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裙打扮的钟信子倚靠地铁站内部表面冰凉的承重柱，漫无目的地扫视视野中攒动的人流和简洁大方的广告面板。
结果，还是出门了。
倒不是因为信子认真思考过后回心转意，而是校运会收尾工作结束后，学姐召集大家开会。做完总结，学姐一边说着“大家辛苦啦”、“这是学院给大家的奖励”、“一定要去哦”之类的话，一边给大家分发水族馆的门票。信子当然不会傻到正面提出防疫要求等不合同事们欢天喜地时宜的问题，只是随意把门票塞进书包外层，摆出恰当的表情融入已经引爆的聊天氛围。
除去班级和部门的聚会，其它任何出去游玩的行为在信子眼中都是浪费时间。
挖去不必要的行动，用知识、才艺等提升自我的事物填满每一寸缝隙——从初中失去那位朋友开始，信子制定出这条准则，与其它准则一同塑造自我。
天有不测风云，告别同事的信子在回宿舍的路上遇见了色堇，而几小时前被挚友的三连回绝弄得险些自闭的她敏锐地发现了好友塞在书包外层的门票。经历一系列小孩式软磨硬泡，精神已然达到极限的信子不得已答应抱紧自己手臂的麻烦鬼。
小腿微微发胀的少女离开承重柱，走到不远处的自动贩卖机前，扫码买下一瓶橘味汽水。
有件事情，信子一直不明白。
少女顺势坐到自动贩卖机旁的长椅上，拧开瓶盖。
为什么学姐要给自己两张票？
液体和气泡肩并肩地冲击信子发干的咽喉，碳酸饮料特有的刺激感让她脑中滞留的疑惑凝结成些许小泡，经大脑表面飘出，占据整个头部。
“信子~”
后背传来挤压感，同时肉麻粘滞的声音近距离爬进信子的耳朵，她思考的潮水迅速褪去。
“我说你啊，”信子反手用塑料瓶砸中色堇的鼻子，“明明是你说要出来玩，结果却迟到了。”
“哎呀，对不起嘛，”色堇利用身高优势像抱玩偶一样把信子在怀中磨蹭，“想到要和信子出去玩，情不自禁地使劲挑衣服。”
“你原来会打扮啊。”
“这是什么话！好伤人。”
◆
作为地狱和天堂之间不可逾越的隔阂，车窗和车门是炎炎夏日乘车外出之人的生命屏障。所以在走下出租车的那一刻，即便是怀揣某件事必做不可信念的良宜欣也产生一丝后悔。
明明是坐拥诸多大树的自然风格建筑，却未给人凉意，反倒不绝于耳的蝉鸣不断加深人对夏日的抗拒。
“你为什么跟着我？”
外界让人汗液直流的气温并不妨碍良宜欣对身旁和自己一同下车的知性少女提问。
“什么叫我跟着你啊？我也有票好不好，”少女摘下墨镜，在帽檐的保护下露出动人的双眸，“我只是来散散心，你想做什么去做就好了，不用管我。”
“谁要管你啊。”
不愿在对话中吃任何亏的良宜欣稍提中气地反驳，随后急匆匆地跑向水族馆入口。而唐淑仪在微风和蝉鸣的拥簇下不紧不慢地沿着人行道走到斜对面的地铁出口，等待自动扶梯将预定之人送上。
◆
穿过黑暗的长廊，一个几乎由玻璃柜外壁围成的空间出现在良宜欣的眼中。多种多样的水生动物在看似自由安全的玻璃柜中遨游，每个玻璃柜前都放有对应动物的简介。值得一提的是，参观空间内可供游客活动的地方没有任何发光设施，所有的光线都是从布置在玻璃柜内的灯泡发出，经过海水的反射投射到参观空间。因此，整个参观场地充斥着代表大海的幽蓝。
心不在焉的良宜欣在导标的指引下参观。走到装有小型鱼类的玻璃柜时，一条漂亮的蝴蝶鱼停在她的视野正中央与她对视。包含气体的水泡接连不断地从蝴蝶鱼的嘴中冒出，徐徐上升。良宜欣则停下迟缓的步伐，屏气凝神地用视线回应它。
蝴蝶鱼，是海洋中喜欢成对行动的生物。因此，单独行动说明它尚未找到合适的伴侣。
或许，它正在被寂寞困扰。
但如果是这样……
头部隐隐作痛的良宜欣用双臂保住自己。
和它对视的我又是怎样的呢？
我是否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
那份名为禁忌的悸动……
迷茫逐渐侵蚀少女的心智。等她回过神，蝴蝶鱼已然离开。
真的能够实现吗？
◆
热火朝天的活动室内，唐淑仪兴趣索然地坐在角落，哈欠帮她时不时短暂屏蔽同事们灌注开心的话语。
其实某些方面，安静等待会议结束的女干事和负责人很相像。
因家庭环境的塑造而早熟的三观持续地提醒唐淑仪：和性格相似的人共事能剩下不少麻烦。
这也是为何在信子当选负责人后，她主动向学姐申请成为信子的副手。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留在信子身边作副手的理由增加了一个——抢走钟信子，让黎色堇痛苦。
自儿时记事起，唐淑仪和良宜欣就成为了好友。出生稍早些的唐淑仪一直把非亲非故的良宜欣当成亲妹妹对待，两人的关系要好到彼此的家中永远留有一套生活用具给对方，双方的家长也乐见其成。
但升上大学后，良宜欣喜欢上了黎色堇。
毫不了解青梅内心的良宜欣并不知道，在她对唐淑仪眉飞色舞地述说对黎色堇的喜欢时，相伴十几年的挚友鲜活的心脏处在破裂、流血、愈合的痛苦循环中。最后，负面情绪与日积月累的喜欢深度融合，扭曲了唐淑仪。
少女清楚地意识到，既然不可能靠自己让良宜欣回心转意，那就另辟蹊径，让黎色堇体会与自己相同的痛苦，从而无意接受良宜欣。
为此，她戴上斯文的面具，用行动得到信子的肯定和信任。
而学姐刚刚发放的水族馆门票帮唐淑仪完成了计划的最后一块拼图。
“学姐，你到时候把多出来的门票给钟信子吧。她平时当负责人，挺辛苦的，让她带朋友出去玩。”
“唐淑仪真的很会体贴人呢。”
观察到信子将两张门票塞进书包外层，唐淑仪拿出手机，向在收尾工作时认识的黎色堇发消息。
“黎色堇，刚刚学姐给我们发放了水族馆的门票，信子姐可是拿了两张。你到时候问问能不能让她带你去吧。”
“欸……可是走路过去要很远吧？”
这个家伙……
唐淑仪不禁手扶额头，扼腕叹息。
究竟有没有常识？
“可以坐地铁去啊，又快又舒服还实惠。”
“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我到时候在地铁出口等你和信子。”
一切，都会结束。
在手机打字键盘上两根拇指受到主人心情影响，不由得翩翩起舞。
唐淑仪决心要取回，完整的自己。
◆
“那就这样决定啦，我和信子走这条路线，你们走另外一条。”
在地铁口接到朋友的唐淑仪一路上不断向钟信子抛出两人部门的事情当作话题，让黎色堇没法加入对话。进入水族馆后，很快便遇上了因太过沉浸于思考而停止参观的良宜欣。虽然有点超出唐淑仪的计划，但她迅速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于是，她主动提议四人分组行动。
占有欲已经深入骨髓的唐淑仪努力控制着强烈的冲动，硬生生把视线从良宜欣的五官上挪开，用食指在水族馆发放的旅游手册上简单比划后，拉上部门负责人的手，一路小跑地走进水族馆深处，留下尚未反应过来的黎色堇和良宜欣呆站在原地。
先前只有过简单交流的两人站在源源不断提供幽蓝光线的玻璃柜前，薄层的尴尬笼罩在她们之间。
“总，总之，先四处看看吧。”
“嗯。”
天性使然的黎色堇难以忍受莫名其妙的冷场，率先打破沉默，故作高昂地向良宜欣提议。
心瞬间提到嗓子眼的少女完全没有平日的活泼，简略地回应一声，安静地跟上黎色堇的步伐。
“宜欣，话说，你们部门工作忙吗？”
“校运会结束之后有一段空闲期，不过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活动。学姐说得很恐怖，说要连续熬夜几天才做得完……”
思考过后提起部门的话题的黎色堇见话语接连不断地从良宜欣的口中飘出，内心顿时松了口气。
对于完全不知沉默为何物的黎色堇来说，让她不和人交流比看见自己考试挂科还难受。
气氛完全打开的二人有说有笑地走到了水族馆为了增添室内浪漫感而修建的大型水池附近。
水池采用纯白陶瓷打造，分成四层。清澈的流水从各层的开口流入同层的圆形水池，然后从边缘跳入下一层更大的水池，如此往复。
在室外显得平平无奇的水池搭配上水族馆的装潢和光线呈现出别样的风味，让良宜欣忍不住想驻足多看两眼，然而双脚很不配合地来了个左脚绊右脚。察觉到视野边缘异样的黎色堇急忙转身扶稳向地面迅速靠近的小伙伴。
“呼~宜欣，你有点吓人啊。”
惊魂未定的元气少女长舒一口气，拍了拍双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良宜欣。
意识到自己的手掌和黎色堇的肌肤只相隔一层衣物的良宜欣眨眼间感受到一阵酥麻，脸颊变得鲜红，刚刚的风波被抛到九霄云外。
“没伤到哪里吧?”
好巧不巧，由于身高差距和姿势，黎色堇从鼻腔呼出的热气直接撞上良宜欣的后颈。本就心怀悸动的少女此刻大脑一片沸腾。
“那个！”鼓足勇气的良宜欣猛然抬头，直视那双她魂牵梦绕的眼眸，“色堇，我……”
◆
疲倦涌入身体的钟信子背朝水族馆导游手册上大面板宣传的水池，靠在长椅的椅背上闭目养神。
果然，只要和有共同话题的人打开话匣子，时间的流逝就会变得迅速。
双腿微微发胀的钟信子睁开有些沉重的眼睑，抬腕看了看手表上的指针，默然在心中估算过后，滞留在体内的疲倦又加重了几分。
仅仅半小时，自己这个基本不出校园的宅女就将偌大的水族馆参观完毕。虽说也有唐淑仪精心引导的功劳，但若是参考手册上水族馆的占地面积，钟信子觉得这已经算是“神迹”了。
好在双腿表达抗议的途经只有发酸发胀，不用担心喋喋不休的责怪。
“钟负责人，对我今天的工作还满意吗？”
买完东西回来的唐淑仪把钟信子想要的饮料和食物塞进她的怀中，一本正经地说些俏皮的话。
“今天出来玩，别那么怪里怪气，”钟信子用手刀轻轻敲打同事的额头，“话说你怎么对水族馆这么熟悉？”
“当然是昨天做了点功课。要是不小心迷路了，那就尴尬了。”
开启说教模式的唐淑仪让被好友软磨硬泡出来玩却丝毫没有往做准备方面想的某人汗颜。
嗯，确实很有淑仪的风格。
默不作声的钟信子拧开饮料瓶的瓶盖，悄悄在内心评价。
“对了，信子，有件事还没告诉你。”
“嗯？”
刚刚让饮料滋润发干喉咙的钟信子闻声准备扭头，但柔软且湿润的触感从脸颊传来。
“信子，能做我女朋友吗？”
唐淑仪的嘴角如月牙般翘起，炽热的视线停留在钟信子凝固而留有淡淡唇印的脸颊上。
“我知道，你会觉得难以置信，”唐淑仪顺势用抓住负责人的双手，十指相扣，“但我认为，爱情不分性别。”
只言片语创造出的巨大冲击让钟信子的大脑短暂断线，周边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淑仪是我最好的助手，也是我要好的朋友。
如果没有她，我的工作会变得困难，生活也会褪去些许色彩。
因为我的性格，我很难交到朋友。
她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
可是，我和她在日常中积累的一切，能够转化成爱情吗？
而且……
爱情是什么？
从手掌传递过来的温暖凝练为丝线，缠绕、勒紧钟信子坚固的内心。
要是拒绝了淑仪，名为“朋友”的关系大概率会散为粉尘。
可要接受自己一无所知的事物……
我做不到。
全身僵硬的钟信子激烈的内心活动不自觉地反映在身体上，五官已然朝面部中央挤成一团，指尖都开始发凉。
“你想好了再告诉我，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待在你身边。”
切实感觉到对方动摇的唐淑仪松开手，快速在钟信子嘴角边留下吻痕，然后拉着大脑宕机的好友向水族馆大门走去。
计划一切顺利。
◆
黑夜在时间的推搡下笼罩灯火通明的城市。
先一步离开水族馆的唐淑仪在告别心事重重的钟信子后，心情愉悦地踏上回宿舍的路途。
“淑仪！”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让唐淑仪条件反射地止步转身看向声音的方向。下一秒，怀里传来巨大的冲击，泪流满面的青梅上气不接下气地啜泣。
“宜欣，怎么了？”
顿时卸下所有伪装的唐淑仪露出真诚的笑容，双手轻轻拍打青梅竹马发抖的后背。
她猜到了良宜欣将要说出口的话，但她不问，静静地等待在自己的精心设计下所诞生的结果出现。
“谢谢你，淑仪……我表白成功了！”
久久不能平静的良宜欣说出盘踞在胸口的话语后，破涕为笑，不禁更加用力地拥抱唐淑仪。
夏天标志性的知了和青蛙连绵不绝的叫声仿佛围观群众般包围了心情截然不同的两人。
聒噪。
唐淑仪隐藏在刘海制造出的阴影中的双眼迸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