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书房是安静的,四点钟光景,阳光顺着落地玻璃窗从外头洒进来,整个房间都笼罩在阳光柔和的温暖之中,坐在沙发上,双脚分开显得十分松弛的范二虹子爵,叼着金丝楠木烟斗吸了一口,这种来自遥远的中南美洲的古巴烤烟,透过他的肺叶往外渗出浓浓发焦的煤味儿,他吐出一串烟圈,白白的烟雾飘散在房间里的时候。一个生的十分娇俏的姑娘作仆人打扮,推开了书房的门,看见正在抽烟的子爵,她的双颊一下子红了起来,作为贴身女仆的梅德韦杰娃,没想到自己会在这儿见到他。这个男人是她这一辈子难忘的少女记忆,看似忠厚实则是个再圆滑不过的人,当年在高加索山区的嵋隆镇上,他带给她的,是难以磨灭的,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事情。
还记得那是高加索所特有的一个美丽的黄昏。太阳落山了,但天色还很亮,晚霞染红了三分之一的天空;再霞光照耀下,乳白色的高山显得格外分明。空气稀薄而宁静,空中充满声音。山的影子投在草原上,有几里路长。草原上,河对岸,大路上,到处都是空荡荡的。偶尔什么地方出现几个骑马的人,于是哨兵线上的哥萨克和山村里的车臣人就都惊奇地注视着,竭力猜测那些可疑的骑手是什么人。在果园里扎葡萄藤的哥萨克女人们在日落之前赶回家去,一路上有说有笑,兴高采烈,肥壮的黄牛和水牛在街上乱闯,穿着花花绿绿短袄的女人们此刻挤在牲畜中间跑来跑去,夕阳照在每个人的皮肤上,散发出好看的健康的光。
三个穿外套的年轻人溜达在街上,其中打头走在前面的就是年青的范二虹子爵,那会儿他还没承袭爵位,只是圣彼得堡社交场上一个最普通的“年轻人”,每天就是混吃混喝。因为范特西老爵爷想把嫡亲的女儿许配给他,要他这个旁枝改宗为正枝,那会儿范特西爵爷的掌上明珠格拉莎(*глаза,俄语眼睛),眼睛大得像波斯猫一样,总是看得他心里慌慌的,因此推迟婚姻的时间躲清静,他报名参加了骑兵护卫团,做了皇家上尉,躲在嵋隆镇上挎着银枪日日游手好闲。来高加索一个月了,除了大兵们贯会玩的轮盘赌,21点什么的,他最大的兴趣就是看镇上卖酒的姑娘,这个名叫梅德韦杰娃的少女,穿着一件后面扎紧,前面耸起的衬衫,“这个姑娘别有风味儿,”他想,“总归有一天要试一试。”
于是他跟着回家路上的梅德韦杰娃,走进昏暗阴凉、放满酒桶的储藏室,嬉皮笑脸地跟她陪笑,“我是刚从圣彼得堡来的士官生,我家老太爷本人就是枢密官,每天在这儿操练,也太热了,姑娘你帮帮忙,能不能赏口酒喝。”梅德韦杰娃见这人虽然言辞莽撞,但不是乡下粗人,他腰里配的皮带,铜扣上镀金闪闪发亮,圆圆的脸上透着真诚,于是把冰凉的红葡萄酒住满了一整瓶,伸手递给了他。他贴近接过她的酒,拉着她的手腕,凑近她的脸,明知高加索人都习惯随身携带葵花子,于是沉住气低声说,“我可是一直在想念姑娘。”说着一边伸手到她怀里取葵花子,俯身更加挨近她,眼睛笑嘻嘻的。就这样拉拉扯扯,这个单纯的高加索姑娘如堕五里雾中,只听见这个圣彼得堡来的年轻人,口中呢喃,“心肝,我让你掏走了,带走了我的灵魂。在圣彼得堡见过的所有小姐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你就像法国印象派笔下的睡莲。”
这会儿,夜幕笼罩了村庄。黑暗的天空中撒满明亮的星星。他那里的手臂一寸寸箍紧,纯洁的梅德韦杰娃感觉自己完全透不过气来,街上黑洞洞地,抬眼睛看着他眼睛,目光闪烁撩人,在这样的黑夜里,在他这样笑嘻嘻的逼视之下,她只能紧挨着他,热烈地被他吻着嘴唇。如此三番,士官生都还没脱预备役,她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了,而这会儿圣彼得堡老爵爷来的信却好似雪片一样飞来,无非都是香傅丽舍夫人的“妻管严”,要催他早日回彼得堡与爱女完婚。因此,像大多数对待高加索女人的俄国贵族一样,他留下一些卢布,就这样撇下她不管了。后来,她带着钱来到了圣彼得堡,一个人住在旅店,怀胎十月生下个儿子,孩子生得雪白滚壮,她奶水也好,正巧遇见生女之后的单特美丽波娃要找个奶娘,看见她招人喜欢,就请到家里来。单特美丽波娃跟她的儿子舒文尼亚也蛮投缘,虽然是个不入流的私生子,她却不计门第,做了他的教母。
之后的日子里,她身为钱伯爵家夫人的贴身女仆,在他家宴会厅旁边见过不少人,其中也包括他,她从来没想过要去相认,这个人毁掉了她在家乡的好名声,毁掉了她的家庭团圆,现在的日子过得顺心,也是因为爵爷和夫人的关照。
不过前几年,越家庄园上各位夫人走动多了,格拉莎夫人发现了这个子爵这个私生子,像所有的贵族夫人一样,她是个大方并且老派的人,她总觉得法国路易十四的情妇是公开了,正式的,有地位的,也是被国王保护的,同样,路易十四绝大部分的私生子和私生女都得到公开的贵族身份,私生子会被封为公爵。因此并不是那么计较二虹的这些前尘往事,她心里很明白,作为香傅丽舍夫人的掌上明珠,这个近乎于入赘的男人,总逃不过她的手掌心——管事太累了,她不想管。因此梅德韦杰娃虽然还是个女仆,她的儿子舒文尼亚却每个月能领到范特西家族一笔钱,也跟不少贵族子弟一样,上着大学。学问做的稀松平常,可是他作为一个哲学系的学生,却出奇的擅长诗歌,在大学快毕业的时候,他借故要学习契诃夫,考察远东的“死屋”,却从萨哈林岛绕道,跑到了被誉为东方莫斯科的哈尔滨,灯红酒绿之中,他继承自二虹子爵的一双笑眼格外吃香。开开心心回到家里,发现从小一起长大的单夫人的女儿已经崭露头角,嫩嫩的跟外好看,一墙之隔,他也不拿自己当仆人,找个借口就去勾搭还没有Debute的小姐,这位父亲掌中的“甜心小熊”,就这样被这个口称自己来自哈里糊涂哈带村,千里之外哈尔滨的范家私生子勾引了去,拿出家中的双联璧就要相送——气得钱伯爵登门怒叱,逼着范家把这个私生儿子认了回去。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怨不得梅德韦杰娃吃惊,不过做仆人的,推开了门,就侧着身子退下,有什么心事尽可自己想去。单特美丽波娃女士则大大方方走进了门,站在阳光尚好的玻璃窗对面,感受着自家女仆神奇失常,从外头无声无息带上了房门。她跟面前这位范二虹子爵说起来也是相识多年,但要论熟悉,却远远谈不上,过去的那些年里,在大大小小的社交场合,她总是被钱伯爵死死拴牢,就算想如母亲文夫人那样,除了父亲之外,跟别的男人抢个伞,或者是在公园的喷泉井边调笑,都没有实际的机会。除了徐思妥耶夫斯基家族的男人们,她没太多时间跟外人说话。而盛大的酒会上,长长的条桌横在餐厅的两头,谁与谁也并不亲厚。
这次发现是他,她倒是略略惊奇,“听芬亚亚夫人说,你也要到巴黎去,怎么想起来找我?”范二虹子爵打量着对面穿着紧身紫丝绒长裙的她,不愧是圣彼得堡第一美人,年纪算什么,离婚算什么,在她的脸上,只能看见淡定从容的优雅。想起自己手里的牌,他一记笑容浮在脸上,“请您来一趟,是为了欣赏一件艺术品。”说着,他走进书房的画架上,伸手揭开了蒙在油画上的遮光布,在阳光之下,一幅美人图浮现在两人的眼前。这是一幅典型的仿文艺复兴时期画风的美人图,画中全裸的女孩的身体曲线与分屏,地板砖和其他建筑元素的垂直和水平线之间实现了美丽的对比。 她身上的光影和精致的线条赋予她雕塑般的雕塑质感,还增强了柔滑的窗帘枕在身下。
这幅画是当年两人浓情蜜意的时候,钱伯爵和她在罗马等地游览古迹的时候,一天清晨起来,她斜倚在旅店里的东方贵妃榻上,他满脸堆笑说这个姿势像极了提香名作《乌尔比诺的维纳斯》,于是在清晨翻箱倒柜,又是布置环境,又是要仆人去采购一切可能的油画工具,从线稿开始素描,一笔一画靠自己勾勒,反反复复改了差不多一个多月,她都已经看腻了广场两岸的风景,才好不容易画完。当然,对着这个一脸痴呆样的虹二子爵,她的脸上笑了起来,口不应心,“嗯,这画也平常,意大利佛罗伦萨多的很,拙劣的提香笔法。”不紧不慢说着这段话,她已经在脑海中咒骂了钱伯爵无数次,这幅画明明好端端收藏在徐思妥耶夫斯基家族位于罗斯托夫州乡间别墅的书房,怎么会到了这个人手上。无奈之下,她打定主意,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不能承认这个画像上的维纳斯,就是自己。
于是,无论这个年过半百的情场老手说什么,无论他的脸看起来有多真诚,两人相对的时间里,她只是从提香的技法谈论到最近兴起的印象派,还有叶菲莫维奇·列宾对光影的运用,见她如此遮遮掩掩,虹二想起自己在那个徐家出售的别墅里发现这幅画的惊艳,反而饶有趣味,他不紧不慢地追了一句,“您果然是彼得堡数一数二的艺术鉴赏家,敢问最喜欢哪一位画家的话?”单特美丽波娃知道这话多半只是钩子,顺着说下去的话,不知道还有多少的调笑等在后面,因此不答,只说都差不多。
没成想这会儿日影摇曳,芬亚亚夫人家外头的梧桐树叶忽闪忽闪,虹二见她低着头,脖颈儿后面一片雪白的肌肤光闪闪的,忍不住一把拉过她的手,贴着耳朵说,“您既不愿意说,那我可要说了,我最喜欢!就是达芬奇的《丽达与天鹅》。”这会儿的单心里一紧,小时候古板的英国女教师不肯说,她们还是偷偷知道了这个希腊故事,丽达是克里特国王的女儿,嫁给了斯巴达国王廷达瑞俄斯。众神之王宙斯看上了丽达的美丽,趁她在林间湖中沐浴时,化为一只天鹅,而丽达的好奇和虚荣, 落入了宙斯的圈套。他说这话的意思,明明白白脸上写着欲望,只是这欲望来的不凑巧,外头听见梅德韦杰娃喊她,“Madame,咱们得走了,晚上不是还要上邻居家去庆贺生日嘛。”
万幸有她这个伶俐的女仆,解了这围,单特美丽波娃假装镇定地走出了房门,然后一扭脸,几乎是落荒而逃一样上了自家三套马车,她和梅德韦杰娃对面而坐,两人都没说话,彼此想着自己的心事。一个想的是再不想见前夫也得面对,另一个想的却是这么多年不见的老情人,怎么忽然跟自家主人这般亲热了起来,脸贴脸,倒是挺相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