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主抱着鸳鸯侯出了门,按照往常惯例,我们自是跟着,但今日尊主大发了脾气,不叫我们近身,说是要一个人走,但尊上您也晓得,不是不叫跟着,我们就真不跟着了。”
“然后呢?”
“在夙夜阁往巨细集的路上,只瞧见尊主漫无目的乱逛,而后就瞧见她停下来抬着头站在街边,同一个人说话。”
“什么人?”
“您也晓得,尊主的修为远胜于我等,靠得近了,又要惹她动怒,只是远远看着,但看着是冉十一娘。”
“冉十一娘?”
“您可能不记得,就是那日花灯会,向您投花示好的红衣女人,便是冉十一娘。”
屋里灯烛黑暗,偶能见绰约曼妙的人影,隔着屏风却什么也瞧不清,站在堂下的人头也不敢抬,上头问什么便说什么,屋子里很是安静,只能听到烛火燃烧时的噼啵声,还有堂上女人问话的声响。
堂下之人听到屏后人顿了顿:“然后呢?”
“尊主同她说了一会儿子话,就进了她的小楼,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才出来,我等不敢靠近,所以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说了什么。”暗卫不敢有所隐瞒,“但出来之后没多久,尊主就进了小巷,我们也跟进去,其他三个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打昏了,只留了我一个人,说要给您带一句话。”
屏后人呼吸一滞,压低了声音:“她叫你带什么话给我?”
“尊主说:‘你只管做自己的事,别来找我。’”
那屏后人不再言语,只是低头用手抵住脑袋,良久不曾说话,等到堂下之人脚都站酸了,这才哑声说了一句:“把人手都撤回来,不用找了。”
堂下之人愣了愣:“若是真要去找,尊主这么显眼,找起来也不是难事,夙夜阁的眼线不少……”
屏后人苦笑一声:“她说不要找,我还跟着上去干嘛?撤了人手,你们好好休息,后日出发,有事要做。”
堂下之人应了一声,倒退几步出了房门,只留屏后人依旧独自坐着,阖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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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云澄离了黑市,一时头脑发热远走,只是驭马前行,一路上见着路便走,遇水便涉,逢山便爬,她是修为高深的人,不知饥渴,待到天色渐沉,那马也累了,不愿再动,她才茫茫然翻下马来,站在一片荒野之中。
那鸳鸯侯跟着云澄睡了一路,等到云澄翻身下马,这才自她怀中悠悠转醒,跳了出来落在地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舔起爪子来。
马已经罢了工站在一旁不想动,只是站在那边吃草,日头西沉,圆月从东边的山头升起来,照得地上皎洁一片,斜斜落下影子来。
云澄站在那旷野,只听得风吹草伏的声响,一眼瞧去,看得满目寂静,周遭一个人都没,那风吹过来,才将她原先发热的头脑吹得冷下来。
鸳鸯侯坐在地上抬头看她,随后慢悠悠踩着地过来,用头蹭云澄的腿,发出呼噜声。
黑夜里黑猫的毛被月光一照,显得油光发亮,看来是平日里养得很好。
云澄站在那里呆愣愣看了鸳鸯侯半晌,这才轻叹一口气道:“话都说出去了,现在叫我又厚着脸皮回去,我是不会做的,更何况……”
她想起什么一般又叹了口气:“我现下也不想见到她。”
她蹲下身子去抱鸳鸯侯,只是和猫说话:“你说她到底把我当做什么?我已经这么大了,有的事,还是把我当孩子一般哄我,我真不高兴,她宠着我纵着我,信我由我,可我觉得不对劲,她对我好像什么都说,但又不叫我真的知道。”
鸳鸯侯不知道她说什么,只是睁着那双鸳鸯眼看着自己的主人,懒洋洋打了个大哈欠。
云澄见它这样,龇牙咧嘴骂它:“就晓得睡,都睡了一天了!你要做猪么!”
鸳鸯侯不理她,只是眯着眼给自己舔毛,气得云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搂着猫坐在一旁已经卧倒的马旁边,一边小声嘀咕,一边不由自主地睡着了。
待到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微明,云澄又是牵了马去胡乱走,但比之昨日更加悠然闲适些,她自三十多年前便长久伴在云平身边,现下忽然离了云平而去,没了方向,不知要做什么。
她不知如何,便也信马由缰,只是由着那马随意去走,于是沿着那山间小道,竟也走到大路上去了,逐渐地能瞧见人与城镇来。
连走了两日,便是她身子没有多少脏,但那衣衫也变了颜色,恰好也行到一处小镇子上,云澄便也随意找了家店落脚休息,洗了个舒服的澡,躺在床上,鸳鸯侯卧在她一旁,百无聊赖舔着爪子。
云澄换了一身黑底蓝边的衣服,因着是云平放在她芥子袋里头的衣物,虽身量差不离,但还是有些宽松,又是练武穿的武服,若是做个男子发髻,却当真如同一个清俊的少年郎。
这丫头躺也没个正行,只是翘着脚,从怀里捏出个面具来,那面具已经有些陈旧粗糙,却还能看得出是个狼面具。
云澄将那面具扣在脸上,比划了一会,又觉得无趣,正欲摘下,忽听得门外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摔打声。
于是她面具也没来得及摘,只是将头发一束,便推门出去查看,鸳鸯侯从床上跳下来跟在她身后,也踱步出去了。
这间落脚的店并不大,但也算是生意兴隆了,现下正是傍晚时分,云澄进来时客人已在大堂里坐满了三分之二,店中的跑堂小厮也是不曾停歇。
可现下那大堂中心一片狼藉,桌椅碗筷摔了一地,支离破碎,地上都是酒和菜,沾了脏污,叫人不愿落脚,客人早就跑了精光,只留老店主一个人捂着头靠着酒柜,一旁的店小二正用一块帕子给他止血,只是哎呦哎呦叫唤。
大堂中心正躺着一个人,穿一身灰色衣衫,带着个斗笠看不清脸,看身形曼妙,应当是个女子,怀中抱剑。看着瘦弱纤细,但她脚下踩着一个又肥又壮像是头猪的汉子,正叽叽歪歪乱叫,什么难听的话都如泼粪一般从他嘴里冒出来,那抱剑女子也不恼,只是又往下一踩,那肥头大耳的汉子就立时闭上嘴了,白眼乱翻,一张脸涨得通红,浑似泼了红颜料一般。
店外头的那些人张头探脑往门里面去凑,想要瞧到些热闹,可被那抱剑女人一双眼睛一吓,身子都往后缩了缩。
云澄站在那上头,只一眼就知道下面那个人是谁,于是连忙闪身躲在柱子后面,只悄眼去看,心中却盘算,怎么会在这遇到她来。
当下听那抱剑女子冷笑一声道:“店家,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云澄竖起耳朵去听外头人群议论,这才理出个事情大概。
这男人是这老店主的老来独子,从小被家中惯的娇纵,以至于长大之后不学好,反倒吃喝嫖赌抽无恶不作,每每赌光或花光了钱便来自家开店的父亲这里要,若是不给,摔了碗筷桌凳还是轻的,发起狠来连自己的老父都打,人人都说他是没良心的泼皮无赖,他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他的人都被他用阴暗手段报复回去,逐渐地,却也成了镇上一霸,无人敢惹。
今日这事原是这抱剑女子来店里落脚休息,却不想刚巧被这恶人瞧见,上手便要调戏,但见这老店主出来相劝,这恶人只是不耐,一下打了自己父亲,那老店主脑袋撞到酒柜上,晕晕乎乎的,破了个大窟窿,流出血来。
这恶汉还不依不饶要上手调戏,却不想抱剑女子只一脚便将他踢倒在地,恶汉心中火起,动起手来,伸手就抓了桌椅丢过去,不料那女子身形灵活,一一躲过,甚至还用右手空手接过那丢掷过来的桌子,丢回那恶汉身上去。
一时摔桌子砸凳,犹如表演一场杂技,叫众人看着惊呼连连。
事情的最后是女子将这恶汉一脚踩在地上而告终,这姑娘瞧着瘦弱,脚上力道重逾千斤,汉子动弹不得,躺在一堆碎片残羹中显得格外狼狈。
脑袋破了个洞的老店主虽然神智有些不清,但还是迷迷糊糊开口道:“还请姑娘饶了他。”
那抱剑女子闻言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哼了一声道:“他打了你,还砸了店,你就叫我这样饶了他去?”
老店主脸色苍白,倚靠在店小二的身上,支支吾吾道:“还请姑娘饶了去,小老儿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他能给我养老送终,儿啊……快些向女侠磕头认错,快!快些!”
那恶汉被踩在脚下,话也说不出一句,只是像头猪一样哼哼唧唧的。
女人见了老店主这样,冷笑一声,指着老店主的头道:“就这样的儿子,店家你还指望他养老送终?我要是有这儿子,只怕八十年的寿也要被气得缩了一半!”
随后她将脚松开,面带讥讽看向那老店主:“你是他爹,你来求我了,我也没有硬要管人家闲事的道理。”
说完站在一旁,瞧见那恶汉躺在地上缓了缓,便躺着骂起那老店主来,实叫人难以想象,一个儿子是怎么能对父亲说出这么不敬重的话来。
那老店主也不吱声,只是听着,若是不看那父子的年岁,只怕老子和儿子都倒过来了一样。
外头人头攒动,说的议论纷纷,那老店主本就身子不适,又被这儿子一骂,脸色苍白如纸,当下昏了过去,店小二急忙接住,去掐这老人的人中。
抱剑女子见到如此,也不理会,只是转身便走。
谁知道走出没有几步,便听得身后呼啸之声,原是那恶汉缓过劲来,又随手抓起桌凳往这女子背后去丢,那笑带着得意,丝毫不留后手,可见为人。
抱剑女子不以为意,但心中有些恼怒,手已握在剑柄上,只待桌椅袭来,便拔剑破招,却突然听得一声轻喝,那恶汉又是喊叫一声,一阵剑风扫来,桌椅板凳便被破成两半落在地上。
“喵。”
随后又听得一声猫叫,转头便瞧见身后不远处,又躺在地上,一个带着狼面具的黑衣少年踩着恶汉胸膛,足尖轻点,便听得那恶汉惊呼一声,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而那少年瘦瘦弱弱一个,但收剑的姿势从容,剑招利落。
一只猫正蹲在她脚边舔毛叫唤。
抱剑女子瞧见那剑,登时眼睛一亮,认出眼前这人是谁,快步上前,伸手便去抓人问道:“云澄,你怎么在这里?”
云澄只是任由她抓住自己,低声轻笑:“剑大姑娘,我也正要问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