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工夫是不会骗人的,一分努力一分收获。这话我一直深信不疑,只是,没想到收获来得这样快。
期中考试成绩下来,我在班里排名27,纵跳半个班级。
我妈对着成绩单突然问我,“你这座位谁给调的来着?”
我说,“杨老师。”
“噢。”我妈露出上级对下级特有的那种状似肯定的表情,点着头说:“老杨临走干了件好事。”
我却盯着成绩单发呆。也不知谁印的这倒霉玩意,一页26条,周乐第5,自然在第一页,而我刚好在第二页的第一行,与前一名只差一分。
就这一分,将我和周乐割裂在两张纸上。
那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有再努力一点,就一点点。
我和我妈几乎同时发现——那一分差在英语上。
我的英语,是不可想象之差,生命不可承受之差,及格都费劲的那种差。不过和其他人不同,我没有差在单词上。有我妈看着,背单词是躲不过去的,日积月累下来其实该背的都背了。不过由于长期不听课,语法一窍不通。在我发奋的这段日子里,明显能感觉到,别的科目听一点还能会一点,哪怕数学,以前的不会,新公式还是能听懂的。只有英语,上课像朝拜,对着老师干瞪眼,听课像听经书,一个字都听不懂。因此,那次期中考试,我并没把力气花在英语上。
我清楚的记得,我和我妈同时看向成绩单,又同时看向对方,沉默对视了15秒。我妈微微探出点脖子,轻声问,“要不要找个家教?”
在她充满期待的眼神中,我点点头。而后,一朵如雨后初开的向日葵般的微笑绽放在她脸上。
当天下午她就拎包出门了,傍晚时分我就有了人生第一个家教——一个戴眼镜的男大学生,师大英语系的。
人生第一节私教课,我只能用尴尬来形容。
他考了我单词,大概发觉并不是词汇量的问题,又叫我拿出卷子来讲。然后,上课时的情景就复现了。他说着中国话,而我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在他问我“哪里不会”的时候,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根本问不出问题。因为我什么都不会,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哪里不会,我甚至连“语法”这个词都不理解。
于是我们相顾无言……
“没问题了吗?别的科目也可以问我。”大概觉得耗时间不好,小老师很负责任的给我讲解各个科目。而我,只能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拿着笔不住点头。
上完课,我妈和我爸已经在吃饭,送走小老师,我妈问我,“怎么样?”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我觉得没用,他竟然考我单词。”
我爸叼着筷子拿眼睛斜我,“那你答上来了吗?”
“当然。”
“嗯,那还行。”我爸两下扒光一碗饭,“考你单词是对的。英语,单词最重要。你爸我当年高考就输在英语上,那时候也没有家教啊,你爷你奶也不管我。你呀,就跟着老师好好学吧。”他拿手指隔空点着我。
他嘴角向下撇着,说话时鼻腔里有节奏的喷出二氧化碳,眉毛扬起,眼睛却不肯全睁开,无奈的表情中带着点突兀的“真拿你没办法”。我突然闭上嘴,没再说任何话。因为我读懂了,他不信任我,他以为我是在为不上课找借口。无论我说什么都会像辩解。
第二天一早,我急不可待的想同周乐分享我的苦难。那天我起晚了,一进教室就看见王琳琳正坐在我的位置上和周乐玩闹,两人前仰后合,周乐笑得额前的血管都鼓起来了。
还是王琳琳先看见我,高高举起她的文曲星,用她身为体委的音量招呼我,“岳一一快来,给你看个好玩的。”
周乐有3、5好友,其中和王琳琳最亲密,两人住临街,上下学都是一路,脾性又相合,凑在一起就要笑,一笑就停不下来。
我和王琳琳并不熟,但也不算陌生。我个子矮,排队是实至名归的第一,她是体委,每天课间操,她都会扶着我的肩膀看队伍。然后用她排山倒海的嗓门震慑我的耳膜,“xxx,你自己看看你都歪哪去了?!”
自打和周乐同桌,时常能见王琳琳下课来“串门”,随意坐前后桌的椅子,聊班级里的八卦和自家糗事。周乐毫不避讳的在她面前玩我的手,捏我的脸,王琳琳总是咧着嘴,露出替我肉疼的表情说,“你看你给人家霍霍的。”
由于她和周乐关系好,在借文曲星的“海选”环节,她自然拔得头筹。我的文曲星在她手里足足一周之久,她在里面养电子宠物。结果周末回家,我由于不知情,并没有替她照管,刚孵出来的小鸡饿死了,隔周她就自己买了一个——就是当时她手里握着的那一个。
“怎么了?”
“我文曲星泡水了。”
“啊?”我的诧异完整的体现在我的脸上,不明白400多块的东西,还是电子产品,泡了水,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哈哈哈哈哈,里面存的名字都变了,可好玩了,你看你叫啥。”
她调出电话本给我看,里面我的名字赫然变成“一丘尼”。
“这……”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急忙翻看别人的名字。“王山木、心美圭、右一田……”这东西牛气冲天的把所有汉字拆解了,然后三个一组随机组合,凑不出来就用一、二这种代替。我当时只想问,老舍先生的字,怕不是这东西给起的吧。
不过,周乐就是周乐,大概名字太简单,没法拆,看了一圈下来,竟然只有她的名字完好无损。
我们笑成一团,直至上课,王琳琳才回座位去。她坐很后排,我下意识扭头看她,见她摆出“丘尼”的口型对我笑。
老实说,我觉得这名字有点难听,全当笑话,闹闹就过去了。谁知周乐竟一本正经的拿了草稿纸在上面练,排了好几版,最终写出隶书模样的“丘尼”两个字,圆润扁长,后面加个点,怪好看的。
下课时,她随意抽走我一本书,先在扉页右下角写下练好的排版,自己观摩半晌,大概觉得满意,又在侧开的位置发挥起来。她先向左撵开书页,在上面写“丘”,再向右撵开,在上面写“尼”。
“挺好看的,也特别。”
这句话像她的手指撵开书页一般撵开我的心,把这两个字装了进去。像是某种标记,独独代表我,作为区分我与芸芸众生的有力标志。
我渴望特别,渴望独一无二,渴望无可替代。
从此,我有了个外号,或者,我更喜欢称其为昵称。这个名字跟了我好久,久到让我自己吃惊。去年过年回家,翻到上学时的课本,每一本开页的地方都有这种模式的签名。我记得看见那本带着这种签名的大学教材时,我笑了,同时深深感慨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因为那时,我们已经许久不联系,我也应该早就忘记她了。
之后的很长时间,想起这两个字我就要发笑。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倒霉名字根本与周乐毫无关系,明明是那个脑子进水的文曲星起的呀……
但是,在那个13岁的秋天,同样脑子进水的我,胸腔中涌动着滚烫的冲动。
当天晚上,我买了一个极精致也极贵的小本子——特意没有选带锁款,回家包好本皮、贴满贴纸、签好签名,以及一篇半日记,第二天带去学校。
上午第三节下课,我掏出本子,趴在桌上写字。不出一分钟,周乐便凑过来,问出我预计她会问的话,“这什么呀?”
我双手拍在本子上遮挡,说,“日记。”我反应很快,下手也用力,发出“砰”的一声。
周乐当时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猫,飞速的缩了一下脖子,而后瞪大眼盯住我按着的本子。
“给我看看。”
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她手已经扯住本子的一角。
“不行。”
我“奋起抵抗”,手上用力,同时用余光瞄着她的表情。
她一脸振奋,跃跃欲试,抬手就戳我肋下搔我的痒。我立刻像只毛毛虫一样蠕动起来,企图躲避,但是手上一点不肯放松。
“给我看看。”她笑着,左手绕过我的腰,右手一路向上由肋骨转战到脖颈。
她冰凉的手指掠过我颈侧的皮肤,一串鸡皮直抵头顶。
“呀!”我一下松了手,本子叫她抽出去。
原本,这一切都是我打过草稿的,除了脖子被袭击这一个小细节,几乎与我预料的一模一样。但是那一刻,我怕了。
我知道我写了什么,虽然当时懵懂,并没有真正意识到那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但潜意识已经先于思维给出反应——有些过了。这两个字用在她身上,有些过了。
我怕她的思想和我的潜意识统一战线,我怕这样亲密的接触是最后一次……
电光火石间,我伸手华丽丽的一扯,继而毫无停顿的一撕到底。
这大概是我唯一一次如此激烈的反抗。
周乐愣住了,嘴巴微张,不可置信的看着我。随后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低迷下去。
她垂下眼,慢慢合上本子递给我,随后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做出准备上课的样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我。
“周乐?”
……
“周乐,这是我的日记。”
……
“别生气了……”
……
我们一节课没有说话,没有任何肢体接触,甚至没有眼神交流。似乎连她的呼吸都凝结住了,只驻守在她面前,不肯再靠近我一点点。
我心里本来有个天平,一面是想给她看,一面是怕给她看,其实两边基本持平。在怂的教唆下做出撕日记这种过激举动其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现下加上周乐的冷战,那天平“哐啷”一下甩到一端。
下了课,我捏着被腰斩的残页打算递过去,一扭头,见她正双目炯炯的看着我。
“你宁愿撕了都不给我看。”她说,唇齿间带着委屈,像诉苦又像撒娇。
看着她那样的表情,交错穿行在我鼻腔中的空气都变得绵软起来。
“给你。”
她毫无推脱扭捏的接过残页,一手捏住一边对在一起,姿势不动,仅仅垂下眼帘,竟然就这么看起来。
午休了,大家都一窝蜂的涌出去买午饭。周乐在一片吵闹中岿然不动,眼珠一格一格的跳,看得仔细。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顺着她的目光,我知道她马上就要读到那里了。
“我喜欢周乐,真的很喜欢,非常喜欢,应该说,她是我最喜欢的人。她对我很好,人也爽朗……”
这句话以及后面长达200字的花式夸奖已经摆在她眼皮子底下了。我手心冒汗,下意识咬住嘴唇上的一层薄皮,眼睛牢牢锁住她的脸。想着万一她表情不好,蹙眉,或者眯眼……
然而,她笑了。
眉梢眼角骤然舒朗的那种笑。
我整个人几乎瘫软下去,侧趴在桌上,也不自觉的想笑。
看完那篇“伪日记”,她眼皮掀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桥。就在我要起身“夺回”残页的时候,她突然扑上来,扒住我的肩,狠狠的,狠狠的,亲了我的脸一口。
像我妈那种亲到人发疼的狠,而这次,我却觉得幸福。
“啵”的一声特别响亮。
“我去!”王琳琳刚好来找她出去买饭,全须全尾的看到这一幕,随即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岳一一,你刚才脸都变形了。”
我一定是脸红了,都不敢抬眼睛,依旧伸手要去夺回我的日记。周乐却一扬手,将两片残页面对面,以无字的那一面示人,而后十分自然的顺走了我的日记本,打开,夹好,然后,长手一伸,塞进了……她!的!桌洞里面。
“下午再看,你快走吧,不是回家吃饭么?”
我整个人沉浸在羞赧与幸福的混合体中,头昏脑涨的走出教室。直到踏出学校的大铁门,那一坨炙热所蒸发出的气体才缓慢,却不容拒绝的,充斥我的脑海。
我一路狂奔,踢飞无数枯黄的落叶,不加遮掩的大笑,跳着上楼,兴奋的和遇到的每一个邻居打招呼。我为我得逞的小心机欢呼雀跃,自豪不已。
这一幕在我脑海中离线运行了两个月之久,塞满半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