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月】
她没找到Coco。
主动躲避Pyrrha。
Pyrrha一直定期到曼特巡逻,自打上次看见Weiss以来,她拼命四处打听Weiss的消息。可对她的询问,对方要么无动于衷,要么就发出愤怒的抗议。然而,Pyrrha还是日复一日地回来,寻找——然后一无所获。
这让Weiss感到很内疚。
Penny的目光穿过曼特,始终跟随在她身后,直盯她的灵魂。无论她游荡到哪里,Penny都以摆在Pietro壁炉架上的画像的深褐色颜料之姿,一直注视着她。
Weiss勉强存活下来,在无人看管的垃圾箱和木桶里寻找食物残渣。它们腐烂了,变得坑坑洼洼,还带有一种特殊的气味,熏得她寒毛都卷了起来,但她还是挺过来了。什么都比回庄园强。
至少,当她蜷缩着身子,坐在一条后巷里,雨水从黄昏的天空中倾盆而下时,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她肩膀上的伤现在已不过是轻微的划痕,绷带早已被她遗忘,被毫不在意地扯掉了。
她已经习惯被刺伤了。
雨水混合着早已流干的泪水,从她的脸上淌下来。Weiss踢向一块小石子,看着它弹进几英尺外的水坑里。她紧紧地抱着自己,寒意直渗到她的骨头里。这并没有困扰到她,但她知道这应该困扰到她。这种剥离一直烦扰着她,她的掌心开始发烫。
此时正是中午,大雨已经连续下了一个星期了。
曼特每天都在发生暴乱,越来越多的官员被吊死在墙上,标牌在风中摇曳。她每次闭上眼睛都能听到鞋跟在砖墙上碰撞的声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曼特一定并不总是这么糟的……对不对?
不,才不是。
她打消心中的疑虑,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父亲的行事作风。
Weiss皱起嘴唇,手指紧抓着膝盖,凝视着涟漪泛动的水坑。也许在庄园的时候,她被蒙蔽了双眼。毕竟,这是他的设计。掌控认知,掌控服从。她恼怒地低吼了一声,用手捋过头发,被剪短的发丝滑落回来,贴在脸上。
她到底还能有多蠢啊?
慢慢地,Weiss闭上眼睛,倾听着城市的声音。她的耳尖灼痛,金色的丝线在她指间蜿蜒而过,发出柔和的微光,仿佛诱惑。它如心跳一样颤动——沿着她的肌肤,温暖而柔软。令她安心。慢慢地,她合拢手指,血管在体里嗡嗡作响。温暖,如同一颗破裂的鸡蛋,从她的头顶往下流淌,顺着她的脊椎,直流到她的脚尖。
深吸一口气,她的手指抽动了一下。
曼特的声音渐渐远去了,雨仍然在她周围敲打,但恶臭被一种只有远在城外的人才能感受到的清新所取代。没有肮脏,只有雨水把尘土搅成泥的清爽气味。雨滴在头顶又重又厚的树叶上弹跳。
当Weiss睁开眼,她看到的是同一片天空,但是角度不同,且来自不同的地方。格里本的港口在她面前延展开来,在她的视野中,一辆手推车沿着泥泞的道路挣扎前进。她挑了挑眉毛,满心困惑。
“什么……?”她喃喃着,从一棵几秒钟前并不存在的树下站起身。她在做梦吗?
她的心猛地颤抖起来,仅在二十英尺开外,一条黑色围巾在风中扭动。Weiss立马仓皇后退,躲到树后,悄悄探头窥视那栋熟悉的小屋,那双银色的眼瞳此时正凝望着港口。
Ruby。
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手指蜷曲,向她伸去。
早已褪色的鲜血在她白瓷般的肌肤上喷涌而出,在她的手掌和指关节上留下深红色的伤痕。Ruby的尖叫声在她的耳边回荡,萦绕在她的心头,像鬼魂一样尾随着她。
“R-Ruby?”她的名字如同宝石,从Weiss的唇边不由自主地滚落。她的膝盖动弹不得,将她定在原地。
坐在门廊上的Ruby突然僵住了,眼睛慢慢地打量起周围的环境。她的双眼带着黑眼圈,眼窝深陷,就好像一直没睡过觉。内疚如潮水,冲击着Weiss的胸腔,挤压她的肺,把她的呼吸统统挤了出去。
在惊慌失措和混乱之下,Weiss又一次握紧金线,霎时间,她的身体突然撞在曼特的街道上。城市刺鼻的臭气扑面而来。
Weiss四肢着地,突然开始激烈地反胃。她的衣服溅满泥浆和雨水,吐出的呕吐物在水洼里冒出热气。泪水刺痛了眼睛,她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视野里只有扭曲的现实。
“亲爱的,你现在可弄明白了吗?”
这个声音苍老而疲惫。
Weiss吃了一惊,急忙爬开,在小巷里搜寻这个突然闯入的声音来源。这个腔调有某种熟悉感。她以前知道。又或许她一直都知道。
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坐在那里。她紧紧抓着一条披巾裹住自己,那块可怜巴巴的亚麻布几难抵挡天气转冷所带来的寒意。一只狗趴在她身边,蓝色的眼眸将Weiss钉在原地。她喉咙缩紧,唇角困惑地皱起。
“你说什么?”她终于问道,视线紧盯老妇人。
“你的礼物,亲爱的。”老妇人回答,Weiss的心慢慢地开始热了起来。
“我、我没有……”Weiss甚至无法反驳过去几个月里所发生的怪异之处。
“别担心。”老妇人说,她的嘴角挂着慈祥而又令人不安的微笑。她的眼神呆滞而遥远,直勾勾地盯着Weiss,仿佛她并不存在似的。但出于某种原因……Weiss知道她能看见自己。“你注定不会独自一人去做这事的。”老妇人向Weiss示意。“你把它留下来了,对不对?”
Weiss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口袋,手指摸到一个光滑、小而圆的东西。她挑起一根眉,掏出几周前得到的那枚小硬币。女人的银色浮雕在灰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
“啊,好极了!”老妇人说。她轻轻地拍了拍坐在她旁边的狗的头。他继续盯着Weiss,他吐出的呼吸冒着热气。
“这是……”Weiss凝视着熟悉的浮雕,某种黑暗而遥远的东西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是的,是的,我们都知道,”老妇人说着,朝它示意,“现在你打算拿它怎么办?”
“拿它……怎么办?”Weiss翻动它,仔细查看,仿佛上面有答案似的。“这只是一枚硬币——在这里毫无用处。它甚至没有阿特拉斯的印记。”她差点把它扔到背后,但有什么东西把她和它联系在了一起。相反,她握住了它。
“哦?是这样吗?”老妇人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Weiss眯起眼睛,又看了一眼硬币,非常确定事实就是如此。“对?”
“那,看来你还需要时间啊。”她回答,手指捋着狗毛。他的尾巴左右摇晃,眼睛中央开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一道金色河流在它蓝色的虹膜之间游走,随后沉入冰冷的深渊。
“什么时间?”Weiss无法掩饰声音中的愤慨。
老妇人咧开嘴笑了,脸庞笼罩着神秘的阴影。“亲爱的,你能替我送点东西吗?”她轻轻挠了挠狗耳朵,拨乱它的毛发。
“我看起来像个给人跑腿的吗?”Weiss撇嘴。这个老太婆到底是谁啊?
“噢,来嘛,”她疲倦地长叹一口气,答道,“你难道不想学吗?”
“学什么?!”Weiss的耐心几乎到了极限。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老人,从来没有和她来往过,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眼睛下面开始抽搐,一场肆无忌惮的风暴正在酝酿。
“去。”老人简单地答道。Weiss咂了一下舌头,涨红了脸。“留。”老人续道,嘴角露出一丝会意的微笑。
“我不需要猜谜,夫人。”Weiss怒声说。正当她准备把那枚该死的硬币扔向她时,那只狗伸了个懒腰,四肢着地站了起来。它高耸在老妇人佝偻的身躯旁,乱糟糟的皮毛下隆起的脊梁骨清晰可见。它抓了抓自己的头,然后疯狂地摇着尾巴跳向Weiss。
“有时候我们只需要被推一把。”老妇人说。
但Weiss此时已经忙得没心思听她说话了,那只野兽用庞大的爪子按住Weiss的肩膀,把她往后击倒在墙壁上。墙上的烂泥渗进她的衣服料子里,让她的皮肤痒得很不舒服。他亮出獠牙,短暂地龇牙咧嘴了一番,接着又开始摇晃起尾巴来,伸出舌头舔掉她脸上的雨水、泥巴,以及些许还粘在脸上的呕吐物。
“呃、呃啊!喂、喂!不!给我下去!”她挣扎着,试图摆脱他热烈的爱意。可他就只是……个子比她大。
“你就要去了,记得呼吸哦!”
世界再次倾斜,街道消失于寂静中——被夹在时间的空间里。在这里,Weiss不禁打了个寒颤,大狗仍然沉重地靠在她身上,摇着尾巴。他凝视着她,那双眼睛就像她自己的眼睛一样。仿若一片灿烂的星光——Ruby会这么形容的吧。缠绕在她心上的绞索猛地收紧,险些勒碎那脆弱的、勉强还在跳动的瓣膜。
格里本再次在她脚下涌现,大雨倾盆而下。不幸的是,Weiss刚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大狗就把她推倒在泥巴里。他低头盯着她,舌头在她脸上乱舔一通,毫不掩饰纯粹的狗狗之爱。
“喂、喂!别、不——卧槽!!不!”Weiss在这根狂舔自己的狗舌头下尖叫。比起之前那场小小的——那是什么来着,旅行吗?——他的呼吸更让她觉得难受反胃。Weiss咕哝着把大狗从身上推了下去,夸张地一挥胳膊,把上面的泥甩飞出去。“完美啊。真是完美极了。”她压低嗓音怒气沉沉地说,怒视着大狗,就好像他哪怕有一点点能理解她的意思似的。
众所周知:他不能。
相反,大狗歪了歪头,翘起两只耳朵,望向Weiss身后。她血液一凝,那双窥视过来的暗淡银瞳刺痛了她的后颈。
不要看。不、要、看。
畏怯和焦虑如影随形——使她心中满溢无端的恐惧。她喉咙里的呼吸冻结了,Weiss冲向最近的小巷。她把身体尽可能地平贴在离自己最近的建筑物上,而那只狗却在外面的空地上直愣愣地盯着她。木桶和板条箱挡住了她的身影,让人无法从主路上看到她——但如果距离够近,仔细看的话,还是会看到一溜白色。
“快过来啊。”她压低声音向狗招呼道,朝它快速招了招手。她拍了拍大腿一侧,剧烈的动作让皮肤产生刺痛。它扬起头,尾巴在身后高调地大摇大摆。
她能听到在某个地方,有人正吃力地拖着脚步在泥泞中前行,靴底从泥巴里拔出来的声音令她战栗不已。她紧紧闭上蓝色的眼睛,大狗凑到她身边,用鼻子蹭了蹭她的手。
“W-Weiss?”是她的声音。就在那里,在转角的另一边。如祈祷般轻声念出Weiss名字的音节。也许,她正是在祈祷。向一位神明徒劳地哀告。一位痛苦兼血与冰之神。
刹那间,Weiss仿佛被吸干了生命——胸腔中翻腾有如浪涛怒海。她浑身发冷,泪水立刻涌上眼角。她屏住呼吸,害怕哪怕是一个颤抖都可能会打破常态的幻觉。害怕再次面对那双银色的眼睛。害怕陷入其中。害怕在它们面前崩溃。
大狗用冰冷潮湿的鼻子轻轻拱了拱她的手,当Weiss没有伸手抚摸它时,它发出一声轻微的呜咽。Ruby在泥泞中拖着脚步,慢慢地鼓起勇气,绕过转角。Weiss知道。她知道。如果她看到她,那么……
“对不起。”她低语道,既不是对任何人,却也是对每一个人。
一张斗篷的边缘打破了道路的宁静。Weiss伸出手,金线缠绕在她的手指上。她施力一拉,世界消融,从她身边飞驰而过。伴随着一阵反胃,她发现自己再次四肢着地地回到了曼特,手脚都埋在街上的烂泥里。人们从她身边走过,都懒得多看她一眼——除了那些表达不快的一瞥。
没人看见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
没人在乎。
Weiss勉强站起来,世界扭曲,颠倒。她感到恶心反胃,浑身冒着冷汗,将衣服粘在身上。她焦虑地用手掌摩擦着衣服上破旧的亚麻布。
但它们永远都擦不干净——永远都是红色的。永远。
她的喉咙缩紧了。
不——她的灵魂缩紧了。被缠绕在一根柱子上,直到它被拉细拉长。被磨损撕裂。
“终于啊。”这个声音柔和却哀伤。
Weiss猛然抬头,与一双翡翠绿眸对上视线。她皱起嘴唇,看见一张温暖而熟悉的脸。令人安心。强大。并且总是很和善。
“Pyrrha。”Weiss勉强挤出话来,她的声音嘶哑得就像崩裂的冰川。她紧紧抓住中校,指关节发白,面色犹如患病的象牙白。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进Pyrrha怀里的。
Pyrrha低头看着她,眉间的褶皱又深又长,让她看起来仿佛老了很多岁。“你知道,你真的让我们一顿好找呢。”Pyrrha的话语总是很友善,即便是在责备。
Weiss悲伤地笑了一声,用手背擦了擦脸。“我知道。”这三个字沉甸甸地落在她们之间,像墨水一样沉入倾盆大雨中。“现在要怎么办?”Weiss问道,害怕着答案。
Pyrrha沉重地叹了口气,扭头朝庄园望去,低沉的雷声从远处的海面传来。“这取决于你,”她最后说,她很清楚,她永远不能让Weiss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情。这本来就不是中校的本性——考虑到她选择过上的生活,这很讽刺。“你现在在这里。”Pyrrha开口,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所以,Weiss Schnee想做什么呢?”
Weiss Schnee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像幽灵一样缠扰着Weiss。假想中的手指缠绕在她的脖子上,指甲陷进她细腻柔嫩的皮肤里。刺痛。灼热异常。它们一直挖掘到很深很深,然后化为白骨。因为她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在乞求一件事。乞求。
“烧光它。”Weiss垂下视线,低语道。她的声音掺杂着暴力,一阵冷风吹过她们所在的那条无人小街。
一双躲在阴影里的紫色眼睛注视着她们交谈。那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像是有了一个主意。沙子般的浅棕发垂落到睫毛前。
“Weiss……”Pyrrha说,深皱的眉头蕴含忧伤。
“Pyrrha。”Weiss抬起头看着她,面无表情,死气沉沉。
中校不安地动了动,诡异的恐怖像阴影一样悄悄袭来。它们笼罩在她的心头,几乎要扼杀她的光芒。她的呼吸哽住了,眼角闪烁起晶莹的泪光。因为站在她面前的已经不是Weiss Schnee了——至少不是她认识的那个Weiss。
“我不能让……你知道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Pyrrha慢慢地后退一小步,让自己和这位白雪公主散发出的恶意拉开距离。那份恶意仿佛要劣化一切所接触之物。它十分强烈。如同众神的黑焰。
“对其他任何事,我从无期待。”Weiss喃喃地说,慢慢地站得更直。某种卷曲状的金色之物爱抚着她的脖子,滚烫的热血泼洒在她的脸上——这段记忆突然变得崭新,仿佛刚刚发生的一样。世界被染成了红色。
而她全部所能看见的只有Ruby——大大地张着眼睛,满脸震惊之色,茫然无措地倒向甲板。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中校?”Weiss问,突然以目光和Pyrrha相对峙。那是挑战的眼神。Weiss的举止变化令Pyrrha的忠诚不寒而栗。
“我会以我所知的最佳方式向你提问,你想怎么跟我一起走……”这不是她应该给出的军人应有的回答,而是她能为朋友做出的唯一回答。
“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一个问题,Pyrrha,别自欺欺人了。”Pyrrha被Weiss尖刻的话语刺痛了,往后缩了一下。最终,在历经数月,跨越千山万水,历尽艰险之后,她来到了这里。Weiss Schnee,终于被羁押了。
“Weiss Schnee,经阿特拉斯政府批准,我在此逮捕你,罪名是——”Pyrrha的声音消失了,这些话违背了她的良心,“——罪名是,对阿特拉斯的重度叛国罪。”
Weiss伸出双臂,手指精巧地环住那一丝丝小小的金线。它们仿佛美丽的蛇,穿过她的皮肤,留下轻微的刺痛。Pyrrha动作缓慢地拿出沉重的铁镣。
“别难过,Pyrrha。我很快就会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叛国。”再一次地,她的声音里掺杂着暴力。深海蛇在Weiss眼睛中央深处游动。噼里啪啦,嘎吱嘎吱,发出冰川崩裂般的和声。屏息,以待时机到来。
Pyrrha将镣铐戴在Weiss的手腕上。铁镣甫一接触到她的皮肤,就泛起一层白霜。这个重量令她感觉无比熟悉。让她想起那个通风不良的牢房,影子跑出来肆意玩耍。Weiss站得愈发笔直,几乎和Pyrrha鼻子对着鼻子。
“请不要这么说,Weiss。”Pyrrha试着说,她咬住柔软的下唇,不舒服地动了动。“我不想自己不得不告诉他们这些。”Weiss尖锐而短促的笑声足以令Pyrrha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
“他们很快就会见识到的。”
威胁就像承诺一样悬在她们之间。
“他们知道与否并不重要。”
死亡不等任何人。
(第25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