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程车停了下来,我的思绪顿然从记忆中抽回。这时候,我不自觉地用冰冷的手掌贴住额头,才发现自己整张脸都烧了起来,滚烫得像刚煮熟的番茄;脑袋也像灌了铅块一样,沉重得无法运作。
“咳,小姐……”司机咳嗽了声,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计费器,示意我给车费。
付过钱后,我狼狈地下车,火辣的阳光直射到脸上,整个人头晕目眩。我跌跌撞撞走进酒店,差点撞到旋转玻璃门上。门童上来扶我,本想让前台送我回去,但被我拒绝了。我一个人乘上电梯慢腾腾地走回房间,心乱如麻,胃里翻江倒海。
刚关上房门,我便再也抑制不住,跑进浴室对着马桶吐了起来。吐到最后,我甚至感觉咽喉里有股铁锈一般的血腥味在蔓延,就好像不掐住脖子,我的心脏也会一并呕出来。我深呼吸了口气,起身去打开花洒,冷冰冰的水临头泼下来,把我浇醒了,但头依然痛得好似要爆炸一样。
也许发烧了,但没什么大碍。
脏兮兮的衣裤黏在身上,我才想起要脱掉,然后走进浴缸,躺在温热的水里,任由水浸湿头发没过脸,扼住我的呼吸。
这种濒临死亡的感觉,我曾经体验过,在那之后我的腹部上留下了一道永久的伤疤。我以为我可以逃避任何痛苦,回避所有失望,但是到头来我还是栽进了永无止境的愧疚、漫长磨人的隐痛之中。甚至我亲手甩开了自己最重要也是最爱的人——我害怕,或者更甚,我恐惧面对她,我无法承受我对她造成的伤害,也无法原谅我的懦弱。假如她对我只剩下绝望和怨恨,我又要怎么挽回她,呆在她的身边?我只有离开她,才能假装无事发生地生活——可直至今日,我还是没有办法不去想她。
沉在水里,屏住呼吸,等待一秒一秒地过去,我意外地平静。我没有溺亡的念头,我只不过是想找个地方冷静一下。但我幻想过有人在我溺水的时候吻我,就像掉进海里不断下坠,有人会拉住我浮出水面,看见初生的朝日。
所以我画了一个故事,在那里,她得到了她的吻,就像小美人鱼亲吻她心爱的人。而我,在那个时候的舞会上,离她只有咫尺之遥,我没有吻她,她也没有吻我,但我们知道我们该有一个吻,也应该跌进床里,从黑夜纠缠到天亮。
突然卷轴又响了起来,我猛地挣扎着从水里坐起身,扶着发疼的额头缓缓靠到浴缸边,忐忑地看了眼来电,是Weiss,我松了口气,于是轻轻摁下接听。
“早上好,Blake。希望没有打扰你。你还在睡觉吗?”她像往常一样礼貌性地问候道。
“早上好,Weiss。我已经起床了。”我尽量压低声音,不想让她听出我不舒服。我有些好奇,不知她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她叹了口气,沉默了几秒钟。我几乎能想象到她单手叉腰,咬着下唇,另一只手拿着卷轴盯着屏幕上的通话界面,十分无奈的情状。那个样子很可爱,但也意味着她要和我认真谈话。
“你给Yang打电话了?”我猜她大概眉头紧皱。
“呃……嗯,是的……但是我昨晚喝醉了,可能不小心摁错了。”我努力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几声干笑,试图掩盖尴尬。
“你觉得我会信吗?”她冷笑了声,“要不你疯了,要不她疯了,但不管怎样,最后我要为你们的发疯买单。”
我心虚地吸了口气,嘴唇张了半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接着,她略有一丝怨气地说:“我和Ruby今早上是被她电话叫醒的,你知道吗?”
“嗯……不好意思。”我抱紧膝盖,把头埋进自己臂弯里,试探性地问道,“她……还好吗?”
“不好。”Weiss干脆利落地回答,转而又语气温和地说道,“你说过,你完完全全退出了她的生活,不会打扰她的。我尊重你的决定。”但是Weiss从来不赞同。
“我知道。”我莫名其妙地难过了。
“她很想你。”
“我知道。”我感觉心针扎一样地刺痛。
“她很想见你。”
我猜也许我知道。
“Blake……”她温柔地喊我,带着些许安慰,就好像知道我快要崩溃了,“你可以放松,她没有怨恨你。只是她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放弃了……你们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对吗?”
“很久了。”我缓缓呼出一口气,“久到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她,她也应该放弃了我。”
“没有。”
“是,我没有。”我曾以为,她该有。这样,我就可以好受点。
我们都安静了好一下。我不知道怎么说下去,脑子里一团糟。
“你不舒服吗?声音听起来不太好。”她还是觉察到了,“你再休息一下,不要逞强。”
“难得你这么温柔。”我有些哽咽地调侃她。
“……什么意思?你希望我没事儿对着你凶巴巴的?你真的疯了?”她呵斥道,声音突然拔高了一个度,惊得她那边的Ruby也喊叫起来:“Weiss,你和谁吵架了!”
“啊——Ruby,别突然扑我身上!”
“开心点,今早上你还没亲我……”
“我没有生气!我在打电话……你抱我干嘛……放我下来!”
“不放!”
“救命,你蹭我干什么!”
然后在一片混乱中,那头挂断了电话。
我紧绷的双肩顿时垮了下去,眼泪止不住地滑过脸颊,滴到热水里。
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从闷热的浴室里脱身,什么也没穿,就一头栽到床上,闭眼入睡。
“所以,你请我喝橘子味汽水,你却又点了杯鸡尾酒?”我感觉自己是来陪她喝酒的,顿时后悔爽了Velvet的约。
我和刚认识的金发女生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聊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头顶柔和的暖灯照下来,仿佛一层薄纱笼罩在她的身上,她整个人像沐浴在阳光里,散发着热度,把我的脸烤得热烘烘的。
她是绝对意义上的美女,五官精致但轮廓线却十分柔和;瞥一眼就知道她属于身材丰满的那种女人,身上却没有什么赘肉,手臂肌肉也很紧实……她扎起高马尾,本有些凌乱得乖张的金发瞬间被驯服了。我挺喜欢她这个样子。
“你看得很入迷啊。”她打断我的视线,凑近我的脸,像要从我眼睛里寻找什么似的。我楞楞地盯着她双颊泛红,嘴唇湿润,喝得微醺的样子……然后移开视线,又吞了口汽水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要喝一口这种鸡尾酒吗?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
她的嘴角挂着笑容,让我无法拒绝。
我端起她的高脚杯,抿了一小口,是草莓鸡尾酒,味道酸甜,更像一款饮料。她喜欢喝这种?
“你今晚喝了多少酒了?”我猜她和我一样还没成年,应该就差那么一点儿。
“不用担心,我酒量很好的。”她轻笑道,“但是你看上去不是很能喝酒的人,所以还是喝汽水吧,要是你喝得烂醉,我会很麻烦的,我得对你负责。”
我翻了个白眼,但嘴角却不自觉地往上翘:“你这么喜欢照顾人吗?还是说,你总是这样勾搭别人呢?”
“后者吧,毕竟我勾搭上你了。”
我觉得她已经彻底醉了。这样下去,我得偷她卷轴撬了她密码给她家长打电话当好心人送她回家了。
但是在一片喧闹之中,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脏颤动的声音。我竟然有些慌乱。
“什么时候走?”我问她,若有其事地看了眼时间。
“你指的‘我’,还是‘我们’?”她嘟嘟嘴,伸手拉住我,即使我还没打算离开。“不想再多聊会儿吗?”
“聊什么?坐在这里看你喝到趴下为止?”我用另一只手撑着脑袋,歪着头看她。很奇怪的是,我鲜少对一个陌生人有这样的耐心和兴趣,甚至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不知道,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呆着。”她摇头,嘴边的笑容消失了,声音忽然变得很平静。我想她可能有一些我不需要知道的心事。于是,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坐在那里,随她拉着手。
但不过两分钟,她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Blake。”
“我叫Yang。”她还是没有松开我的手,“你经常来这里吗?”
“你觉得呢?”
“噗,一看就不是。”她笑出声,“那下次我们要怎么见面?”
我抬起眉头问她:“你想要我的号码?那么,下次和我去哪里约会?”留号码是真的,但约会……当然是开玩笑。
她瞪大眼睛,有些吃惊,接着整张脸都烧了起来。我得逞一笑。她赶紧别过头去,用手捂住脸,发出挫败的低吟。
我猜她对我一见钟情了。
怎么可能?她只是喝醉了。
Velvet给我打过电话,可周围太吵——我注意力全在一个人身上,完全没听见。等她找到我时,Yang已经醉得瘫在了我怀里。也可能Yang只是很疲惫,所以想借我肩膀靠一靠,我默许了。但不过一会儿她的脑袋就从我左肩上跌了下来,摔进我臂弯里,手肘不小心碰倒了汽水的玻璃瓶,瓶子咕咚咚滚了几圈,最后砸到地上,碎片四溅,声音刺耳,引得酒保过来怨声载道。尽管如此,她也没有被吵醒,脸埋进我的胸口,咕哝了几句,我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但隔着那层薄薄的衬衫,我能感受到她平稳的呼吸和心跳。我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所以只能陪着她,哪里也不去。直到Velvet找过来,我才知道原来是Velvet旁边那个栗色头发的高个子女人带Yang来这里的。
“她明天也要上课,居然还能喝得烂醉如泥。”那个女人无奈地说道。
我松了口气,把这个死死黏我身上的女孩扯下来,交给她的朋友。然后满怀歉意地和她们道别,离开了酒吧。
已经是深夜,街上的人稀稀疏疏的,一阵海风吹来,拂过脖子和脸,让人感觉到了一丝丝早秋的凉意,我不禁拉紧风衣,双手插进衣袋里,快步往租住的地方走去。
衣兜里有一枚瓶盖,是汽水瓶的,上面印着sunflower的字样。我没有扔掉,而是把它藏了起来。
我从梦里惊醒,已经是晚上,窗外夜幕沉沉。我记不清楚自己梦见了什么,总之是能让心如死灰一万次,再也无法复燃的噩梦。
我走到梳妆台,在小包里翻来找去,最后在一个夹层,终于找到了那枚瓶盖。
它没有锈化,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