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是猴子变成人的第一步,也是“坏孩子”变成“好孩子”的第一步。
周乐上课不爱说话,可以说根本不说话,除了“牵手运动”我没有别的乐趣。而因为手部受限,我又不能玩别的,便开始学她的样子,盯着黑板和老师。她拿笔我就拿笔,她记什么我就记什么。起初还只是不过脑子的下意识行为,久而久之,总能听进去一些。
渐渐的,从听进去几个字到整节课。初中那点东西,听了就能懂,懂了就能会。
期中考试在十月末,十一对于我这种成绩的学生来说,像是最后的晚宴,颇有种挨揍之前先玩痛快了的豪气。
步入十一的前一周,时节已过立秋,可天气完全不像要冷下来的样子,傍晚的余温焦躁得仿佛它也要考试,多蒸熟一个人就多一分。那天放学的路上,我背上蒸腾着汗意,拎着书包,加快步伐往家赶。楼下的孩子好似不知冷热,跑成一堆。他们的语言很贫瘠,反正在我听来都是尖叫。只是用不同的音调和强度来表达情感。
拐着弯向上扬的,是高兴,俗称玩疯了,末尾总会伴随笑声。又直又锋利,恨不能插进你耳朵里的,是生气,俗称玩急眼了,末尾……就没有末尾了。这样的声音足以表达他们的不满,无需语言赘述。
我浸泡在这样的声音中踏进楼道,一股阴凉气扑面而来。厚重的水泥墙依旧无法阻隔孩子们的叫嚷,打着嗝儿的哈哈呵呵声从我头顶的气窗、身后的楼道追赶着钻进我的耳朵。
我一步两级向上迈,急于脱离这种带有魔力的笑声。
回到家,我妈还没回来,我像往常一样,掏出所有作业罗列在桌上,选一本摊开,这样她一进门就会以为我在学习。
只是,那天不太一样。
我摊开的是数学作业,视线离开书的一刹那,一道题吸引了我的视线。
我竟然会!
脑子里清清楚楚反射出老师讲过的步骤,每一步我都记得。
我一条腿还站在地上,另一条腿跪在椅子上,随意拿出一支笔,将脑子里的信息逐一写在作业本上。
竟然做出来了!
而且,不需要对什么答案,我心里知道我做对了。
这奇妙的感觉。
我似乎“进化”了……
我顺着习题挨排做下去。
那椅子会转,这个姿势腰累,腿也麻,我索性坐下了。起初还因为背后的衣服湿着,不愿意挨着椅背,到后面,也不知道是汗干了,还是不在意了。总之,当我妈来叫我的时候,我稳稳靠在上面,一派轻松的写着作业,像周乐那样。
“来吃饭。”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根本没听见她开门的声音,疑心自己没锁门。
我妈搂过我的脖子,很用力的亲了我一口,“说明你用心了。”力道之大,我的颧骨隐隐作痛。
晚饭是我俩吃的,我爸又出去应酬了。我妈主动问我,“你看的动画片哪个台?”
吃过饭,我继续写作业。其实我不是没写过作业的人,还记得入学第一天,我捧着作业回来还是很兴奋的。谁知没写几个字就厌烦了,会的呢,嫌弃字多累得慌,不会的呢,又觉得备受打击,不愿意多看。久而久之,会的越来越少,于是习惯性无视作业,无视成绩,为了维持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
自从学周乐写字,我从笔尖上找到乐趣,没事都要划两笔。这个习惯直到现在还保留着,键盘无法带给我灵感,只有笔尖和纸张的摩擦才能激发我的灵魂。
那天晚上,我学了4个小时。不用人看着,不用人催促,自发的学了4个小时。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遇见不会的知识要自己翻书去找。能做的,能补的,全都写完了才睡觉。剩下那些一时半会琢磨不明白的,就空出来留着第二天抄。
而第二天一早,我惊喜的发现,由于要抄的作业变少了,我和周乐的相处时间凭空多出来10分钟。
可惜我并没有时间开心,多出来的10分钟全部被我用来思考一件顶重要的事——我的生日。
我是十月一号生日,那天注定要放假,我想以此为由,请周乐来家里玩。
可是,要怎么说才不会显得突兀?才不会被拒绝?才不会显得在“讨要”祝福?那是十一啊,万一周乐也很宅,又或者她一点不宅早就安排好行程,又又又或者她们家有什么安排……
话还没说,我已经想好了100个她拒绝我的理由。
我有点不想说了,整一天没精打采的,不是趴着就是歪着。我的心情一定经由神经传递给了我的手,我正失望着、纠结着,周乐忽然凑过来。
我趴在桌上,背对着她,她就势趴在我背上,冲着我的左耳说,“生病了?”话音未落,那只带着大宝味道的手就摸到我的额头上。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握住了那只手,牢牢的。周乐抽了一下,没抽动,十分狡猾的戳了我肋骨一下,笑意吟吟的问我,“怎么了?我还以为你生病了。”
“周乐。”
我正襟危坐,大概表情太严肃,周乐脸上呈现出猜疑的神色,视线在我脸上乱扫。
“干什么?”
她很认真的问,没有再试图抽出手,任由我握着。
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我心里咚咚咚的打鼓,却再也不肯退缩。天知道我多想和她拉进距离,哪怕一点点。
我想着,就问出来,她要是拒绝,以后就再也不提了。
“你……”
话出口的一刹那,我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完全可以不必那么生硬啊!她瞪大了眼睛看我,等我说下去。
“你生日哪天?”
话锋一转,鸡贼的我已经想到先问她的生日,然后她自然会问我。只是,问出来又难免忐忑,她不问我怎么办?再故意说自己的生日不是更刻意了吗?
“5月16。”
我冷汗都快下来了,紧紧的盯住她,生怕没有下文。
还好……
“你呢?”
为了不表现出事先计划好,我特意板住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苦大仇深的回答,“十一。”
“啊?后天?”
“嗯。”
“你怎么不早说啊?!”
“我……你……那个……”
我嗓子都要冒烟了,挤出口的字自己打着哆嗦,“你十一有安排么?”
新一轮的紧张碾压着我的心脏。
“没有啊,干什么?”
“那你……要不要来我家?哪天都行的,看你哪天方便,不一定非要1号。”
生日不过是借口,把人叫来才是正经事。
“可以啊,1号不方便吧?你家里不给你过生日么?”
“不过不过,我家过阴历,早过去了。”
我几乎要跳起来。
“行吧,那就1号,不过我得晚点,下午才能去。”
“好!”
再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大脑像运速过快而宕机的老旧机器,里面叮叮当当的乱响,时不时冒出几个期盼中与周乐独处的画面。琢磨着那一个下午要怎么安排,晚上吃什么,要是和我妈一起吃周乐会不会不自在?还是拿进卧室我们两个吃就好。可以租《东成西就》的碟片看,要么还是《喜剧之王》吧?不然《千与千寻》?她会不会看不惯?其实那部片子我也看不太懂,但是觉得很好看……
就这样,在间歇性宕机与过度期盼中,我终于迎来了那个时刻——9月30日放学。
我憋了两天,特地忍到这个时候才和周乐敲定细节,谁知一回头,人家已经收拾好书包起身要走了。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我却觉得心口被人狠狠捶了一拳。
她忘了……
我当时只有这一个想法。
她忘了我们的约定。
“周乐!”
我叫的有点急。她回过头来,撑起眉毛看我,书包已经背在背上。
“明天……”
“嗯,我明天给你打电话,约个见面的地方就好了,你家不是很近?还是你1号要出门?”
“不出不出,我等你电话。”
凹陷下去的心脏迅速充血回弹,满心欢喜全荡漾在脸上。她记得,不止记得这件事,还记得我家离得很近。
怀揣着翻滚的喜悦,我一路蹦回家,跟我妈发布这个消息的时候,那股子喜悦劲儿怎么藏都藏不住。还好我妈忙着和油烟作斗争,抽油烟机嗡嗡的响,遮盖住我过高的音量中表达喜悦的那部分。
我的极度喜悦非常全面的展示在配合度方面,那天晚上,我妈说什么我做什么,积极主动没有半点拖沓。动画片没放完我就自觉起身,去写作业之前还不忘跑步前进收拾了饭桌。我妈看我的表情像是要哭,刷碗的时候甚至和我“争抢”起来,她说,“去学习吧,妈来,姑娘长大喽,知道帮妈干活了。”
然而,我还是辜负了她,我并没有写作业。
写不下去啊……
我满脑子都是“明天”。
那天,我睡得很早,捧着无尽的幻想早早洗漱上床。只要我还醒着,我妈就不睡,一次两次进我屋里来送吃送喝送关怀。一来,我不想她发现我没有在学习,反正明天就放假了,早睡是没问题的。二来,她进进出出有碍于我幻想明天的景象。
当我躺下的时候,我想的是:
‘终于,这个世界清净了。我可以尽情……’
只能说那时候太年轻,睡眠质量好得令人愤慨,还没尽情完,我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