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褪尽,日上三竿,两人在大街小巷中穿梭不停,直转的江淼头晕眼花,唯一确定的是,房子越来越旧,行人越来越少,离市区越来越远。
“喂,都要出城了哦?到底去哪儿?”江淼不知第几次问出这个问题。
“去往土地。”许如清淡淡答道。
一路上,江淼始终觉得许如清情绪不正常,有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但太模糊了,她没能看透。
正说着,两人穿过一条破旧的胡同,显然此地早已无人居住,满是潮湿的气息,转过蛛网联结的墙角,驶入一条偏僻小道。
烟火气渐渐消失,像一道跟踪了她们许久的风,终于累倒在终点前。
小道泥泞不堪,坑坑洼洼,阳光洒下来,折射出诡异的暗红色,衬的黄土像覆上了一层红装。
土面毫无车辙印,一看就鲜有人踏足。四周静的不似人间,不受风的青睐,唯有百虫争鸣,在草丛中窸窸窣窣地响着。
两侧的杂草疯长,挤压着那勉强能称为“路”的狭窄入口。无风,杂丛却颤抖着,草叶也被不知名的虫子压弯,像是恐惧着什么。
道路尽头,是苍翠连绵的群山,山顶云雾缭绕,神秘莫测,山腰被巨树簇拥着,枝条乱舞,像发狂的绿狮子。
江淼眼中浮现出深山老妖的画面,越看越觉得这小路不对劲,处处透着生人勿近。
“喂喂,这什么荒郊野岭啊?你该不会想把我拐卖到大山吧?和我私奔去当野人?”
“如果我说是,你来吗?首阳山上食野果,首阳山下你和我,怎么样?”许如清继续骑行着,头也不回,留下被江淼的恐惧滤镜异化后冰冷的声音。
“绝对不会来好吧!学伯夷不餐周粟啊?你别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啊喂!”
“不也挺好吗?一间寒舍,一身素装,一壶山茶,一心淡泊。远离城市的喧嚣,拥自然入怀。每日煎茶品酒,论诗作对——”
“别闹了。”江淼超车到她前面,回头一看。
许如清的表情难以名状,像捉弄般地微笑,又像强忍着哭泣。
可惜日光渐渐暗淡,仿佛在孤立此地。她没能看清许如清眼中深藏的悲哀。
“隐居有什么好的,尘世间还有太多我留恋的人和事——轰轰烈烈的爱恋、痛彻心扉的遗憾、突如其来的感动、热泪盈眶的炽烈、深入骨髓的憎恶······这一切我都想体验。唯有孑然一身的孤独、无欲无求的平淡,让我感到窒息一般的痛苦,如果没有精神寄托,何异于活着死?”
“而且啊,你看,晴空万里,碧海蓝天,河山大好。何必困于一地?”
江淼说的理所当然,她看向那深山老林,不禁打了个寒颤。
许如清闻言忽然莫名其妙地放声大笑,笑得肆意恣睢、笑得义无反顾、笑得搅碎了时光······
笑得像哭。
声音在这寂静的荒野炸响,似惊雷欲引山洪,又似一发响彻云霄却永远无法中的的孤独的箭。
忽然光照四野,秋风猎猎。沉默的光点乘上无言的风,给许如清洒上一层难掩的忧伤。
“清清?你怎么了?”江淼觉得她状态实在不对,慌张地问道。
许如清埋下头,决定暂时与自己和解。
再抬起头时,清亮的眸子像是哭过,又已经愈合。
“没什么,淼淼,到了。”
话音刚落,一道刺眼的光射入,她们已穿出了小路。
入眼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和茂密的树林,金黄的麦浪翻涌着,树影斑驳,叶子闪着金光,熠熠生辉。
光打在一座瓦房上,江淼这才发现前方有一座小房子。
“这有人住——”
“别管,下车,跟我来。”许如清低声道。
江淼听话地照做,她们穿过瓦房,进到一片金色的海洋。
赤红色的泥土像沸腾的金属,燃烧着一切撒播的汗水。又像历尽沧海桑田的被填满的海,生命起源于海洋,生命又生长于土地。
深浅不一、颜色不一的泥土,有的翻卷出来,焕然一新,新生的土块尽情地拥抱着阳光;有的深深埋葬,沉入地底,连同着被播种在上面的希冀。
泥土的气息,包含日的暴烈、风的清爽、尘的干涩、麦的馨香,还有各种土壤小动物混杂的尸体、信息素、代谢物······
涌入鼻腔的土地的味道,实在难以定义。
但涌入心尖的土地的味道,便是时间的味道。
还有裂缝,错综复杂的、张牙舞爪的、似闪电、似菌体的裂缝。仿佛随时会干裂一样,土崩瓦解。
土地好像承载着一切,麦子、收获、希望,又好像正吞噬着一切。江淼只觉一阵晕眩,身体好像在下沉。
江淼感到自己四周景象不断变幻,从第一个森林古猿下地开始,土地就一直是人类的归宿。
这就是真正的土地,务农的、原始的土地。与坚硬的牛角水泥地或檀香满屋的实木地板有着千差万别。
这就是书中的土地。江淼像初生的婴儿,好奇地感知着世界上的一木一石,彳亍、奔跑、遨游、徜徉,好像把自己完全献给这片土地。
心中原始的渴望不断放大,冲散了所有尘世情感,江淼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归属感。
江淼看过太多关于土地的书籍,但在这一刻,她或许才第一次感受到一点点真正的“乡土情结”。
身体不受控制的冲动,心灵震撼的无以复加,似有万千感慨,却又尽在不言中。关于书中那些“莫名其妙”“无病呻吟”片段的问题似乎都有了答案。
许如清看到她像孩子一样玩耍着,乌云密布的心中像吹进来一阵清风。
独身在麦田外伫立的人,在翻滚的麦浪中欢腾的人,享受着彼此的礼物。
四目相对那一刻,麦子停下舞蹈的节奏,光线也变得滞顿。
唯有时光缓缓流淌,唯有感情汹涌澎湃。
江淼携一身金光,小跑着向许如清奔来,红着的小脸不知是因为何处的温度。柳眉弯起好看的弧度,笑中又好像带泪,微风卷起她鬓边凌乱的发丝,露出赤红的耳尖。
美的像天仙下凡一样。
天仙并不一定矜持,江淼越跑越快,许如清看到她眼中那个自己逐渐放大,直到占据了整个眼眶。
胸膛一热,女孩把自己埋向她。
许如清轻轻回抱住她,江淼腰身纤细,盈盈可握。少女玲珑的曲线贴在一起,契合的犹如天造地设,好像下一刻,她们就能融合在一起,永不分离。
“清清,谢谢你带我来这儿,我好喜欢这里,我很开心。”
许如清慢慢抚上她如涓涓细流的青丝,逆流而上,直到在太阳下白里透红的脖颈。
“低头,别说话。”
许如清勾起她的脖子,朱唇点在她的眉间。
“别因为这点小事就那么开心啊,我们来日方长。”
怀中的少女传来微弱而幸福的声音,“嗯。”
“好啦别抱了,你都出汗了,再抱要黏在一起了。”不知过了多久,见江淼没有松手的意思,她无奈出声。
“你嫌弃我了?!”
“太热了,你要这么想抱,我们回去一直抱——”
许如清调侃的话语卡在喉咙处。她的瞳孔骤然放大,如此才能装下突如其来的汹涌情绪。
不远处的小屋门前不知何时站着一名中年女子。女人站姿端庄,五官端正,面部阴柔,只是眉宇间仿佛笼着无尽的愁云。一双狭长的凤眼中目光阴晴不定,高高在上地审视着许如清。
她身着黑白方格长裙,一头瀑布似的长发披在身后,脚踩细灰高跟,出尘的气质与这简陋的居所形成强烈对比,更衬的女人不似凡间之物。
许如清拉着江淼到她面前,看着女人熟悉的脸,屡次想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小雨,你来看妈妈了。真是出落成大美人了啊。”女人幽幽开口,听不出是喜是悲。
“嗯,妈妈,好久不见,我很想你——”许如清的声音颤抖着,抖出她的期望与恐惧。她目光一直闪躲着,不敢看向女人。
“进来坐吧。”女人眼神淡漠地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江淼,出声打断道。言毕,转身走向草屋,身姿绰约,步步生莲,牵起一阵没有气味的风。
没有理会江淼疑惑的眼神,许如清径自走了进去,江淼只得跟上。
小屋仅一间卧室、一个书房和一个卫生间,甚至没有客厅和厨房。女人指引她们来到书房,书桌上布满稿纸,书柜藏书堆的很满。女人不知从哪搬来一条长椅。
“坐。”女人兀自在书桌前坐下,调转方向面对她们。
江淼和许如清挤在一起坐在长椅上,江淼完全是懵的状态,强压下心底的疑问,她将主导权交给许如清。
许如清眼神失焦,面部表情完全僵住。看上去像个粗制滥造的木偶,唯有面部精致,但失了神。
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
女人点起一杆烟,优雅地一吐,目送着烟圈打在两人脸上炸开,呛得江淼不停咳嗽。
“所以,小雨,这次只是带你的小女友来玩,不是来找我的?那我还真是自作多情了——”
“不是!”两人惊惧,同是开口。否定的东西却不一样。
许如清很快又低下眉眼,“妈妈,我带朋友来玩,趁着这个机会来看看你。”声音轻的仿佛会被烟雾吹散。
“回答我两个问题,第一,你为什么想来看我,第二,你觉得我希望你来吗?”女人再次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冷冰冰地问道。
“我当然是因为想你啊,你是我母亲啊!想跟你分享每天的生活,想······”许如清情绪激动,又很快沉寂下来,似想起什么,突然收住话头。
“第二个问题。”女人波澜不惊。
“我,我希望您能希望我来。”
“这世间如愿的事太少了,小雨。”
两人都说的极其含蓄,点到即止。江淼看到许如清露出如此卑微忧伤的模样,像一朵落寞的低到尘土里的玫瑰花,舍弃了高贵,只是为了让人在踩到她时看她一眼。
而造成这一切的竟是她的母亲。江淼只觉得心尖绞痛不止。疑惑、愤恨不断积攒,终于咆哮成一股强烈的山风,吹向那女人。
“阿姨您好,我不了解您的过去,我也不了解清清,甚至我还不了解母亲这一角色,因为我从小没妈。但就我所知,清清还从未有过如此失态,如此悲伤的时候。”
许如清看向江淼,泪水不知何时噙满眼眶,迷离了那情绪复杂的目光。而那女人只是轻点下巴,示意江淼继续说。
“我不知道在一个女孩本该依偎在母亲身边撒娇的年纪,为何她会如此小心翼翼地与您接触,几乎完全不敢对上您的目光。”
“我自然没有资格评价你们的过去,不管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对错在谁,这些都没关系。我只是不忍心看到清清如此伤心,我深知不配要求您去做什么,话已至此,清清在这儿只会徒增伤悲,所以,我们能否先行告辞?”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既没有冒犯到对方,也极大程度保留了许如清的尊严,江淼心跳得很快,她不知道许如清带她来这儿意欲为何。
“小姑娘,你很有意思。我叫肖秋岚,是小雨——也就是你的清清的生母。来都来了,吃了午饭再走吧,我们的故事其实不复杂,你的清清没做错任何事,错的是作为父母的我们。”肖秋岚第一次露出了饶有兴趣地样子,她坦言自己的错误,神情却毫无愧疚之意,更像是一种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淡然。她掐掉烟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淼,发出邀约。
“额,肖阿姨您好,我叫江淼。我纠正一下,那个,清清不是我的。”刚才还严肃认真的江淼突然就红了脸,慌张地比划着小手。
“你不是她女朋友?”肖秋岚皱了皱眉。
“不是啊,只是好朋友啦。”江淼又奇怪又害羞,停下头小声道。
“那为什么······算了,无所谓了。小雨,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我还能说什么呢,妈妈。往者不谏,来者······罢了,谢谢您邀请我们吃午餐。”此时许如清又好像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永远游刃有余、优雅端庄。她带着让人舒适的浅笑,体面得体的道谢。
这令人窒息的距离感,掐住了江淼的咽喉,她能看到她内心下起的那场大雨。
“真的可以吗?清清,不愿意的话,离开也可以的。”江淼担心的要死,声音带着哭腔。
“嗯,让你见笑了淼淼,谢谢你。就在这儿吃吧,毕竟今天是带你出来玩啊,非常抱歉,请不要被我的私事影响了好心情。”许如清僵硬地回答着。
“这种时候了你还说这些话?我生气了!你这样子我开心不起来啊,清清。”江淼摇晃着许如清的肩膀,语气激烈。
许如清看着她眼角溢出一滴热泪,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住江淼那水色的眼睛。
“我不想看到你为我哭。今天的结果是我早已预见的,我没有失去什么,只是······有些遗憾罢了。”
“你是聪明人,知道这世上最廉价的东西,便是遗憾了。所以,淼淼,别这样,今天还要开心的玩呢。”
江淼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在这瞬间深感自己的可耻——她确实认为,这遗憾不值得称道,尽管让许如清伤心了,但也只是暂时的罢了。
她第一次憎恨起自己冰冷的绝对理智。
“好一出互相理解、双向奔赴的言情大戏,我还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反派角色啊。”肖秋岚语气冷淡地说。
“别在这儿演苦情戏了,跟我走去餐厅吧。”
两人都有些尴尬,脑海中乱成一团。
再想下去要变得奇怪了!二人不约而同地认为,应该用行动驱散想法,于是她们起身跟着肖秋岚。
“清清,这附近还有餐厅啊?”
“有的,不能吃饭我带你来干嘛?这附近有个农家乐,勉强算私人餐厅。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肖秋岚走在前面听到许如清的话,调笑道:“如果我赶你走,你还怎么请你的小女友吃饭?”
“我,我有钱!”
“你吃的起这儿吗?还是说你那爸爸不能给你陪伴就换成金钱了?”
许如清哑然,母亲说得很对,父亲确实给她留了挺多钱的,算是能在这四线城市挥霍一段时间。
但她还是争论道:“都说了不是女朋友了!我们才认识一周好吧——”
“意思是多相处一段时间就是了?”肖秋岚停下脚步,突然像变了一个人,目光森然地看着她。
“我早就知道,你和你爸爸是真像啊,你就tm是那德性。虽然不关我的事了,但我还是想说一句,你不愧是你父亲的好女儿,妈的,真让人恶心。”
江淼没有想到肖秋岚能说出如此难听的话,愣在一旁。
许如清也没想到母亲会用如此狠毒的语气骂自己,她那眼神有着面对怪物、异类的排斥,冰冷、高高在上,就像看蝼蚁一般,极尽轻蔑与嘲弄。
记忆中的母亲,永远挂着一抹温柔的浅笑。虽然遇到烦心事会爆粗口,但绝没有对家人这样说过,绝没有如此喜怒无常。即使五年前和自己分开时,也没有用如此语气责骂自己。
她想起那时母亲万念俱灰的目光,那决绝的告别。
许如清的嘴唇不停颤动着,像奄奄一息的惊惧受伤的小动物,发出细若蚊音的呼救声······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妈妈,你想多了。我不是他。”
而江淼依然震惊于肖秋岚眼中的深深的厌恶,她隐约触到些什么,那个被她埋藏在心中的议题又跳了出来,她觉得也许有必要面对这个问题了。
肖秋岚转身往前走,“但愿如此吧。别让我真的讨厌你。”
说出这话时,她带着颤音,似是回应,似是流露真情。
许如清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是沉默。
三人各怀心事,厚重的阴霾弥漫在她们上空,极其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