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的一位导演曾经说:我更愿意使用知名的演员。那是千秋乐落幕后的酒席上,我们(演员)已经习惯了她的乖张和忽如其来。“使用”这个词让人联想到工具,自我意识强烈的人很难不感到排斥。她的秉性就是如此,不仅仅是我们,包括道具、灯光和音乐,她都像刀叉一样牢牢抓在手里。控制欲强的导演并不少见,以此闻名的就不多了。她虽然不在舞台上,舞台却是她的兵器,演员是她手足的延伸。不是她亲手点燃的,就不能叫做火焰。
为什么呢?席间有人问道。
——节省时间。观众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的。我们的工作不是讨好观众,更不是和他们打商量,而是告诉他们:这就是你们想看的。这就是你们花钱和时间来到剧场想得到的。除此以外没有更好的答案。
现在有的舞台剧会制作预告,预告所激发的微蒙的想象是我们的敌人。如果不能在开幕后三分钟内打破观众原本模糊的观感,就是我们的失职。为此,知名的演员必不可少。
籍籍无名的演员对观众来说不过是普通人,站在舞台上的普通人要如何让人瞬间失去现实的五感呢?尽管做得到,但我选择更有效率的方式。临阵前的武士选择名刀也是理所当然吧。
她停了下来,若有所思,仿佛在端详刚才的话一样。她接着说:
所谓明星并不是人,而是形象和欲望的公约数。演技只是演员的一部分,重要之处在于能够吸引观众寻找自己的侧影,倾泻欲望。
美丽的形象亦是如此。美丽天生负担着承载情感和想象力的责任。如何确保观众从始至终被美迷惑,有时就是戏剧成功的关键。
4:30,我丢掉的工作遗留的生物钟突然攻击我。小心翼翼地从小有咲怀里抽出手臂后,我赤脚走到廊下。地板干燥冰凉,发出微弱的嘎吱声,声音连着墙壁,好像整栋房子都不堪人的打扰一样。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埋在拂晓前的阴暗中,犹如刀子沉在鞘里。墨镜统一了她们的特征,使得她们像是某一整体意志的离散状态。这样的形象一般只占演职员表的一行。
“早餐,不吃吗?”
“我还在考虑……吃一点比较好吧,也许能保护胃部。不过在那之前,早上好,小多惠。”
“早上好,千圣前辈。”
我们来到厨房,发现基本上都是新鲜食材————一点儿可以偷懒的余地都没有,琳琅满目的蔬菜和肉类让人心生敬畏。拜托外面的黑衣人大概没问题吧,但我不想为一顿早餐兴师动众。
“做味增汤好了……”
仅仅只是两天没能好好吃饭而已,鲜美的汤汁带来的感动却大大出乎意料。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我从喉咙深处发出叹息:“活过来了。”
“前辈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毕竟聊到凌晨两点啊。”
“如果不是沙绫要回家了说不定还会聊更久。现在她应该在揉面吧。”
“因为是工作日……小沙绫回去后只剩一个多小时能休息吧,真叫人担心。”
“嗯。谢谢你,千圣前辈。”
视线离开汤碗,上移,看到花园多惠放在桌子上的手。味增汤、餐桌、古老建筑背景、勺子碰撞的声音、幽灵、白鹭千圣。厨房的灯不算明亮,暮色黏在角落。
那只手让我感到不快。
不快。止步于此、犹如灰尘般多余的感情。
我想象小多惠的眼睛,丰沛的绿色。她坐在椅子上,这一点正是令我不快的源头。她的姿态爽爽快快地背叛了死,也背叛了幽灵的形象。明明不为人所看见、不为物体所阻碍,行走时却依然要依靠双腿。她作为活人的影像太过清晰,反复认知到这一点,不断给我带来微不足道的消耗。死者的死讯纯粹地、重复地给我造成细碎的不快,如鲠在喉。
“我没有做什么,只是转达小多惠的话而已。”
事实如此。把听到的话说出来,任何人都做得到,用不着多少力气。那场冗长的对话不可思议地从我的记忆中消失,或者说,根本没有留下痕迹。白鹭千圣还是头一次在场景里毫无存在感,取而代之的是一台尽管结构精密、却只需要用到基础元件的机器。电话是不具备储存功能的。
视线上移,小多惠手臂上的青色血管让人联想到瓷器上的裂纹。再说一遍吧,花园多惠非常美丽。
“说起来很可惜呢,小香澄和小瑞依都没有时间,小里美在国外,只好之后再去拜访了。”
“瑞依……”
“嗯?”
“贝斯弹得很好了呢,之前完全比不上千圣前辈。”
RAS的主唱和奏瑞依兼任贝斯手,歌唱实力和贝斯水准的确不能相提并论,但是压倒性的歌声和RAS音乐的取舍足以瑕不掩瑜。
“是吗?那在小多惠看来,我在贝斯手里排第几名呢?”
“千圣前辈,”她的表情陡然变得严肃,“我没有听过全世界的贝斯噢。”
“……我当然知道。我说的是在当时经常活动的7支少女乐队中。”
“……!这样啊!嗯……第三。第一名是广町,第二名是里美和绯玛丽,第三名是育美,瑞依是第六名。”
“你还真敢说呢……”
视线上移,垂落的长发天然顺滑而秀丽。我很羡慕小多惠的头发,更羡慕她从未为保养苦恼过。所谓天生丽质就是如此吧?
“RAS,正在全国巡演吧?好想在现场听啊,瑞依现在的歌声和贝斯,还有Lock的吉他,Masking的鼓和Pareo的键盘也想听。Chuchu……不知道她有没有长高。”
……DJ呢?小Chuchu的DJ呢?
“小瑞依想必很愿意给一张关系者席的票吧。”
“嗯……千圣前辈只睡了两个小时,没问题吗?”
“欸,意外地不感到疲惫,以前也有熬夜工作的经历,我想应该没关系。”
“八点,什么时候到呢?”
“……八点到?”
“哈哈哈哈,千圣前辈真有趣。”
视线上移。丰沛的绿色。白萝卜在我口中嚼碎。也许是因为如此,压在我舌头底下的问题吐了出来。
“你不恨她吗?”
“谁啊?”
“宇佐见真央。”
我说出这个名字,感觉十分奇妙,仿佛正要主导一场不带主观快感的凌虐,其中的原因和道德性无限趋近于无。也就是说,我世俗意义上地攻击她,却没有怀着伤害的企图,仅有对结果的需求,如同掷出骰子是为了得到数字。
(那支毒箭射向的是刀枪不入的阿喀琉斯)
面对我的问题,花园多惠一如既往地用微微错开的眼神凝望着我(这样的眼神让我觉得,她的眼底如玉石一般光滑坚硬,尖刀也无法刺穿)。她的回答,我闻所未闻。这滥用的短句我从未在她口中听到过。她是与之无缘的、不假思索活着的人。她说:
“为什么?”
问题的回应正是我提问的前提,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她那美丽的、丰沛的眼睛,无法承担任何感情;美的责任无法强加于她,因为爱和恨都太强烈,会从她的眼睛上滑落,不留痕迹。她是无法理解的形象。
“她杀了你,”我继续从世俗的角度对面前的异常的形象说。我站了起来,弯腰注视她,双臂放在两侧的桌面上,既像展示,又像诱骗。我意识到自己正在教授一堂名为愤怒的课。这一途径,与其说是接近花园多惠,不如说是将她拉下来。这不可移情的主人公,我撷取她的烈怒,“你不能再弹吉他,不能与朋友直接见面交谈,都是因为她。”
“……”
“小多惠?”
“我不知道,”她迟疑地抚摸自己的肋骨,“打工结束了……老板说’把伞带上,花园’……我没有听……走在回家路上,在雨里走路很愉快……她问我关于吉他的问题……’吉他淋湿了就不好了’……附近有地下停车场……”
之后的事我已经听过一遍了。在看到宇佐见真央的照片时,小多惠说,是她。仿佛对那个人了如指掌。可是她的描述中丝毫没有宇佐见的形象。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认识她呀。”小多惠说,“千圣前辈呢?不害怕吗?”
“我不害怕,不如说没有感觉。就算准备万全,舞台也总是会有意外,接纳意外也是舞台人的工作,”我看了看时间,“小多惠,你看过我出演的作品吗?”
“没有,但是Pas pale的live我有买BD噢。”
“是吗,感谢你的支持呢。待会要仔细看噢,演员白鹭千圣的演技。”
7:00,我们离开流星堂。白天渐渐长了起来,天空蒙着灰白的光亮,飘下一些雪花,肮脏地堆在背阴处。我裹紧了小有咲借给我的针织衫。
步行四十分钟后,我来到约定的地方,看到宇佐见真央。
对于人类来说,风格或许指习惯和本能,比如口癖、日常小动作、下意识的反应等等。作为一名演员,风格是瑕疵。如何藏起瑕疵,这个问题在一般人看来,大约等于如何阻止膝跳反应。
站在白鹭千圣面前的是一个无瑕之人,没有任何值得提起的地方,不具备美丽或丑陋这类标志,她的脸是人们谈起亚洲女性时脑海中模糊的影像。是典型,是模范,是中国思想里的“中庸”。这就是宇佐见真央。
“早上好,白鹭さん。”
“早上好。”
她们站在三面环合的停车场,环境萧索,上班的人早早开走了车辆。宇佐见自然而迅速地弯下腰,仿佛要为白鹭系鞋带。白鹭任由她搜身。除了这身衣服和手里攥着的花园多惠的手指,白鹭千圣身上没有携带任何其他东西。
最后宇佐见的手停留在白鹭的衣领上,“吃过早餐了吗?”
“吃过了。”
“你的声音有些嘶哑。”
“可能是感冒了,谢谢关心。”
宇佐见为她拉开车门。这辆车的型号与井之原辉用来作案的车一致,警方正是从那辆车的后备箱里救出宇佐见的。车内散发着刻意逢迎的清洁剂的气味,维持着出厂内饰,一尘不染。这样的车在出租公司成千上万。
“我还没吃呢,”宇佐见从眼镜后面看她,无框的平光镜,“可以吗?”
“请便。”
宇佐见的早餐包装上印着便利店的Logo,咖啡难喝得像泔水,牛角包又油又瘪。白鹭只有实在赶不及的情况下才会屈就,像每个急于获取精力的社畜一样咽下去,于是上班机器正常运转。宇佐见看上去不着急,也不像畜牲。她化了淡妆,穿着棕色长外套和熨得笔挺的长裤,神态从容。她吃得很快,几口咬掉一点也不酥脆的面包,咖啡喝得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动作,就像给车加油。
宇佐见开车。白鹭坐在副驾驶座上。等到了第二个红灯,白鹭才想到一件事:自己看不到花园多惠。她只能想象死人坐在后座,以自己的方式存在着,就如生前一样。车辆川流不息,宇佐见开得平稳而安静,遇到超车就让到一边,规矩地打方向灯。模范司机。
期间宇佐见只说了一句话:“我们要去海边。”
这时,大海的咸腥味才飘荡而来。海尚未出现在眼前,气息已经无处不在。
她们要去的地方是当地一处偏僻的海岬。下车时白鹭已经适应了大海的喧噪,海浪在白色的岩壁上粉碎,留下泼墨搬的残余;暴烈的波涛在崖底激荡,拍击时如雷电轰鸣。她们沿着一条潦草的道路向上攀登。没有阳光,天空像是病人眼中阴白的翳。漫长的车程剥离了时间观念,除了白昼什么也不能确认。宇佐见走在前方,身体前倾,如同背负着某种使命。白鹭不能不认为此情此景像极了皈依的仪式,教堂执事和她照拂的羔羊。假如恭田在这里会说这是拉开大幕前的必要洗礼,可是白鹭千圣诅咒缠身,且在多年前就将戏剧性从自己的生命中排除。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既非戏剧,也非故事,仅仅作为事实存在。道路的尽头是一栋二层建筑,原始粗糙的水泥和钢筋搭建的最终舞台。
她们走到二楼,朝向大海的那面墙一半是洞开的,如果遇到好天气,不失为一个优秀的观赏地点,不过今天只有暗色混浊的海面见证。
“看到你的时候,我别提有多惊讶了,”宇佐见没有停下脚步,站到那副阴郁的景象前才转身,面向白鹭,“1月26日。”
“那天,除了排练场地,我没有去别的地方,”窗口没有安装窗户,白鹭收回视线,“这份工作是我和恭田さん唯一的交集。种种迹象表明,这不是冲动犯罪,但也不像是处心积虑的,所以我猜想时间和地点缺一不可。那天你……”
“我为顺子拿来她忘带的手机。”
“……然后你看见了我,决定置我于死地。”
“对。”
“为什么?”
宇佐见偏了一下头。这个动作在她做来有种历经推敲的表演感,不是出于疑惑,而是为了表达疑惑。
“我还以为你先会问我为什么杀了多惠……”
“不,我对此毫无兴趣。”白鹭话语中的恶意令她自己都颇感意外。她原本打算不露出任何真实的情绪,事到如今打断宇佐见的话却近乎快意。
宇佐见无动于衷,她等待白鹭的声音在潮声中消失,然后说道:“白鹭さん,你知道Polycrates的指环吗?”
沉默。
“Polycrates 是古希腊爱琴海萨摩斯岛暴君,在位四十年事事遂心,为了避免天忌,他把最珍贵的指环投入海中,但在渔人进贡的鱼腹里发现那枚指环,预感到上天不接受他的祭献,厄运即将降临。公元前522年,奥隆特斯攻占萨摩斯岛,他被钉在十字架上。”
宇佐见娓娓道来。这段话似乎在她心里摩挲了成千上万遍,一字一句毫发不爽。只不过她说得实在平静,故事的传奇色彩和魅力大打折扣,就像是一个被解释的名词。
她继续说:
我认为这再合理不过了:用受苦买下罪行,这难道不是法律的原理吗?
日本是一个很难执行死刑的国家,用十几年的牢狱之灾换取一个人的生命,这交易不能不说十分划算。
杀死第一个人,我丢掉了母亲的骨灰。
杀死第二个人,我放火烧了故乡的宅子。
想要杀死多惠时,我已经没有重要的事物可以失去了。
请问,我丢掉了什么。
我舍弃了什么,换取了花园多惠的生命?
(定格。沉默。)
————你。
我在多惠和你之间,选择了你。
中国古代的人们会宰掉牛和羊献祭给神明,换取来年风调雨顺。死去的牛羊被叫做“祭品”,死去这一过程则叫“牺牲”。
我“牺牲”了你。
一般来说,“牺牲”是指死,而我让你活了下去。
也就是说,我把你放弃了。我放弃了你的生命。
……这5年什么也没有发生。
因此,想想看吧,当我看到你时,别提有多惊讶了。
杀死多惠后,我再也没有关注过你的消息。
也许你难以想象,但在这个时代,背过身去不去看一位公众人物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总之,你就这样从我的世界消失了。
直到那一天。
我看到你时,就明白了。
再明白不过。
“你就是我失而复得的恶兆。”
宇佐见的声音猛地从深水里浮上来。白鹭越过她的肩膀看到无边无际的大海。死人站在视线边缘。
“所以我决定杀了你。”
白鹭千圣心想,这就是我能看到小多惠的理由吧。这一粗制滥造的舞台上,神、祭司和牺牲时隔多年重逢了。白鹭已经明白,宇佐见真央并不是人,而是一台模仿自然暴力的可怖的机器。她的语言和潮骚没有区别,她不会停止杀戮,就像大海不会停止涨潮。白鹭千圣之所以身在此处,不过是因为她需要人,需要观众,需要受害者。
“1月27日,”白鹭缓缓地说,“我因为腰伤到医院疗养。”
“这个消息让我觉得,上天似乎站在你那边。我丢弃的事物无一例外再也没有回到我手里,也许从我决定放弃你的那一刻,一切都注定了。所以,这次我会吸取教训,将你丢到我不可触及的地方。于是我挑选了指环。”
“吉他……”
“还有手指。我收藏了很多年。为了表达诚意,我选择的地点非常险恶,你也都知道了。”
宇佐见上前几步,伸出手,“现在,还给我吧。”
刚开始,白鹭好像没有听懂她指的是什么;她摊开手,花园的手指在她手心。
白鹭千圣吞下花园多惠的手指。
一瞬间,白鹭似乎能尝到牙齿间破裂的蛆虫的味道(防腐剂存在的事实不能阻止这种想象)。从今往后,这种味道会让她想起花园多惠。不过,她再也没有遇到过。
宇佐见的手滞留在半空。
“为什么?”她一直以极低的热情说话,多用陈述句,此时仿佛头一次看见白鹭千圣,“我原本打算杀了你,伪装成自杀,可是你打来了电话……我可以不理会,但你究竟是怎么知道它在哪里的呢?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假如你能满足我的好奇,我可以帮你洗脱嫌疑。
宇佐见四下顾盼,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像狮子的鬃毛一样散乱了。她的脸颊绷得很紧。白鹭讨厌这张找不到一个可以憎恨的支点的脸,普通人的脸,白鹭一天下来会路过无数长相差不多的人,很难说清区别。你要是想着其中一个人可能会被大卸八块或者谁谁谁杀了好多人,你就活不成啦。目不转睛看着死的人是活不下去的。宇佐见的声音中有人的气息,她口中牙齿齐全,说话时舌头在活动,两只眼睛则和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们的眼睛一样。这让白鹭千圣觉得不可饶恕。她忽然明白宇佐见为什么要杀死花园多惠了,除了满足永不餍足的好奇心,任何事物,天地万物,没有她的许可就不存在。花园多惠是不可理解的形象,登台只会造成观众不必要的恐慌。要想支配这种形象,将其变成可以理解的事物,只有杀了她。
“你想知道什么呢?电话,还是手指?”白鹭笑道,“先从电话说起吧。5年前的SPACE的登记册里有预订者的电话号码,我抱着侥幸心理去查了查,结果很顺利地找到了’宇佐见小姐’的电话呢。之后用了一点手段确认是你而不是同姓的人,就这么简单。”
抢在宇佐见开口前,白鹭接着说道:
“不要太在意了,那什么也不能说明,电话只是用来见你的手段,你挂掉也没关系,我一定会见到你的,我正是为了见你而来的。怎么,你还是猜不到吗?呵呵,那么我先告诉你吧,你说我是你的恶兆,完完全全是个错误。至于为什么,提示一,分尸的目的和手法。”
宇佐见微笑了一下。
“我可不记得这是综艺节目啊。好吧,让我想想……井之原分尸的目的是为了满足自己暴力的欲望,太主观了,应该不是指这一点。他把尸块像种子一样四处播撒,不同环境和不同部位造成腐败的差异能干扰警察的判断,很聪明的做法……”
她停了下来。
白鹭说:“但你不能这么做。”
“是的,我不能,”宇佐见慢慢地说,“我不能。我猜他的分尸手法,没有特别之处。”
“断面紊乱、关节和软组织面多重损伤……外行人都知道照着关节劈砍。”
“我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但你做得很好。小多惠的尸体很干净。”
“干净……?”
“你是第一次分尸,一定很谨慎吧。为了节省力气,你先用手术刀在关节处画了线……”白鹭的指尖在身体上游走,“……再用轻便的薄刃锐器一口气解离。任谁一眼就能看出来,小多惠的尸体绝不是井之原那种门外汉分开的。尸体就是你的罪证,与之相对的,只要找不到尸体,就无法为你定罪。我说的没错吧,外科医生宇佐见真央?”
白鹭缓慢地走动,只有这样才能掩饰颤抖。宇佐见终于露出了杀人犯该有的神情,恶鬼般的气息中,白鹭没来由地想,这个空间只有她是异常的,她是闯入黄泉的活人。
“你说得很仔细……简直就像……在现场一样。”
白鹭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离宇佐见太近了!宇佐见的手有力地扼住白鹭的脖子,手指刚好卡住她的呼吸又不至于让她说不出话。宇佐见朝外走了几步,潮湿的风扑过来,在这个距离上帝比人间更近的地方,真的很适合畏罪自杀。
“我就是从这儿把母亲的骨灰扔下去的。”
白鹭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一声不吭,心想那能回来才有鬼吧,虚伪!贿赂上天能不能有点诚意?!
刚才她们在波涛声中半扯着嗓子说话,现在倒省力了许多。宇佐见说:“我可以告诉你,你说得几乎一字不差,尽管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得知的,就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去找手指。但那又怎样呢?就像你说的,找不到尸体,就无法为我定罪。你要到海里找么?”
“我才……不去,”白鹭千圣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起来,她的脉搏在宇佐见掌心下跳动,“因为小多惠根本不在海里啊!宇佐见真央,你的罪证就在你自己手里。”
她伸出右手,弯折拇指和食指。
“提示二。”
宇佐见沉默不语。
“怎么,外科医生不懂法医学的知识么?那我来告诉你吧……手指,是你从尸体上取下来的……看你的表情,想起来了?肌肉和皮肤存在超生反应,活人或者死后不久的尸体的断肢,断端软组织会发生不同程度收缩,引起断面不齐和骨骼外露……那两根手指的断面太光滑了……”
风浪大了起来,大海如同急于爬上人间的妖魔,无论谁摔下去都会粉身碎骨吧?白鹭的身体并不重,宇佐见随时可以把她推下去,终结心中的不安,可她好像被白鹭的话迷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而你是在我活着的时候分尸的。”
宇佐见真央愣住了,她看着白鹭千圣,看到她赤裸的目光,发音奇特,在一些地方不自然地弯折。
“我讨厌你。”
“啊……”
所以手指才会被发现。
“你是……”
所以对死亡时的情景了解得一清二楚。
“……花园多惠!”
白鹭千圣说:“我讨厌你叫我的名字。”
她向前一步,用力抓住宇佐见的衣领,倒向暴烈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