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确定,眼前的这两个人并非自己的亲生父母。
如果要问我有什么判断依据的话,我会给出“感觉就是这样”这个答案。不过,在人类社会中,用“感觉”作为为人处世的标准是不被允许的,毕竟是出于理性而形成的组织嘛。
我姑且也是有从人类社会学到些什么的。家人、友人、爱人...这些称呼包含着什么样的意义,起初我一无所知,直到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之后才渐渐明白。
关莺的确留下了很多书给我看,但那些书上只写了像是“心性”、“灵根”这样完全不知道在讲什么的词汇。我每天就只能盯着那些字眼发呆,会觉得无聊也是理所应当的,就决定从关莺她们身边离开了。关莺也没有试着阻拦我,只是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联络她,这点也很奇妙。
在这种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我只能摸黑般地从一处流浪到另一处,在这过程中也有人提出过要帮助我。起初我并不知道他们中的某些人可能图谋不轨,这一点还是后来好心收留我的人告诉我的,那时我判断哪些人能够信任,哪些人不能的标准就只有感觉。
我的感觉很准,就像看到的人和事物都被涂上了颜色一样明晰可见。如果一直盯着某处或者某人看,那样的感觉会更加强烈,而且还可以看到只看他们外表看不到,被隐藏起来的部分:盯着书本的封面,我就能看到书中的文字;视线向某人聚焦的话,就能看清那个人衣服底下的身体。
依靠这样的能力,我看到有些向我搭话的人身上,厚厚地涂抹着被不协调地搭配在一起的色彩,让人有点反胃,就像是“恶意”这个词具象化的版本,遇到他们我就会逃走。有些人被涂上了暖色调的、单一的颜色,传递出无害、可以亲近的信息。我的感觉告诉他们是可以相信的,就接受了他们的帮助。
也有几个给我的感觉有些特殊的人,例如说关莺。她是我有意识以来第一个看到的人,林不语告诉我只有“父母”才会在这种类似于“新生”的时机出现。但我觉得她看向我的眼神有点复杂,包含着诸多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类似于怀念、悲恸以及决心。
当初以我的见识,我是不足以归纳那种目光的。不过,我看过的、林不语书柜上摆放的漫画中有一部以偶像与粉丝的互动为题材的作品。从那部作品里我明白了,原来关莺一直以来,都是用像是看着她的“推”给她的签名照一样的目光看着我。
我不明白个中缘由,就像我不明白她对我来说是什么样的人。但我很清楚,林不语于我的意义。
我想起在申浦市街边打发时间的那个傍晚。
就是在那个傍晚,我瞥到了一抹十分抓人眼球的粉红色彩。
目光随之而去,发现那是一个年纪大概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过肩的长发染成了夸张鲜艳的粉色,原本修长的身形因为驼背而显得有些佝偻,背着双肩包,穿着那附近经常见到的、胸口处纹着帆船状校徽的纯黑衬衫与灰黑色校服长裙,应该是旁边那个星帆外语中学的学生。
她的身材很好,算得上苗条,但胸部却很大;大腿上看起来有点肉,不过腿很长,所以整体依旧显瘦;她皮肤很白,而且很光滑,没有雀斑、暗疮之类的,即使如此,眼神却给人一种“啊,这家伙没睡醒呢”的感觉,小巧轻薄的嘴唇微微耷拉着,看上去很颓废。
经过她身边的行人频频回头向她行注目礼,大概是因为那种发色很少见,也可能是她按照普通人的审美标准来看是个美人,所以多看了一眼;我的眼神也定在了她的身上无法移开了,因为我听到位于我左胸口的那个器官,重重地跳了一下。
用两条腿行走,两只手劳作的动物被称作人。照这样看,我也算是人,但我总觉得自己缺了些什么。记忆、情感以及人性,那些东西我全都感受不到,一直以来都是以关莺的话为准则运行的机器,唯有这一次,我的感觉告诉我,眼前这个素未相识的女孩子很重要。
她能使我完整,她能让我成为人。她是我的一部分。
我追上去,却发现她被一只长得很丑的生物盯上了。关莺告诉过我,那种看起来不太像人,却有着人形,发出的声音很奇怪、对人有敌意的生物,被称为“鬼”。在那之后就是一些很难懂的话了,什么“业障未尽”“以生灵之业代之”云云,我都没有听进去。我只知道那是会害人的东西,虽然不太像人形,此时此刻眼前这个丑陋畸形,正在追赶那个女孩子的东西,应该就是鬼了。
而且,如果我想要搞清楚为什么会对她有那么强烈的感觉,我就得从鬼手下救下她。
在这之前我也遇到过鬼,用一根在我有意识时就被关莺交给我的铁棒,就可以轻松地把那些东西打败。眼前这只长得和之前遇到的不一样,不过我还是有可以应付它的自信的。
果不其然,我解决了它。在这之后就是像先前那样,请求那女孩子让我借住一段时间。我决心要在这段时间里弄明白对我来说她身上的奇异之处。虽然她一开始看起来很害怕,不过后来还是答应了我,并且告诉了我她的名字,林不语。
林不语。我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记住了这个名字。
为了增加与她接触的时间,我也拜托关莺让我转入了那所星帆外中。作为中等教育机构,我的确从中学到了许多,不过果然还是林不语更让我感到新奇。她让我明白了,人与人之间会有距离感,如果没有任何缘由就示好的话,对方会因为羞愧以及距离感被打破而感到很难堪。嗯,原来这就是为什么林不语的表情总是看起来很为难么?
可我觉得自己和林不语还不够亲近,至少我还没有找到那个答案,让我对她感兴趣的答案。而且,我也觉得欣赏她为难的样子很有趣。所以,我想着或许再接近一些也没关系。
就在这时候,林不语告诉我,她帮我找到了我原先的家庭,并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诶——她竟然有在调查这种事情吗?当时我的脑海中只有这样的想法,毕竟她看起来一直很疲惫,我以为她会对这种事情感到嫌麻烦才对。直到坐上车,离开了申浦之后,我才想到一种可能性。
没准,她认为我要更麻烦一些。
这也不是没可能,毕竟我的确有点折腾林不语了,但这么做的时候她也没说什么,我就以为没问题。看来还是我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而且还存在着一个问题。离开了林不语的话,我就没办法知道为什么对她感兴趣了。
我好后悔。自己当初不该不假思索地对她的话言听计从的。——如果要让我安分一些也好,请让我留下来吧!——这样的话梗在喉咙里,急迫地想要冲出嘴边,但我习惯了一言不发,习惯了面无表情,失去了表达情感的能力。现在想来,或许这就是我和普通人类之间的差距吧。
而且,当我来到了这个城市,按照地址找到林不语所说的、“我原先的家庭”,见到了我的“父母”后,这种后悔的感觉便更甚。
地址处是一栋很气派的别墅,别墅内空旷得很,也没有请佣人什么的,我也没见到关莺。在我敲门后,一对中年男女从别墅内走了出来。
在看到我之后,他们那兴奋到狂热的面孔便立刻僵住了,迟疑了数十秒,两人对视了一眼后便堆起了殷勤而客套的表情,请我进别墅里先坐一会儿。从这时起,我就道他们并非什么亲生父母,对待我的态度也不似对待女儿,更像是招待客人。
大概是林不语搞错了吧。我暗暗想着,这对父母也有点奇怪,既然搞错了就没必要把我请进来嘛。
我走进别墅大厅,按照那对父母的指示在会客室的沙发坐了下来,他们端来用瓷杯乘好的红茶便没了影。会客室的上方盘旋着一股奇异的线香味,有些刺鼻,令我皱起了眉。虽说这里的确像林不语说的是个大户人家,可除了一些最基础的家具外也看不见什么财物,唯有走廊的角落里堆积着形状古怪的塑像与一些杂物。
我叹了口气。
会客厅里有台电视,不过当我打开电视后却显示没有信号。我来的时候也不是什么都没带,毕竟林不语是在放学的时候跟我提起她找到我原先家庭这件事的,所以我就带着书包来到这里。可书包里除了课本和笔记本之外也没有别的事物,无法作为消遣,我便立刻感到无聊了。
住在林不语家的时候,我从来不会觉得无聊。
先不提她本人就非常好玩...非常有意思,她居住的那所一居室里有大约三分之一的空间都被用来摆放漫画和轻小说。虽然星帆外中的同学们都在抱怨课后作业难度太大、留得太多了,不过在我看来还蛮简单的,在学校里完成一部分,回家后只用花上半个小时左右就能做完。在那之后就是准备晚饭的时间,做好饭后林不语就会坐到餐桌边,一边心不在焉地吃饭一边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的屏幕,时不时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如果恰好含着饭菜的话,她那张好看的脸就会因为要遏制着不把咀嚼到一半的食物喷出来而扭曲成滑稽的模样。晚饭后,她大概率会躺到床上滚来滚去,看些漫画或者小说。我也会同她一起看,尽管那些读物的内容大同小异(为什么牵涉到恋爱情节时角色都同为女性?),但是只要看着她,看着有时露出有点诡异的笑意、有时眼角有泪光闪烁、有时会因为意识到被我一直盯着,有些不耐烦了而别过脸去,小声嘟囔着“别一直看着啦...”的她,就不至于无聊了。
我之前也有被其他人收留过,和其他人同住。我还记得那个人。
虽然她并无恶意,住的地方也比林不语的大一些,但她把我带回家里后就只是兴致很高地问我各种问题,然后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那家伙看上去是刚成年不久的大学生,却一点也照顾不好自己,还屡屡把我丢在家里一个人出门。偏偏那人还是容易被鬼缠上的体质,所以我只好偷偷跟上她,帮她处理掉那些东西。有次我这样做,还被她骂了。自认为困扰到她了,没有办法,我只能选择离开,在那之后就遇见了林不语。
我很少想起她,但我很想念林不语。
可就算离开了这里,我也不一定能找到回申浦的路。又要过上很长一段时间的流浪生活了吧...虽然那样也不是不行。
不过,如果要离开的话,得好好想个离开的理由呢,就这样对刚见面的“父母”不辞而别也不是个办法。
究竟要怎么做...?
在这之前我从没说过谎。不过,我倒是看过别人说谎。那人就是林不语,当初拒绝收留我也是,跟我说找到了我原先的家庭也是,她的表情看上去都很不自然,像是在剧烈挣扎着,和自己做斗争一样。那么,我能做到和她一样的事情吗?
就在我沉思的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
是那对父母回来了?
不对,我记得他们来时的脚步声都急而快,大概两人都是急性子吧。
而现在,我听到的脚步声却又轻又缓,像是要故意隐瞒着似的。
我意识到了脚步声的主人是谁。
盗窃犯。用社会上通俗化的语言来说就是小偷。
这家伙有点倒霉呢,毕竟这栋别墅看着气派,但里面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小偷似乎在玄关处徘徊,打探着别墅里有没有人。那对父母不知道去哪里了,所以他好像打算往客厅接近。
有点麻烦呢...不对。有办法了。
假如他们没有发现财物,进而拐走了这家的孩子——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呢?
有这种理由,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为自己的机智感到欣喜,我估算了一下小偷从玄关到会客室的时间,确认还剩几分钟,便拿起了放置于茶几上的座机。得先报警,让那对父母知道别墅失窃了。
抱歉啦,毕竟我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我在心里这样想着,拨通了报警的号码。
“喂?您好,这里是xxx街道xx路xx号x弄,这边发生了一起盗窃案...”
报完号码与情况后,我挂断了电话,站起身,悄然站到了会客室的门旁,顺便带上了除了书包外我随身携带的另一样物品——铁棒。
对方似乎只有一个人。其实对方是团伙作案,我与他奋力搏斗,他被打晕之后同伙来不及带走他,只能拐走了我——虽然这个剧情漏洞百出,不过管他呢,目前最重要的是离开这里,去找林不语。
感到对方的脚步与气息声都渐渐接近了。说起来,我的听力和视力都比普通人好上许多,体力也不例外。这点在人类社会没多大用处,反而在这时候帮上了我。
对方靠近了。三步...两步...一步...
出手。挥棒。击倒。
小偷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便被我用铁棒击晕了。我擦了擦从额间沁出的细汗,突然听到了,渐渐接近的警笛声。报警似乎取得效果了,要赶快离开这里。
我快步走出了别墅的大门。路上看起来在堵车的样子,所以不用担心会跟警察撞个正着。不过,接下来要去哪儿貌似成了问题。
要找到回申浦的路。我回想着出租车来时的方向——顺着这个方向走应该就能回到申浦、找到林不语吧?虽然我也不太确定,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动起了腿。
但这次还没走出几百米,我就停下了。
我看见了令我十分意外的一幕。
那道浅桃色的光芒,正在我前方不远处摇曳着。它实在过于耀眼,令我移不开视线。待它离我更近些时,我终于看清了。
那是林不语。
她此时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往这边奔着,累到几乎要把舌头吐出来的地步,看起来很好笑。我决定暂时不出声叫住她,只为了再欣赏一会儿她这副模样。
她低着头,并没有看见我,就这样筋疲力竭地连跑带走了大约半分钟,来到了我的面前,在这之后抬起头,张开了嘴,大概是准备说“请让一下”这种话,但在与我的眼神对上了之后,她的表情僵住了。
下一秒,她抓住了我的肩膀,喘着粗气,那张桃红色的脸上绽开了笑意。
“呼...幸好...幸好你还没去...我搞错了...那边不是你原先的的家庭...就从申浦...从学校...赶来这里了...而且那边好像...呼...发生了什么...我看...警车...在往那边开......”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竟然这么急切吗?急切到了即使没喘过气也要说话的程度。
“林不语还是先平复一下呼吸比较好,而且也不用跑得这么拼命。”
“呼呼...前面堵车了,我就,让出租车司机在那边停下了,呼...剩下的路,我就自己跑过来...还好赶上了...”
“...其实我已经去过那边了,也知道搞错了。说起来,书包落在那里了呢,不过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不去取回也不要紧。”
“诶??”
她惊诧出声,反应依旧是那么激烈,让人萌生出想要捉弄她的想法。
“其实,就算林不语不来,我也能找到可以居住的地方的。”
听到这句话,林不语的神色立刻窘迫起来。她偏过头,用手背捂住了脸,想要遮挡住自己的面颊,脸上的红霞更浓几分。
“咳咳...我这不是想着,你也是个女孩子,要是流落街头,被袭击了怎么办...”
“别人没办法袭击我的哦,毕竟我要强一些。”
“呃...你看,我们不是一起买了日用品吗...要是你不用的话...不就浪费了...”
果然,林不语还是那般不坦率。
我的心不知为何再次跃起。
我盯住了她的眼睛。
“那么,林不语想不想我回去呢?”
听到我这句话,她像是被呛到了一样,立刻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不仅是脸,就连纤长的脖颈也染上了樱色。迎面而来的风,将她的温度带到了我的身上。
良久后,她平复了呼吸,支支吾吾着,声音愈发小了,只听得她细若蚊吟般说出:
“...想...”
......
啊啊。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
非人的我,第一次露出了宛若人类般自然的笑意。
“太好了。我也是想回到林不语身边,才从那里离开了呢。”
听到我这样回答,她那紧绷着的眼角与嘴角立刻松懈了下来。
她那样的表情究竟蕴含着什么样的情感呢?
尽管已经看过她各种各样的表情,可我依旧无法理解。
算了,只要今后还在她身边,想必总有一天,我能够知道的。
与她一起,就能学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去到任何地方。
我明白了这样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