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打响后，教室就像沉进水中的匣子突然被打开，声音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
我十分敬佩他们有如此充足的精力，毕竟我度过课余时光的手段就非常单一了，仅有沉眠一途。
“嘿嘿，不语！起床啦！我们一起去上体育课吧！”
...忘了加上了，还有被没礼貌的烦人鬼打搅这一项。
我抬起被我用来当枕头的手臂，朝侯欣然竖起了中指，而她完全不以为意，反而撑着下巴，双眉弯成了“M”字形，露出了饶有兴味的表情。
“噢~噢~看起来很有精神嘛！”
“没有没有...你帮我签个到吧...呼...呼...”
“今天的体育课要进行体能测试，不语你真的不去上课吗？”
“齐恬同学，有你在就方便多了，我们可以一边唱‘拔萝卜’一边把不语从课桌上拉起来。”
“不要。那样会有胳膊脱臼的风险。”
齐恬加入了我们的对话。她那有些怪异的举止令她在入学以后就没怎么交到朋友，但自来熟又大大咧咧的侯欣然显然是个意外。在我用“远房亲戚家的怪小孩被托付到我这儿暂时借住一会”的理由向她解释过齐恬的身份之后，她就开始积极地找齐恬搭话了。虽然齐恬频繁使用盐对应，她的势头却没有被击退，这一点令我很佩服她。
两人的对话里，齐恬提到的那个词令我有些在意。体测啊...听起来的确有点麻烦。不过我立刻就想出了对策。
“那就跟体育老师说我来例假了咯。”
“诶？生理期？我记得不语你是...”
“喂，别说出来啊。”
幸好我及时抬手捂住了齐恬的嘴。虽然教室里的人大多都去操场上准备体测了，侯欣然也知道这种事，不过要听到她在公众场合说出来果然还是会有些心理障碍。
“这个叫自适应性例假，是像我这样的懒人用来躲避体育课有力的武器。如果你以后也遇到了不太想运动的情况，这样跟老师说就行了。”
“噢...人类果然很奇妙呢...”
这种事的确会让人对人类在偷懒这件事上的才能感到敬仰。我打了个哈欠，正准备继续休憩时，胳膊却被齐恬拉了一下。
“可是，老师说如果请假的话要补测。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把测试做了吧？”
“......说得也是呢。”
我十分不情愿地站起了身。虽然我完全不想考虑升学那种令人头疼的事，但成绩单上任何一科不及格都是要留级的。如果去参与测试的话，就算成绩再怎么不好看，老师也大概会给到及格的分数，可缺席就说不过去了。
我们一同从教室里离开了。侯欣然先一步跑去了操场，而齐恬则是留在了我身边。
“为什么不语看起来不太情愿呢？”
“...因为我体力很差劲啊。要是很擅长做这种事，也不至于这么难堪了。”
“很差劲？具体到什么程度？”
“你一会儿看看就知道了。”
来到操场，随着体育老师的指示开始体能测验。打头阵的几个项目还算比较友善，像是坐位体前屈、立定跳远这一类，只要放弃就会很轻松。虽然同学老师们那仿佛是在说“哇...是废柴耶...”的目光很刺人，不过我好歹是坚持了下来。
困难的地方在于长跑。我几乎连第一圈都没跑完就开始感觉从肺部到气管都被铺上了一层细密的钉子，刺痛难忍，双腿也像是系上了重物一样难以行动。我只好喘着粗气、捂住胸口，以此来缓解不适感，放慢速度，用接近步行的速度在塑胶跑道上蹒跚前行。
视野的边际线因为大脑缺氧而变得有些模糊，我也一直微微低着头。所以，过了将近两分钟，我才注意到我的身边有一道人影。看清对方的面目后，我十分诧异。
“齐恬？你怎么在我旁边？”
她也和我同时起跑，不过老师吹哨之后没多久我就看不见她的背影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她的体力很好，不仅力气大，耐久力也很强，照理说她应该远远领先我才对。
“啊...难道是已经比我多跑一整圈了？还是两圈？”
“不是的。我们现在路程相同。”
嘛，我心想也是这样，毕竟她速度比起起跑时慢了很多，气息却很平缓，看起来是有意放慢了速度。可这是为什么？
她不会是为了待在我身边而故意不认真跑吧？
想到这里，我感到双颊有些发热，忙不迭地拍了下自己的脸。
说不定是我想错了...我决定开口确认一下。
“你...是在等我吗？”
“是啊。”
“...为什么？”
“因为怕你受伤了。”
“哈？”
得到了相当出乎意料的回答。
虽然我的确相当运动苦手，但也不至于到了玻璃制品那种跑个步就摔碎了的程度。那种羸弱的体质我只有在《Anne H⭕ppy》里见过。
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正当我想这么说时，齐恬看起来是猜到了我想说什么，提前堵住了我的嘴。
“如果你失去平衡了，我可以及时防止你摔倒。”
“你这都算得上是过保护了吧...至于这样么？”
“关莺之前跟我说，一定要注意在学校里保护好你，不要让你受伤。”
原来是关莺的命令啊。
这孩子对关莺还真是言听计从。我对此有点担心，不过那也是徒劳的。
在关莺与我联系过后，我有试着向那个账号发过消息，但对方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我想过频繁发消息骚扰她，结果才发出两三条垃圾短信，便出现了“对方已将你加入黑名单”的提示。真无趣。
话说回来，这个神秘莫测的关莺又为什么会做出这种指示？难道她通过什么渠道得知到我可能会受伤？
有人要伤害我？我第一时间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不过立刻被我否决了。我现在只是一名普通的女高中生，没有谋害我的必要。
算了，再想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摇了摇头，停止了这种没有根据的猜测。
“...你这样等我，会影响你自己的测试成绩的噢？”
“那也没关系。”
不不不...这可不是没关系。我得和她说清楚才行。
“每年到了九月份、十月份，学校的社团都会开始招新，你的体能那么优秀，轻松拿到出色的成绩之后肯定会被运动社团看上的。”
我不希望耽误她，我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不过齐恬似乎并不买账，依旧没有加速。
“社团啊...不语有加入什么社团吗？”
“并没有。”
“那么，我也不加入任何社团。”
“......”
我撇开了视线。虽然也不是头一回了，但她的执着还是那么让我难以适从。
我们两人就这样全程同步跑完了耐力跑。齐恬被我拖累着获得了五分半的好成绩，站在终点线的体育老师在看到她时，也表现得相当难以置信。虽然，她完全不在意那种事情。
果然，她离适应人类社会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毕竟光是价值观这方面她就完全跟普通人不一样。
长跑过后的测试项目是仰卧起坐。我们简单休息了一会儿后，便两人一组开始了测试。齐恬用手压住了我的脚背后，我将手枕在后脑勺，试着集中起腹部力量起身——好，做不到。我干脆地躺在了地上，等待着测试时间结束。
...虽然这样的确看起来相当不争气。不过无所谓，至少面前这人不会有羞耻与否的概念，因此也不会嘲笑我。
面前的她只是眨着眼睛，像是被家长领到动物园的小孩子一样带着几分好奇，却又有些无措、困惑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折射出玄色的光，依旧像宝石一样瑰丽。就在我望着她的双眼出神的时候，她抛出了个令我始料未及的话题。
“说起来，不语头发的颜色应该不是天生的吧？”
“那当然...这种浮夸的发色如果是先天形成的，那我就要被抓起来做研究了。”
“那不语为什么要把头发染成这样的颜色呢？”
她竟然也会在意这样的事情。我下意识地用手指捻了捻自己的发梢。
在我思考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齐恬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可能性，又补上了一句。
“啊，难道是为了所谓的‘享受生活’吗？”
“...哪有这样享受生活的...”
她对享受生活这一词形成的概念还真是奇怪。
“主要原因是漫画里发色是粉色的角色都很受欢迎吧...所以就想这样试试看。不过，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被当作死正经。”
“这和死正经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你想想看，我原先的发色是黑色嘛。漫画里那种死鱼眼黑长直不一般都是很正经的孩子吗？所以就会被用这样的目光打量——‘啊，那家伙明明看上去很正经，实际上却是个吊儿郎当的不良少女呢’。”
“...原来如此。不想让别人失望啊，不语还真是善良。”
“哈？还能这样解读么？”
我委实没有想到这种羞耻心可以与善良联系在一起。不过，这也不赖嘛，至少有人愿意说自己的好话，即使是以这样笨拙、强行的方式。我感到胸口有些发热。
在地上躺了一分钟后，我就和齐恬互换了位置。她的确成绩斐然，上来就一口气做了五十多个，在这之后速度稍缓，但动作依旧很连贯。我帮她计数时也不禁默默惊叹，这家伙还真是像怪物一样...虽然她可能本身就不是人类。
我也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直到目前为止齐恬明显表现出来与常人有异，不仅言行，而是那种超出种族范畴的异常。让她留在自己身边究竟是否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还有待商榷，但至少她听得进去我的话，如果让她去其他地方很可能会闹出乱子来，所以就只能姑且收留她。
她身上的谜团也只好暂时搁置不管。虽然我很清楚，那些问题要向谁问询才能得出答案...但做那种事没有特别的必要，而且也很难做到。
嘛，也罢。既然不想让我知道的话，也可能是因为这些事跟我没关系，我不必去苦恼。我记好了齐恬的成绩，决定好去向体育老师分享这份惊愕。
体育课是两节课连堂，在体测结束后还剩下一些时间，老师让我们自由活动。我自然没有选择去运动，坐在了操场边休息。
齐恬一如既往地占据了我身旁的空间，不过她并没有坐下。
“不语不想稍微运动一下吗？”
“不不...我就算了。那种充满活力的事情和我没什么缘分啦。”
“好好地消耗体力有助于提升睡眠质量噢。不语不是经常抱怨睡眠质量不好么？”
尽管如此，今天我也已经透支了将近一整个月的运动量了。不过，我的确一直苦于睡眠质量差，不是那样的话也不会每天要花上将近一半的时间睡觉了。
“说得也是呢，况且最近还经常做梦。”
医生说过，做梦是睡眠质量不佳的体现。实际上人每晚都要做梦，只不过睡得好的话醒来后就会忘记梦的内容，没有忘记就说明睡得不好。
听到我这么说后，齐恬反而是抬起了眉毛。
“做梦说明睡得不好么？我昨晚就做梦了。”
“...我倒是没想到你会有睡眠质量不好的烦恼。”
这令我有些意外。毕竟我曾试过在她睡着时戳她的脸，结果她并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睡得很沉，所以我不认为她会苦恼这种事。
“嗯，我梦到和不语接吻了。”
“噗——”
幸好这时我没有在喝水——我有些呛到，咳嗽了起来，再次被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所震撼。这家伙，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时看起来都没有做任何心理准备？她那张嘴就像是《罗马假日》里的真言之口，仅仅是普通地一张一合就足以令人惊骇不已。
我猛拍了几下胸口后平复了呼吸。或许以后不应该在她面前看那些比较浓密的百合漫画，那些场面或多或少地影响到她了也说不定。
“呼...那，那种事情也没必要放在心上吧...毕竟是做梦...梦里什么都有可能会发生。我们不是那种可以接吻的关系，也没有接吻的理由，所以，那就只是个梦而已...”
“是吗？不过，那个梦感觉很真实，就像是以前发生过的事一样呢。说起来不语说我是‘失忆’了，难道我以前和不语接吻过吗？”
“你说啥——？！！”
不对劲吧？这绝对不对劲吧？就算你这家伙失忆了，也不能随意编造事实啊！我开始在脑海中极力回忆自己有没有和齐恬这样的孩子接吻过...没有！完全没有！
“你想多了吧...？可能只是...呃，到了这个年纪，自然而然会有这种想法...”
...我在说什么。
“...对了，快下课了，我们先回去吧？”
感觉越描越黑了，我决定转移话题，恰好此时下课铃也打响了。我干脆站起身，急匆匆地拉着齐恬准备带她回到教室里。她似乎因为自己先前的话而想起了梦境的具体内容，一边被我带着走，一边摸着自己的嘴唇喃喃着。
“如果这是以前发生过的事情...那做更多的梦，是不是就能想起更多失忆之前的事？”
“...这怎么可能。很可能下次就梦到其他完全没有联系的事情了。”
毕竟做梦的内容，自己是做不了主的，也不可能每次都梦到我。不如说，我希望她最好不要梦到我。
“我在网上查到有种办法能让自己在梦里遇见想遇见的人，具体内容是在一张爱心形状的纸片上写下对方的名字，然后在睡前拍手三次，在那之后将纸片放在枕头下面，就可以梦到对方了。”
“那是什么听上去充满了迷信意味的办法...”
我说着，加快了脚步，与齐恬拉开了距离。我没有想到她真的为了梦到我甚至去查了这种事情。
尽管我已经几乎放弃弄清与她相关的谜团了，但仍有一个困惑使我长久无法释怀。
她究竟为什么这样不遗余力地接近我？
对我感兴趣，希望从我身上得到有关自己的事情的答案。我起初是这么认为的，但她所展现出的决心与行动力却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
莫非，她对我...
我无法得出答案。
我不敢得出答案。我只能默默地回到教室中，坐到自己的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