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下学期就像一道分水岭,全体老师、家长都在逼孩子完成一项重大转变——从学生到战士。教职员大换血,年轻老师统统换成资深班底。上学第一天,我们班换了两个老师,新团队平均年龄40岁。班主任踏进教室的第一个动作,是拿起黑板擦,亲自把黑板右侧的“体”字改成了“语”。并且宣布,每个月都要加一次月考。
于是,开学第一天,我们迎来了第一次月考。
各科老师无一例外,都抱着卷子进教室。新来的英语老师,一照面不先自我介绍,而是先发卷子,交代这是上学期的知识,只为摸底,让大家放松答。
才一上午,所有同学都不会笑了。下课也不打闹了,四处都是对答案的声音。偶尔“砰”的一声,是某位同学懊恼选错了答案,在捶桌子。
我的紧张完完整整的暴露在脸上,因为整个假期,我只在英语上下功夫,别的一点都没看,寒假作业都是编一半抄一半。而且,我是短期爆发式学习,底子并不牢靠,短短两个月,答卷子的时候才发现,扔的比剩的多。更难受的是,答英语的时候,我也并没觉得轻松。能让我笃定的题少之又少,大部分还是连蒙带猜。
还好,学校留了点人性。知道哪怕45分钟的考试,考一天学生也受不了,所以只考三门主科,这要加上物理化学,我猜我会在那一天崩溃。
三节主科全部考完,我下意识撕着自己的指甲,踮着脚尖颠腿。脑海中不断浮现卷面上不堪入目的分数,那个数字一个劲儿往下跳,从80到60,……
“岳一一,25题你选……”
“别问我,我不对答案。”
话音刚落,周乐突然“夺”过我的手,用她的手指摩挲被我撕得面目全非的指甲边缘。我愣愣的看过去,只见她正对着书桌发呆。她靠在椅背上,难得有些佝偻,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对我的注视全无知觉。
她一面发着呆,一面捉着我的手慢慢向上,微微张开嘴,用我的手指蹭了蹭下唇。
我突然安静下来,不焦虑了,也不紧张了,心里那团纠缠在一起的,兀自翻滚的杂草,自己想开了一般瞬间安伏下去。我伸直拇指,几乎要按到她唇上。
“你俩又玩啥呢?”王琳琳一屁股坐在前座,张开手掌,“诶你看我这手,一开春就这样。”
她的手指大面积脱皮,指腹处粉嫩嫩的,像泡了很久澡那样打着褶。
“怎么弄的?”
周乐低头,看她摊放在桌子上的手。
我心里不可抑制的一阵狂跳。因为我突然发现,哪怕和王琳琳,周乐也没有“伸过手”。她们的肢体接触很少,没有彼此整理衣服,没有牵手摸脸,而且,王琳琳的书皮、文具,也没有半点周乐赠送的影子。
“血热,春秋都这样。”王琳琳说着掏出一管隆力奇的蛇油膏涂抹,“这玩意可好使了。”
“大宝不行吗?”周乐盯着她的动作问。
“不行,我用过好多,就这个好使。你看。”
我们都凑上去看,果然,半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啊……”我下意识感慨。
“怎么?你也血热?”
周乐举起我的手查看。
“嗯。”我给她看指腹正中间,“没有她严重。”
“啊,你也是。”王琳琳身高体长,欠着身子脑袋塞在我和周乐中间,随即在我手上挤了黄豆那么大的一坨,“试试,可好使了。”
我特别讨厌手上抹东西,滑腻腻油叽叽的,极不舒适。但是又不好拒绝,只能强忍着涂抹。
“够吗?再来点?”
“够了够了。”
蛇油膏是真的油,抹过之后皮肤都反光。我乍着手,给她们看,并且赞叹确实好使。
正想着王琳琳什么时候回去,我好偷偷擦掉,就见她歪着脖子看我的演算纸。
“诶?岳一一字挺好看啊。”
周乐冷不防“哼”了一声,撇着嘴说,“可不是呗,都是跟那个张英学的。”
我突然想笑,心里有种解释不清的小窃喜。不是为我的字,而是为周乐的态度。我在电话里跟她讲过张英。虽然我们已经熟到嘴对嘴喂糖的地步,但我依旧不敢和她煲电话粥,怕她烦。所以,这个人也只是提及,并不占很重的篇幅,没想到她竟然记得。
由这股窃喜怂恿,下午物理课前我突然说,“下节课我不上了。”
“嗯?为什么?”
“考一上午累了,去18中看张英。”
我怀揣着忐忑的期待,等她说出状似阻拦的话。结果只听她说,“噢,也行,物理没换老师,不会点名。”
于是,我一脚踩在自己挖的坑里,只能真的去了。
刚出校门我就后悔了,18中离我们不远,步行15分钟,我走到那人家在上课,还要等。再说,我并不知道张英在哪个班级……
不过,逃课对我来说是新鲜的。出了校门,我就是全世界最自由的学生。大家都“关着”,只有我出来“放风”。就冲这个,哪怕就这么漫无目的的走走也让我欣喜。
这个时间,路上行人很少,车也没几辆。沿途洗车行的卷帘门大敞四开,工人坐在门口脏兮兮的椅子上,靠着墙睡觉。
18中没有门卫,大门只是关着,一推就开。操场没有修整过,凹凸不平,上体育课的学生沐浴在黄色的尘土中。
我蹲在墙根底下的阴凉处等,发现三个蚂蚁窝。我拿小树枝,把1号窝的蚂蚁硬捅到3号窝里去,如此这般,玩了大半节课。值得庆幸的是,并没有任何一个人过来问我是哪班的,为什么在这儿。
下课铃响起,同学一窝蜂的涌出来。路过我,跑到操场上去。不一会儿,我身边的墙根就被占满了。不愿意动弹的女孩子都齐齐的码在这里聊八卦。
“诶?岳一一?”
我其实对遇见张英没有报任何期望,因此听见这么一句,我比她还要惊讶,半天才说出,“我来看你。”
宋安平和她形影不离,只和我点了下头,就在我身边蹲下去,后背倚在墙上。张英极熟稔的直接坐在他大腿上,还指指他另一只大腿对我说,“要不要坐?他撑得住。”言语间隐隐有股骄傲劲儿,似乎在炫耀宋安平的肌肉群。
“不了。”
我没有真的想找她,自然也就不会准备话题,三人大眼瞪小眼。还是张英先打破尴尬,说了几件他们班的趣事。
漫长的5分钟过后,我说,“我回去了,下节班任的课,不能翘。”
回程完全没有来时的惬意,我一路狂奔,因为下节确实是班任的课。
好在,并没有什么不良后果。我满头大汗跑到教室门口,班主任只是一摆手,一句话都没说,继续讲课。
回到座位上,周乐也一句话都没说,好像这事根本没发生过。只有我自己傻乎乎的跑了一趟,听了几句别的学校,别的班级的趣闻,像个傻子。
那是我唯一一次逃课,毫无收益不说,连上午那点窃喜都搭进去了。
考试、焦虑、期待、失望,再加上一段无聊的旅程,我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想到家里有我妈,有那张书桌,有那把台灯,我就觉得喘不上气。
我不想回家。
3月份并不是丁香的花期,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有那么一丛,在距离我家两条街的老旧小区里突兀的开着,香味儿传出去好远。这是我从未接触过的角落,日常行程中没有任何一条路过这里。我站在花丛下东张西望,不明白一晃神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
那丛花窝在墙角处,冷硬的枝丫戳住墙面,不服输似的。我围着它转圈,竟意外的发现一扇小铁门。那门没有上锁,一摸一手锈渣。
秉持着“来都来了”的作死心态,我推开门。
迎面一大捧幽香,一大排草本丁香沿墙绽放,“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似乎门里和门外是两个时节。
再往里是一片空地,比我们学校的操场大一圈,操场对面,是一栋5层建筑,很气派。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和丁香。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却并没有转身逃开。因为我突然记起哪个小说上说过,丁香4瓣,偶有5瓣,碰到6瓣的会美梦成真。
我忍着惧意,小心挪动脚步,猫着腰细数花瓣。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吓得我立刻停止动作靠墙藏好。就在这诡异而紧张的情形下,我看见了它。
不是一朵,是一枝。
从铁门数过去第5棵,靠墙第4根枝丫上,全都是6瓣丁香。郁郁葱葱,团起来比我的脸都大。
我轻轻摸上去,嗅它的香气,小心翼翼舍不得碰坏它哪怕一根花蕊。
“希望她喜欢我,像我喜欢她那样。”
我对着它再三郑重许愿,而后毕恭毕敬的退出来,没带走一粒泥土。
那是我第一次见它,也是唯一的一次。那之后,凡遇到不顺心的事,我就会跑去那里,但那扇小铁门再也没打开过,时常拴着一根簇新的铁链。
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并不是什么诡异的地方,7中后操场而已,人家绿化做得好罢了。那扇小铁门,不过是校工图方便出入用的,只有那一天忘了锁。
7中换过几次校址,那栋建筑几经转手。做过技校,也做过某政府部门。我从未担心过那一排丁香,因为每每刻意路过时,总能闻到那阵若有似无的幽香。我知道它们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