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湘饮尽最后一滴苦涩的液体,把玩着白瓷杯,看着窗外夜色发怔。
她习惯在写作的时候喝咖啡。不是想要提神,夜晚是她一日中最清醒的时刻,无需多此一举。她是为了灵感,随着苦味在舌上蔓延,混杂着幻觉的记忆便会为她打开旅途的大门,通往回忆深处的金色秋野,或是噩梦凝视的黑色海洋。她热衷于用键盘记录下这些转瞬即逝的梦幻,收集曾触动心弦的印象。
可她现在只是对着夜色发怔,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她常常陷入一种漩涡,觉得自己的文字没有意义,毫无价值。能写下什么呢?景色?和画家相比,实在拙劣了些。哲理?没有答案的问题。她也从未学会那些文哲专家们的术语和话语体系。现实?她从来没有弄懂过现实。她写的东西只有自己读懂,也只有自己会看。
她草草地划掉刚写下的一行,合上本子。没有价值,她想。毫无价值。堆在书桌角落里的手稿,诗,小说,戏剧,全都拙劣不堪,一文不值。
她站起身。屋里没有开灯。窗外,江水倒映着对岸商业街繁华的灯火,滨江路上车来车往。她提起垃圾袋,往楼下走去。
楼梯间的墙上涂满涂鸦,灯泡昏暗惨白。还在学写字的孩子拙劣的涂抹,常见的宣泄爱意或恨意的字句,还有些没头没尾的诗句,笔墨浓淡深浅不一。也许那些弯弯扭扭的大字和那些工整而含义莫名的诗句出自一人之手,墨湘想,这些都是时光冲刷下的痕迹。她走到楼底把垃圾扔进桶里,呆滞了片刻,迈向楼外污浊的夜空。
一江之隔。对岸的马路上车流不断,灯火喧天,这边却如坟场般寂静,窗户里飘出的昏暗灯光如墓碑旁的幽幽冥火。再往深处探寻,这贫民区里也潜藏了同墓地一样多的污垢,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涌动的暗流。
路上没什么人,路灯闪烁不已,地砖时而松动。墨湘喜欢一个人沿着江边散步。她没有血脉,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这一片贫民区是无血脉者和低贱的兽类血脉杂居的地方。虽然有着人对于兽的莫名优越,但对于她这样的普通人而言,无论是体力还是脑力,她都不如那些混杂了兽类生命力的“卑贱”物种。他们在这里可以从事各种体力工作,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而墨湘在这里,只是因为她没法到对面去。
白昼是她的恶魔,刺眼的日光咆哮着,驱赶着她为着生计四出奔波,喧嚣浮华的噪音挤压她的耳膜,浓郁甜腻的色彩污染眼底的清澈。唯有夜晚是温和、甜美、平静的,坐在家中随手写些没有意义的文字,或者一个人在江畔散步,只有在这些时刻她才感到自己是活着的,灵魂在呼吸、思考,试图在虚空中刻下存在的痕迹。
沿着阶梯下到江边。
江水缓慢地拍击着沙地,远处的景色模糊在黑暗里。
白色琐碎的泡沫翻涌,卷起又散开。
夜色多么甜美,多么温柔啊。夜色赐给她宁静,最珍贵之物。
夜色同样是一面镜子,镜框里是一个空空的黑洞,无底的深渊,看过去,映出灵魂本身的模样。只有夜里她才面对最真实的自己。白天她总不得不忍受与这个世界交流,也就不得不忍受自己的无能、愚蠢和失败。
她沉默地出着神。隐约,她感到谁在往这边走。她扭头看去,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走来,右手垂在腿边,拿着一个半空的瓶子。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生,长头发乱糟糟的,衣着正式而凌乱,领子和袖口都胡乱地翻着,打在胸口的丝带松松地摇摆。
那女生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神。墨湘的心有种被揪住的感觉。不是被她精致的脸庞或者白皙的皮肤,而是那道眼神。那道迷离、茫然的目光,让她感到好像是在照镜子。灵与肉,墨湘想——你说不出来灵魂究竟是个什么,那躲藏在皮囊下的精灵——灵魂不从那些精致的五官和匀实的肌肉上表现出它来,而是在更细节精妙的地方,像是面部肌肉线条轻微的变化,一个眼角的弧度,嘴唇的翘起。小小的细节堆在一起,你便知道那皮囊后躲着一个操控的精灵,却仍说不出来它到底如何,摸不着它的模样。
那女孩开口了。
“这个世界是荒漠还是绿洲?”
竹潇忘记自己何时走得那么远了。从作为商业中心的半岛上出发,一路走一路喝,坐在广场上发呆,在滨江公园的花坛旁坐着看日落。太阳一点点变得深沉,慢慢地坠到江对面那片低矮破败的贫民楼中,昏黄色的光芒迟滞而凝重地在天空中扩散,黏附在翻卷的云上,和灰蒙蒙的光影交织一处。汽车的鸣笛和尾气从身后传来,无形的灰尘一直飘飞到天空中。
真脏,她想。像是沙漠。日落时的城市天空,没有沙子的沙漠,同样干枯,吸尽人最后的精血。看看对面的破楼吧。墙面上的痕迹多少年了?角落里的污垢何时有人清理?
路灯一盏盏亮起来了。夜色坠入天幕,她慢慢地向着大桥走去。清冷的白光拂着脚底的瓷砖。向后看去,半岛上的摩天楼仍灯火通明,玻璃窗中透出干净的白光,时有人影晃动。最高的是那象征着权力的通天塔,君洛很快就要成为那里的主人。
而前方,灯火似乎延展到桥头就断掉了。驱散不开的阴影笼罩着岸上的一切,灯光也只敢瑟缩在自己的小小灯泡里。但她感到放松和亲切,越发欢快地沿着路走。
一个女孩的人影出现在视野里。那女孩正站在江边,望着对面的灯火发呆。她是这个世界的人。而竹潇不属于对面的世界,也不属于此岸的世界。她忽然涌起与她交谈的欲望。摇摇晃晃地,她走上前去,问出那个她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问题:
“这个世界是荒漠还是绿洲?”
“这个世界是一条河流。”墨湘说。
“喂喂,你只是在逃避我的问题。”
“可是它不是沙漠也不是绿洲,也不是沙漠和绿洲的共存。它是沙漠和绿洲的混合,绿洲有被风暴和炎热化作沙漠的一天,沙漠也有重归繁华昌盛的时候。所以它是一条缓慢的河流,在沙漠和绿洲间流动。”
“那它现在是什么?”
“我不知道。”墨湘耸耸肩。
竹潇侧身,也面对着江水。她抡起胳膊,狠狠地把酒瓶子砸进江中。“我也不知道。忘掉它吧,我就是酒喝多了文青病犯了。”
“你不像是这里的人,”墨湘说。
“我从对面散步过来的。”竹潇说,“可我也不算是对岸的人。我不知道我属于哪里。也许我更宁愿属于这里。”
“你是做什么的呢?”
“我吗?我是个二流超现实主义诗人。”
“听起来不太吃得饱饭。”
“那你呢?”
“我是个三流自动写作法作家。”
她们哈哈地笑起来。“给我讲讲你的作品?或者你的思想?”竹潇说。
“我可没钱上对岸的大学,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思想,”墨湘说,“我就是随便写写。什么作家,白天的我只是个到处打零工的人。”
“可我也没什么诗啊,”竹潇说。
“我一直在追求一种答案,”墨湘说,“虽然这听起来真的很蠢,也很中二。一种生命之谜的答案。我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活着的价值是什么。”
夜风吹过,撩动墨湘的长发。她披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手抄在口袋里,胳膊帅气地拐出一个棱角。她的口气带着些微自嘲,又带着些微自负,说起宏大的命题。但在这样安静深沉温柔包容的夜色里,一切在白昼显得空虚愚蠢的话题都允许被交谈,一切发自灵魂的无用渴求都允许被满足。
“我是个很自负的人,曾一度自负地追寻过某种绝对,或者真理。那时我试图把自己躲进透明的通天塔,那些公式、定理、符号构成的绝对之物。但可惜,我很快就发现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说实在的,我羡慕那些接近世界本质的人,但是我没有这样的天分。
“然后我就安慰自己说,其实那些东西也并非真理。物理永远只是世界的近似,而数学则是纯粹的形式。科学只是另一种宗教。这些反智的、卑劣消极的言论只是弱者遮羞的词句,你会不会这样觉得?离开科学后,我试图在哲学里寻找安慰,但同样是徒劳。哲学的混乱从整体上说就展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根本不存在一个绝对的答案,有的只是观点、立场和无尽的纷争与混乱。
“我离开了这一切——或者说,我从未有资格真正进入它们。它们的门槛太高了,高的几乎没有人可以进去。千年来真正懂数学的人有几个呢?没有人理解数学。我们只是习惯数学。没有人理解世界。我们只是习惯世界。
“我转向在文学里追求答案。我欲望很大,野心很大,想看遍所有的书,写下所有的文字,想拥有愿意拥有的一切。文字的确能激动人心,在别人的精神世界里,一次次地向着生命之谜的答案发起追击,好几次,我都产生过我知道我自己为何而活的错觉——但是,一般来说这样的激情不会维持到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而且,当我想自己下笔写出些什么东西的时候——即使在书写的时候满怀激情,第二天再看的时候,又会感到自己的文字是多么不成熟、幼稚和庸俗,于是草草地扫进废稿堆里。
“所以我想,我追寻的那些静止永恒的纯净和绝对是不存在的罢。”墨湘说。“这个世界是一条恒转流动的河,从过去向未来的流动里,没有任何事物是静止不动的。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渐渐地,我从一个追求绝对的人,变成一个追求幻影的人了。
“当然,我没有之前形容的那么理想主义。我也会享受物质生活,我厌弃不了欲望。可我也不愿屈服于它。我是最普通的怯懦者。最平凡的沉默者。痛苦的自我生产与消化者。我浮躁我庸俗我怯懦我无能。我反抗不了世界。它羞辱我折磨我我无能为力。随着时间流逝,越发觉得乏味,觉得空虚,虽然我根本没什么钱,也没有过什么享受。一种口渴的感觉在大脑皮层里烧灼……生命的渴何物可解?到头来,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能等着时间的河慢慢地把我冲刷掉。”
言罢,墨湘才觉得有些尴尬。她为什么对着一个才见面的人说这么多没头没脑的东西呢?这都是夜色太温柔的错吧。
“我也许理解你的感受,”竹潇说。“求而不得,永恒的矛盾。当绞尽脑汁想写出与那些大作家一样的文字,我就会痛苦。曾有人把写作比作是分娩,思考的痛苦是临盆前的阵痛。对天才而言或许如此,但对我这样的大脑僵死者,顶多生出一个死婴。所以我常常对自己说,还是只阅读的好,却又管不住下笔的手,零碎地写下无数无价值无意义的废稿。其实何苦呢……说到底这样的行为不过是打发自己的时间,和那些在酒色欢娱中打发时间的人相比又有多么高贵呢?只是出于一种自我满足和自我表达的欲望……可既然大家都知道并在自己证明无言思考孤独者、沉默印象收集者的存在,我非要大声聒噪又是何苦呢?写与不写、写什么的问题,归结到最后还是理想与现实、虚无与实在、清晰与混沌的问题。这一切缠绕在一起,比一切的扭结都更难以打开……这世界上也许有一千亿个从未开口的诗人。我真是拙劣啊。”
“说到底,不知道自己算什么。”墨湘说,“没钱,没权,平凡,庸俗。却又不甘心。我没有爬塔的能力又不愿烂在地里。只能挣扎着扭曲着渴着饿着痛苦着双眼干涸着发不出话语着吊死在半空里。”
“我知道自己不算什么,”竹潇说。“可是你说的钱、权,对岸的那无尽灯火……你真以为那里就有什么吗?是的,可以把我的话理解为酒鬼的胡言乱语和失败者的自我安慰,但我还是想说,那片灯火里有的也只是华丽包装的空壳,用衣裙珍宝点缀的虚伪,用学历天赋掩盖的兽欲。如今是理性和自由的时代了,可这个‘理性’,这个‘自由’,从内到外都散发着欲望的臭气,带着丑恶盘根错节的恶臭血管,供养阴暗滋长的罪恶肿瘤。是的,如今人们已经知道没有神了,没有谁会来审判这一切,可是我还是要说,这个欲望横流,自由的流脓遍地恶臭的世界就该被毁灭,有什么问题?”
“我们是两个同病相怜的Loser啊,”墨湘说。
她感到被轻轻地抱住了。竹潇的体温贴着风衣传进她的身体,她蕴满酒意的气息混杂着少女的体香,反而说不出的好闻。
“我们回家吧,”墨湘说。
于是她们向着夜色深处走去。
竹潇最后看了一眼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院落,合上大门,把钥匙装在厚厚的纸袋里,递和睦地微笑着的中介。
她两手空空地向着巷外走去,很快就丢掉了伤感和空落的心情,随意地哼唱着曲调。
从此就和这该死的一切说拜拜啦,她想。
墨湘站在巷外等她。
“最后卖了近一千万,”竹潇说。“虽然酒神传承的东西都被我们家糟蹋得差不多了,地段毕竟是寸土寸金的中心区。用到死应该是够啦。”
“够你游手好闲到死确实是够了,”墨湘说,“走吧。”
墨湘整理出以前父母住的房间,帮着竹潇把东西搬进去。她们两人的东西很相似,没多少衣服,最折腾人的是一箱箱的书和一沓沓手稿。柜子里塞不下,书箱索性丢在床边,塞满床靠近窗台的一侧。
竹潇赤着脚跳上刚刚擦拭过的窗台,拉开窗帘。正对着那繁华的彼岸,白昼里马路上车流无尽地来回,江面是令人厌恶的死灰色,好像浸满了人们精神呕吐垃圾。她尝试着在林立的高楼间寻找自己曾经的居所,很快就放弃了,拍拍手跳下床。
她走进墨湘的房间。墨湘也正对着窗户出神。房间竹潇的更为凌乱,她的手稿胡乱地扔在窗台上,夹在一块硬质板前,纸上还夹着一支笔。一盏充电式台灯倒在一边,电源开关停留在“O”挡,因电量耗尽,仅仅空洞地张大着眼,发不出一点光亮。她昨晚就是在这样凌乱的状态中入睡的。
竹潇随手抓起来看。
“天空,似乎永远脏污、灰色、粘稠、沉重。沾满城市的污垢,晦暗不清,压抑难耐。被汽车从路面上带起的灰尘,倾倒在餐饮店后门下水道里的油污,无穷尽的钢筋水泥散发的冷硬异质意味,混杂在扭曲字样和繁乱色彩间的灯光。它们压抑在天幕下,彼此拥挤着,在空气里孕育出怪诞的变质气息,在一座座楼宇间逐渐发酵膨大,盘踞在整座城市里,不知不觉间黏附在每个人的神经末梢上,把顿感、冷漠、麻木的神经递质注进细胞间隙中。这虽残忍,却也仁慈,仁慈地使他们免受了永远无尽喧嚣的折磨。汽车的鸣笛与呼啸,桌椅板凳的划拉拖动,毫无意义的琐碎话语、争吵,有千万道电磁波穿行在空气里,无尽翻涌的蓝色信号,每一个字符都在耳膜和视网膜上刮擦刺痛。”
“人死了要是灵魂投在江里,也许能顺着水一直游到归墟去。”
“一千个腐烂的夜晚。从内向外翻涌的脓液,开出恶臭的黑色大丽花。
“欲望淫邪的面容潜藏在脓液中流动。尖锐的笑声包裹在咕噜咕噜的汽泡里,浮上来,在水面破开,阴险地撕裂空气的平静。
“她颤动着。蜷缩在自以为的角落里。她无法移动。太粘稠的黑暗缠住她的双腿。
“她好冷。她一直觉得很冷。从出生那天起,她的体温就在一天天下降。她的心开了个看不见的口子,越来越大,看不见的血液一直往外流,汇到那连天漫地的脓液里。她看见了自己的大丽花,一张惨白的面容从花心浮现,包裹在层层黑色的花瓣里。那是她昨天的尸体,她想。还有无数的大理花扎根在脓液里绽开。她看见大学时的自己。她看见十年前的自己。 “她觉得好冷。太冷了,她想要拥抱什么,打开蜷缩的怀抱,伸向浓稠的黑色。她什么也扑不到,除了空虚。她更冷了,更多的温度从打开的怀抱里往外流。好冷。好冷。好想要拥抱。好想触碰什么。剧烈的欲望抵着肌肤刺痛瘙痒,她听见液面上的笑声越发阴险惨然。欲望刺破了肌肤,她自己的肉凝结成一千根针,把她从内向外打开了。打开了,她的肌肉和血液都翻涌出来,顺着肌肤翻卷到她身前。
“现在你可以拥抱你自己了,她对自己说。她用空空的胸腔贴向那翻开去的血肉,紧紧地抱住它们。好温暖。她自己的温度,她血肉的温度。已经从37度降到了35度,但不要紧。好温暖啊,怀抱。她贪婪地拥抱着,越来越用力,把自己的血肉压回胸腔里去,比之前压得更紧、更实、更密,黑红色的血液在骨头上刻下带毒的花纹,渗透进骨髓深处。神经被拉长到极限,夹迫在肌肉间呻吟。血肉模糊。
“好热。她对自己说。好热。她的血肉在燃烧,在嘶吼,在渴求——水,水,水——她抱自己抱得太紧了,压力让她的身体越过了燃点。她烧起来了,从内到外,从每一个孔洞里向外喷吐火焰,舌头被高温烤软拉长,贪婪地向着天空舔舐,吐出黑色腐烂的气息,却只抓到没有温度的虚空。
“好热。可是好冷,想要抱住什么。可是好热,渴求,贪婪,欲望——腐败脓液汇成的河流咕噜作响,无数气泡升腾破裂。可是好冷。想要被爱。想要温暖。可是好热。恶魔的舌头缠上脖颈,温度灼烫致命。”
“越过极限。达到巅峰那一刻后,一切慢慢地降落下来。她燃尽了,她枯干了,她失尽水分的喉舌再吐露不出声音,她的骨骼已成焦炭,血液蒸发殆尽。
“疲惫。倦怠。旋转,坠落,深渊。黑暗张开大口。深渊露出的空洞是她的黑色眼珠。而她坠落其间,渐渐失去意识。”
“蓝色、冰冷、清凉的世界。纯净、清晰、空空。水蓝色的背景中,只有一条彻亮透明的河流过。水声潺潺中,世界更加宁静。
“漂在水中,轻闭双眼。双手相扣,搭在胸前,面色安然。长发披散在水中,勾勒潜流的形状。青绿色的裙浸满透明的液体,长长的下摆在水中张开,弯出小小的弧线。
“河流外,一片纯净的虚空,唯有清蓝色的光线,不知其源。
“她顺着水流轻轻漂动,轻起轻落。
“一千种模糊的姿态在清水中盛开。透明的花、禅语的鸟、空色的云。它们绕着她游动,随浪起而生,浪落而息。
“静谧、空洞。随水浮沉。忘记一切。”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竹潇说。
“梦境,现实,幻想。”墨湘说,“想到了,就随手写写。总之,都是一团垃圾,矫揉造作的废纸。”
竹潇慵懒地靠在墨湘的肩上,抱住她,脑袋缓慢地在她的长发上磨蹭。
“我总觉得自己可以写的更好,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墨湘说。“我明明对现实有过那么痛苦的感觉。像生锈的铁片抵着大脑皮层摩擦。像在灼烈的阳光下被烤干,每一滴血都蒸发殆尽。像被注进一针管泥沙和碎玻璃,每一根血管都被划得支离破碎。可是我写不出来,什么东西一写下来,就失掉了力度。”
她伸手在稿纸间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两张。
“你看,这是另一个工人写的。他写得多好。”
她轻轻地,声嘶力竭地朗诵起来: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他们管它叫做螺丝
我咽下着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铁锈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
在××的领土上 铺成一首
耻辱的 诗
“相比之下我写的是什么垃圾啊,”墨湘说。“我写不出那样的痛苦,我没经历过的钻心剜骨。这要感谢我的愚蠢。迟钝的心灵,不敏感的心灵,对于痛苦和苦难都很轻易地生出一层抵御的外壳。厌倦,疲惫,伤口硬化结痂,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浑浑噩噩。”
“对啊。我也是个废物啊,”竹潇笑着说,“明明什么苦难都没经历过嘞。只会无病呻吟,真碰上什么事肯定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啦。”
“吃饭啦,”竹潇拍拍墨湘的肩,“吃饭吧。今天去外边吃顿好的。”
沿着贫民区的小巷走。角落里扔满废弃的纸箱,空调外机装在破破烂烂的栏杆里,往下滴的水滋养着盘踞多年的青苔。厨房窗户上露出的换气扇一片乌黑,玻璃泛着绿色,窗口里的桌子上摆着用旧的热水瓶。竹潇默默地透过窗户张望着这一切,无装饰的白色墙皮因受潮而松动,破烂的沙发上堆着杂物,从孩子的衣服到大人的书。这一家,两个孤零零的老人守着一张包着花布的桌子。下一家,抱着缺了一角的塑料玩具的孩子在地上乱爬,母亲坐在一旁看着他,比爱意更深的是疲惫。转过角去,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烫着个不明所以的发型,蹲在门口借着天光看报纸。楼上传来麻将碰撞的吵闹声。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庸俗得令人作呕。”墨湘说。“贫民区仅仅是贫民区。并不在任何得意义上比富人区高贵。”
呛人的油烟气传来。接近商业地段了,两边的楼底层都变成了商铺,长着凶恶的野猪头的屠夫守在挂起来的肉边,苍蝇胡乱地来回。面摊的木桌子脏得能掉下油渣来。时而有人骑着摩托车从路中过,轰鸣的排气管和喇叭让竹潇忍不住想踹上两脚。
“后悔吗?”墨湘问。
“都一样。”竹潇说。
她们终于走进繁华的购物中心,这片脏乱的区域里少有的算干净的地方。竹潇要了两壶酒,随意地点两个菜,两人慢慢地吃起来。
半醉半醒的墨湘艰难的把头靠在椅背上。竹潇看不出喝醉的模样,但身体如火炭般滚烫,气息烧灼如龙的吐息。
凌晨三点的公园里大概只有鬼会路过。椅子后是一块人工池塘,水体在深沉的夜色中如黑色无底的深渊,广场边缘的模糊灯光投射过来,仅仅划亮最浅的一层。池塘的中心立着一尊圣母像,面容模糊不清,底座上零星散步着黑色的污垢,已很久无人清理。
“我写不好现实,”墨湘说,“我还写不好梦。对一部分人而言,梦境也许是现实的救赎。在梦里,她们过上现实没有的美好的生活,游历无法亲身去往的大千世界,遍看青山秀水,尽享富贵堂皇。或者,享受得不到的爱情,花前月下,情意缠绵。
“对另一部分人而言,梦是丑恶的。在这部分人的梦中,他们永远在逃亡,被不可知的恐惧追赶。四周的场景阴森变换,从一个牢笼切换到另一个迷宫,逃亡和恐惧是永恒不变的主题。
“当然,最朴素的而言,梦是无意义的混乱,仅有局部的逻辑残存。这些梦大多留不下记忆,我觉得也没什么分析的价值,仅仅只是统计规律的作用。让解梦者和心理学家都见鬼去吧。”
墨湘停顿了一会儿,试图阻止语言。竹潇沉默地听着,指尖摸索着冰冷的木制椅面。夜空中的云层黑得并不纯粹,反射着城区内微弱脏污的灯光。
“我的梦境不属于前面的所有。”墨湘说。“我的梦境很少,也很少有过于离奇的幻觉。只有在现实中已经累积了足够印象后,我才会徐徐地搭建起一个梦境。它是现实的轻度歪曲,由几乎相同的局部细节拼接而成的完全不同的虚构整体,亚现实。完全相同的材料,按照梦境中怪异的排列方式堆积,产生的的是另一种本质邪恶、泛黄、褪色的东西,内心某种无法言明的东西的投射。两个局部同胚而整体不同胚的拓扑……
她舔了舔嘴角,“学校的钟楼变成了无底的塔楼,一教的实验室被搬到墨绿色的地下。楼梯盘旋向下,却没有尽头。本该是小窗的地方变成了乌黑色的风扇,生化毒害的危险标识从垃圾桶上被搬到了门上,垃圾桶上取而代之的却是核危害的标志。怪物的咆哮隐约传来,但并不是从那扇紧闭而无法打开的门上,而是某堵实心的墙后。冰蓝色的凉薄的水池,乘上钢铁轨道上的列车,驶出校门,滑动,门外是我无边的、无尽延绵的故乡。扭曲腐烂的尸体铺陈的平原,无尽的土色、蛛网、悬崖、群峰、黑夜,那些地方我都曾经去过,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地点,现在被糅杂到一处,却遵循某种怪异的和谐法则。
“腐朽、堕落,后理想世界,非严肃,非理性,红色的巨人死了,后世界,我在梦中经历了原始时代死亡的恐惧,房间里是原始人的洞穴,杀戮和灰黄色的石头,奔跑,天空,无可逃脱的结局。非理性的操场和无意义的训练,四通八达的通道,设计,枪声,废弃兵工厂,废弃隧道,贩毒组织,逃亡,群山,河流,地下暗河。
“城市在我内心的投影中矮化、腐朽、破败,涂上浓浓的时间的阴影。天桥盘旋着通向空中的三座黑色塔楼,却在一半的地方突然断掉,像是被斩首的中庭之蛇。地面上铺着雪,类人生物留下脚印却不见踪迹。房顶飞了起来,黑色的直升机螺旋桨。群星低垂面容,漠然地凝视着我。扭曲的人行道。而这一切的共同点,没有人,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穿过多少水泥的玻璃的青砖的小巷,永远没有人。一片死寂,不是世界出现前也不是世界毁灭后,而是世界之外,与现在的世界根本无关的另一个世界。EX,EX,EX……”墨湘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胡言乱语,知趣地闭上了嘴。
“我是你说的第一种人,”竹潇说。“第一种梦境。不过不是去经历一种未曾经历的幸福人生,而是单纯游历那些梦中才有的幻想世界。
她站起身来踱步,对着清冷的夜空吐出白色的雾气,被酒精浸满的诗意神经颤动起来。“开满鲜花的河谷,尽头全是白色的小花,安放着少女安睡的陵寝……倒立的城市,反向的中立下人们靠着钩子挂在地面上行走,在天花板睡觉时有掉落到无尽虚空中的危险……蓝色的塔楼,盘旋的精灵和马车,把我从城堡的床上唤醒,带着我飞往蓝色森林的更深处……异星的沙漠,少女赤着脚走在滚烫的黄沙之上,披着祭祀的斗篷,沙漠下是涌动的群蛇……”
竹潇意识到自己也和墨湘一样在胡言乱语了。她耸耸肩,挨着墨湘坐下,靠向她的肩头。墨湘睡着了,她的大衣松开,诗稿从里面飘落下来:
我永远仰望诗人,的诗人
微光也能在他们的血肉中刻下痕迹
而我的眸子灌满冰雪
沉默与顿感代替双手拥抱一切
我只是个蹩脚的存在,不引目光的造物
在时间的河流里我扎不下根,像一朵浮萍
所以,远离世界,流放时间,去往无尽的虚无
我爱的只是温暖的深夜。
面对灵魂的镜子,面对镜子的灵魂
我看见一支蜡烛,一套木桌椅,一个远离人间的故乡。
你从胸中捧出一颗太阳般的心
世界的风只会把它吹冷
什么都空空
只要,人还是人
竹潇把它们捡起来,借着微光一一读过。拙劣的诗作,精神性贫血症患者,她想。她靠着墨湘的肩头,也坠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