周排,一个半月才轮一次。而体育课,正课上位之后,约等于没有。
于是,我们说话的时间加起来只比普通同学多那么一点点。现如今,还存留在我的记忆中的,已经几乎没有了……
不知道哪个周末(总之是在我得知周乐的生日之前),许久没说过话的孙雨突然约我出去。电话打过来,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问,“去哪呀?”
她说,“就家楼下转转。”
彼时我正和我妈看电影,挂断电话一脸茫然。
我是个很宅的学生,学校——家,两点一线,从不和谁谁谁出去玩。哪怕和孙雨最好的时候,也仅限校园范围内。我们很少在假期见面,就连她家我也只去过一次,什么样子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楼下转转”这个词我认得,但是会是个什么场景我完全想象不到。
我这么宅,一方面让我妈很放心,知道我不会“鬼混”,另一方面大概觉得不好,不合群,因此有人约我她反倒很开心,连“好孩子”、“坏孩子”都不顾了。她就在我旁边,电话内容一清二楚——可见那时有线电话的扬声效果有多么卓越——她笑着说,“去吧。”
我到她家楼下时,她早就等在那。见到我很潇洒的一扬下巴,说,“走吧。”至于走去哪,她没说,我也没问。
她家楼侧边是一条一路向下的坡道,两侧是参差不齐的居民楼,白墙面上尽是拳头大的灰色球印。路边垃圾桶的旁边比里面要丰满,污水毫无生气的探寻着排水口,空气中充斥着烂西瓜的酸味儿。
“你妈让你出来?”
“嗯,不怎么管我。”
“我妈在家,心烦,躲出来清静清静。”
我们很浅显的寒暄,她问,我答。三五句之后,话就说尽了。然后,她就开始给我介绍她的“弟弟”。比如路边踢球的“泥猴”,比如在小区健身器材上挂着的“马猴”,比如坐在路边抽着烟的杀马特……我知道她有很多弟弟,只是不知道他们都在同一个小区。
“姐!”一个男生从马路另一侧跑过来。
我怔住,这是我小学同桌呀。
他也看见了我,我们同时“咦?”了一声。
“你们认识?”孙雨问。
“啊,小学同桌。”我答,“你还学吉他么?”我又问那个男生。
“还学。”他只盯着孙雨,姐长姐短,对我只是敷衍,我便识趣的没有再开口。
他陪我们走了一段路,我全程放空,并没注意他们说了什么。直到同他分别后,孙雨才又跟我说话,“一会儿陈陆要来找我。”
“噢。”我恍然大悟,她妈妈在家,不方便约会,所以拿我当幌子。
“你一会儿干什么去?”
“回家。”不然呢?当电灯泡么?
“嗯。”
这回,彻底没话聊了。
我们走到坡底,又绕了几个小巷,身后已经跟了3、5个男生,都叫她“姐”。大概怕我走散,她挽住我的胳膊,时不时回头聊两句。
我那时已经很不耐了,碍于这么多“弟弟”在场,不好撂挑子跑路,硬捱。
还好,没过多久,陈陆到了。我怀揣着解放的心情说,“我回去了。”
话音未落,我已经转身要走。冷不防又被她拽住,她说,“一会儿我妈给你打电话,你就说我跟你出去了。”
我说,“好的。”又要走,却再次被她拽住。
“你认识路吗?”
“认识。”我几乎挣脱她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其实,是不认识的。我在那一堆巷子里绕了好几个圈才走出来,路上还忐忑不要再撞见她。
当天傍晚,她妈妈果然打电话来,电话是我妈接的,又交给我。阿姨问我,“孙雨下午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呀?”
当时,就在听见这句话的那一秒,我脑海中回放的是整个尴尬的会面。确实,我们下午见面了,但是只有半小时,之后的时间里,我没有跟孙雨在一起。她说了谎,拿我当挡箭牌。
我突然厌烦了听她的“号令”,看她的“脸色”,受她的“摆布”,当她各式各样的“借口”。
“没有啊。”
这三个字迅速从我唇间飘出来,没有任何凝滞,像是喝过可乐恣意顶出来的气嗝。随之而来的,是清空胸腔的轻松与愉悦。
这个答案混合着我对她的不满、反抗、甚至恶意陷害,却唯独没有借口中的诚实。
这个有点卑劣的答案,彻底将我和“坏孩子”撕扯开了。
第二天,孙雨早上路过我的时候质问我,“岳一一,你干的那叫人事?我不是都跟你打招呼了吗?!”
我已经不在乎她是生气还是愤怒,我扬起笑脸,同她“解释”,“啊,我妈在家,她不知道我和你出去,晚上阿姨打电话我妈正好在旁边。”
我坐着,她站着,仰视她的时候,要迎着浓重的日光,很刺眼。于是我偏过头,眼睛斜向她。
她胸腔平复下去,似乎接受了我的解释,说,“你可真行。我妈说什么都不信,最后我骗她说我去网吧了她才信。”
我只是笑笑,甚至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心里一个劲儿的琢磨周乐怎么还没来,要上课了。
至此,我与孙雨,再无交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周乐,只剩下“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