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钻回自己的屋里，躺在熟悉的、只有她身长一半的床上：五年前，一个矮人族的白魔法师就是在这里将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尼娜救下，甚至为她规划了一条无比清晰的前路。而当年的白魔法师踏上了成为大魔法师的旅程，现在已经成了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大元灵白魔法师。关于这一点，尼娜反复确认过多次，才发现这一回听说的并非谣传，而的的确确是真的。

会如此确认，是因为在后来漫长的旅程中，她发现洛洛塔对她说过的有关身世的话语几乎没一条能信的。魔法学院根本没有一个叫奥尔科力的讲师；矮人族的确驱逐过叛徒，但加起来恐怕有上百人，不至于只有七个；精灵族的确损失过魔力之壶，但它是被一个西欧来的骑士偷走了。诸如此类真真假假的话实在太多，尼娜后来已经不想去验证。

有人敲门，尼娜不得不将自己从回忆里拉回来，她穿上战士的布袍，这才喊道：“进来。”

来人是乔伊斯，她打量了这屋子的摆设，不禁皱了皱眉：“你是怎么喜欢这样狭小的屋子的？”

尼娜耸了耸肩，看着乔伊斯将门带上，门外好像有一个人影，但尼娜看不真切。

“明天的行动还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是作战上的事。”

说着，乔伊斯摸出了一根树枝，尼娜认出那是洛洛塔五年前送她的灵树树枝，她们这些会魔法的人还能听见树枝的低语。

尼娜只犹豫了一瞬，回道：“共鸣了？”

乔伊斯点了点头：“很微弱，但的确共鸣了。在北方。说来也巧，就在我们的目的地附近。”

尼娜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你应该知道她的老家正是一个叫作图姆拉村的矮人村落吧？”

“我知道，但行军的方向绝无私心。”

“这点我相信你，你就是这么个无趣的人。”

“你是专门来嘲讽我的？”

“不是。除了这件无伤大雅的事以外，我还有一件事。有人托我带个姑娘过来，并且让我转告你说，人家姑娘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你总得做出像男人一样的回应。”

尼娜这才从床上跳起来，望向窗外。热妮娅正在屋外来回踱步。

“……怎么，难道连你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吗？那姑娘的人生可不该断送在我这样的人身上！”

“你觉得你是怎样的人这根本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在人家眼中你是怎样一个人。如果你真的无法回应，拒绝她好了。还是说其实你也心有涟漪，不忍回绝呢？”

“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明知道我的。”

乔伊斯耸了耸肩：“可人家姑娘不知道。你放心吧，姑娘们都心细得很，她们自己能觉出些什么的。”

“……但那也不是我所需要的呀。”

“而那姑娘不一样，你清楚即使她知道些什么也不会怎样。”乔伊斯来到门口，顺手打开了门：“剩下的，只是对她讲出来了。”

热妮娅显得很紧张，小脸通红，棕色的卷发被寒风吹得荡漾。尼娜在门口望了一会儿，这才喊道：“热妮娅，进来烤烤火吧。”

热妮娅搓着手进了屋，尼娜又怕别人误会又怕她被冻着，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关门。直到她看见热妮娅一屁股坐在了壁炉旁，人几乎要贴在火上了，这才慌忙阖上了门。

“呃……你要喝些什么吗？”

“这还需要问吗，阿尔伯特？”

尼娜这便又风风火火地出门买了牛奶和蜂蜜，回来后翻出房东留下的一口大锅和一个小碗，将两瓶东西倒在了碗内，又在锅里隔水煮起来。

热妮娅看尼娜的动作娴熟又认真，忍不住到灶边旁观起来。

“你为什么不直接煮牛奶？”

“控制不好火候会起一层奶皮，口感不好。”

“这火那么难控制吗？”

尼娜在布袍上擦了擦手，她的手在添柴时弄脏了。

“挺难的，我当时也学了好久。”

“你学下厨干什么？”

尼娜沉默着，水煮开，她估摸着差不多了便把灶关上，随后捏着碗沿拿出牛奶碗。

热妮娅见尼娜没有反应，不禁道：“你都不怕烫的？”

“战场上的火可比它还烫。”

热妮娅这才观察起尼娜纤细的手指，她的右手的手指泛白，起了大片红色的斑块，现在正微微颤抖着。热妮娅清楚那是烧伤的痕迹，她那年迈的父亲身上也有一大块。她甚至清楚，正是这只手从火中救下了父亲阿纳托利。

热妮娅以前从未仔细看过这双手，印象中的它们仿佛该与那柄金色的剑紧紧贴合在一起。可现在，它搭在锅碗上显得那么轻盈又合适，简直就像……一双女人的手。

热妮娅忽地怔了。

而尼娜依旧有条不紊，将牛奶分别倒入两个杯子，摆在壁炉前的桌上。

“喝吧，不会很烫。”

尼娜率先坐下来，闭眼闻了闻牛奶的清香，这才喝了一口，旋即皱眉苦恼道：“蜂蜜放多了。”

热妮娅见状也依样画葫芦地喝下牛奶，但她觉得自己从未喝过那么好喝的饮品。

“……是、是多了些。”她倔强地说。

尼娜笑了笑，沉默笼罩在二人身上，一个平静，一个急躁。平静因为坦然，急躁因为忐忑。忐忑自然赢不过坦然，于是热妮娅终于开了口：“你很擅长做饭吗？”

“很擅长。”

“布里尼薄饼是怎么做的？”

“面粉、牛奶、黄油，如果你爱吃甜的就放糖，不然就放点盐。揉成面糊后上锅煎，煎成薄饼很简单，主要还是配料，果酱或者酸奶，吃起来口味完全不一样。”

“你喜欢什么味？”

“酸奶加上鲜草莓——我喜欢吃酸的。再配上这个，蜂蜜牛奶，那滋味很妙。战前我时常自己做一些。”

“难道一个男爵还会亲自下厨吗？”

“世上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说不定哪一天，坐在大公位置上的会是一个坚强的女性。”

热妮娅忽然回头，望进尼娜的眼中。她们沉默地对视，最后却是尼娜率先挪开视线：“不，不要多想，有些人这辈子都不会惦记那个使人摧眉折腰的椅子的。曾经有个东方的贤人说过，打江山易，坐江山难。而我只习惯打江山。至于如何让小麦丰收，如何让商贸繁盛，如何处理与他国的关系，这些都不是我该考虑的。我该考虑的是如何让罗斯人保持斗志，不要忘了自己是一名斯拉夫人。能做到这点，哪怕被人记恨也没关系。”

“……听起来，你并不像你所声称的那样恨远在南边的那个布德贝格。”

“因为对于布德贝格公国的人来说，我才是那个破坏他们正常生活的罪人，我才是那个盗用他名字的小偷。明白吧，我在这个位置上，不得不比所有人看得更透彻。

热妮娅张了张嘴，很诧异似的：“你干嘛跟我说这些，就不怕我跟战士们说，动摇士气？”

“嗯……为什么呢？”

尼娜抬起杯子，喝了口牛奶。热妮娅半天没有得到回答，这便又盯着杯子看。她没有从白色的饮品中看出什么道理来，只好抬手一口气喝干了牛奶，用手背擦了擦嘴后问：“我父亲找过你了，对吧？”

尼娜点点头。

“你怎么想呢？”

“现在，选择权难道还在我手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