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星火

作者:林奷媔
更新时间:2023-06-22 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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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2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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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把时间往回推一些,回到君洛因真相而震颤之前,回到那些袭击发生之前。


竹潇搬到墨湘家后的时光,浸满梦般虚幻飘渺的感觉。一切寻常的生活逻辑和时间刻度都消失溶解了。特定的时间点被变形拉长,平庸的时刻白水般流泻进沙地里,无痕无踪。而回头看时,一切的时间都笼罩在轻盈朦胧的雾里,仿佛触手可及,却只能抓住一片空空。

那些被拉长的时刻。在落日时,靠在墨湘的身上,同她一起默默地眺望窗外。昏暗笼罩在大地上,楼上传来炒菜的油烟气,鸟雀黑色的影子在树梢间腾飞,停落时发出清冷的啼鸣。靠近日落处的云层凹凸起伏,色泽混乱纷呈,像翻倒的葡萄酒泼洒在地毯上。灰尘在橙红的光柱里翻飞,没有开灯,微微的刺痛感。这漫长的一刻连接起过去的幻影,对于竹潇而言,那时她爬在已经被她卖掉的老宅的窗台上,长开稚嫩的小嘴,清澈的眼睛望着在城市熏天的脏污中落下去的太阳。空旷的老宅里回响着清冷的钟声,隔壁的房间里,母亲盘算着结余的钱,父亲躺在床上,发出垂死的微弱呼吸。爬在窗外的绿色藤蔓半数枯死,留下一缕缕棕色的长丝,像流尽了血的血管。

此刻与那时唯一的不同,是她能够靠着温暖的肩,柔软的背,驱散空寂的寒意。

被拉长的还有那些变形的夜晚。她已经无法分辨这些画面的时间顺序,它们来自不同的深夜深刻,却被记忆混乱的触须黏粘在一处,再撕扯不开。墨湘翻出她初中时写的作文,大声念着,一边露出自嘲的笑,一边往嘴里灌酒。天花板上的电灯好像在旋转,发出七彩的色泽,星星点点的彩光绕着墙面旋行。墨湘念得累了,竹潇便拿起自己的诗稿,发出的声音遥远得自己都陌生。狂放的言论,站在沙发上痛骂现实的愚蠢,然而深知泡在酒里的两人比谁都要更蠢。错乱的神经不再具有羞耻的功能,你一句我一句地扮演着戏中的角色,念诵台词的语气与剧本完全错位,全都沾染着莫名的魔力,涌动着无目的的激情。

更深的夜里,充满对梦想和未来的胡言乱语。要是能住在一间云上的房子里该多好,墨湘说。就她们两人。玲珑的玻璃房子,摆上一架钢琴,窗台边插上一只素净的白花。白纱的窗帘在高空的微风中飘飞,轻轻地触碰到她的脸颊,窗外一望无际的空阔的蓝,没有尽头。轻悦的琴声飘动在空中,手指拂过黑白的按键,时间随之如水流逝,透进的天光渐渐染上橘红,在室内拉出修长昏暗的影子,花瓶的影子、琴的影子、椅子的影子,还有窗纱的淡影。静谧笼罩着一切,昏沉,好像要就此睡去。在一切彻底沉入黑暗那一刻,天空中忽然闪出无数繁烁的光点,浩瀚的海洋,传来久远时光的声音。

不错,竹潇说。就是有些冷清。待久了也许会有些无趣。

那你梦想中的世界是怎样?墨湘问。

我梦想中的世界吗?竹潇说,在未来的某一天,人们已经飞向太空。无尽的星河中,每个人都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世界,可以按照她所愿的形态肆意地改变,鲜花的海洋,千层高的塔楼,密林;或是钢铁的世界,齿轮、轨道、杠杆、螺丝。海洋,冰川,极渊,群山,任凭君意。无尽的星河间,人们各自沉溺在自己的梦中,若是厌烦了孤独,则通过虫洞前往他人的世界。而调停者们穿行在星河与星河之间,吹着金色的神圣号角,消除一切的矛盾与纷争,维持世界的永恒和平。

做梦呢,墨湘说。

我就喜欢做梦,不是你那种可怕的梦境,而是美好的、充满希望的。竹潇说。


最后,在未知的时刻,在时间和空间无法抵达的高峰上,无止境的缠绵,极度延展的柔软。每一寸肌肤都在烧灼和尖叫,难以置信的紧贴程度,把每一处缝隙里的空气都挤压干净,连一根针都不被允许的严丝合缝。狂乱的迷离的火焰,焚毁理性的血流,吞噬的欲望,撕扯得欲望,混杂一体的感觉。而火焰熄灭的一刻,夜色变得如此沉重,而如此安详。


竹潇赤裸着从床上起身,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头脑仍旧昏沉,昨夜酒醉后狂乱炽热的余波还在回响冲撞。身侧,墨湘仍沉沉地睡着,发丝凌乱地缠绕着枕头。竹潇凝视着窗外碧蓝、高远的天空,呆滞了一会儿,掀开被子,捡起胡乱地扔在窗台和地面上的衣物,扔进脏衣篓里。走回自己的房间里,随手挑几件衣服穿上。墨湘仍缩在被子里,蜷成小小的一团,眉头紧皱,嘴唇时而翕动。

大概她又沉入那些扭曲的梦了,竹潇想。她抓起椅子上的外衣,出门去买一天的食物。


提着满满的塑料袋,竹潇慢慢地沿着墙边走。起床时她映入眼帘的那片蓝色的天空仍闪动在眼前。手被袋子勒得累了,她停步,把袋子靠在墙边,抬头默默地望着湛蓝与洁白和和声。

路边的一只狗冲着她吠了一声,把她从幻想中惊醒。她重新提起袋子,走到巷子的尽头。

道路在尽头分叉,向右是她惯走的路线。但莫名地,她忽然产生了走左边看看的感觉。自由,她想,自由的冲动。也许是蓝色的高远的天空。

往前走去,几十米后,两条路的差别变得鲜明起来。和右侧的道路比,这边两侧的楼房更为破落而低矮。底层商铺大多都拉上了钢制的卷帘门,街头艺术家们慷慨地留下胡乱的涂鸦。六芒星,骷髅头,五角星,意义不明的话语。向上的楼梯是裸露的水泥,遍是坑洼和脏污的痕迹。楼梯间里堆满了杂物,破烂的椅子,报废的自行车,废纸盒子,旧沙发。

通过那些蓝色晾衣绳上挂着的老旧衣物,她知道仍有人住在这里。蓝色的玻璃隔绝了视线,什么也看不清。

路在尽头变得开阔,是一个临时的垃圾站。但只有一边摆着巨型垃圾箱,另一边只是一面立着的墙,密密麻麻地铺满传单、广告,杂乱的图片。她好奇地走到墙边,愣愣地立住了。

最中心的地方贴着一些黑红相间的标语,明显是才弄上去的。

“所有贫民区的受压迫者,联合起来!”

“我们忍受血统的压迫已经太久了!准备战斗吧!”

“亚巴顿反抗军必将摧毁那压迫与强权的通天塔”

标语周围贴着些讽刺画。一张漫画上,竹潇的老同学君洛被夸张地放大变形,面部涂满了各色脂粉,珠光宝气地打扮着,端坐在通天塔的顶端,嘴里塞满山珍海味。她一只手拿着装满肥腻食物地盘子,另一只手提着宝剑,指着塔下成群的人,他们正背朝天地挥动着双手,拼命地创造着财富。

另一张画上,激战在塔的下方展开,服装统一、装备精良的城防军的脸上是疲惫和恐惧,而武器简陋衣着朴素的工人们却愈发激愤昂扬,挥舞着步枪和长刀步步紧逼。塔已经摇摇欲坠,倾斜向一端,裂纹沿着墙体延伸,随时可能断掉。君洛四肢着地攀附在塔尖上,发出绝望的无声的呼喊。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们已经累计失去超过3000名同志,他们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也许已经死在安全部门秘密的折磨下。”


“团结起来!胜利属于我们!”


“铁道工人联合声明:本月内将举行全面罢工”


“不要妥协!不要因他们一时虚假的善面而忘记他们真正的丑恶!”

……


幼稚,庸俗,厌倦和泛滥,竹潇想。可为什么她会觉得幼稚呢?因为她已经庸俗不堪的生活,腐烂不已的年华吗?因为她以为清高的情趣,明知道愚蠢到极点而心底里又执拗地不愿承认的生存方式吗?

真别扭。她看着那些传单,觉得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面对这些旁人用注满生命的激情的文字,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淡漠的嘲讽?

不该这样,她对自己说,不该这样。她的目光转向下一张宣传画,那是一个男子坚毅的脸庞,黝黑的面庞粗粝的线条,壮实有力,如被赋予生命的钢铁,可以摧毁阻挡他的一切。在他身旁,穿着同样工服的女子目光如灼,凝视着远方火红的太阳,面庞上刻写着不可动摇的信念。她们必然会成功,必然将建立起新的理想的世界。

不,她们做不到的,竹潇对自己说。那种冰冷、嘲讽的语调重新回响在耳畔。不可能的。没有结果的,徒劳罢了。什么都不会改变。

可是,她又对自己说。那是火焰啊。即使会被短暂地扑灭,也有重燃的一天。必然到来的一天。没有理由相信这样的论断,这样不符合理性的判断,但她愿意相信。

她在那面墙前驻足良久,然后轻轻地摘下一张传单,放进塑料袋里,匆匆地往家走去。


直到下午墨湘才睡醒。她从寝室里走出来,衣着凌乱,袖口和衣领都胡乱地翻着。她坐到竹潇身边,取过她手里的传单,撇了一眼,面色为之一变。

“你从那里弄到这份传单的?”

“一个垃圾站旁边的墙上,离这里大概走十五分钟。”竹潇说,“满墙都是类似的传单。看起来像才贴上去不久的,不是昨天夜里就是前天。”

墨湘走进厨房,打开天然气灶。蓝色火苗掠上纸张的一角,顷刻吞噬掉所有的字迹。墨湘轻轻一挥手,把残躯扔进洗碗槽里。

“你难道不知道这东西的危险性?”墨湘说。

“都那么明目张胆的贴出来了,”竹潇耸耸肩,“某些变化正在发生。”

“他们很早就在活动,”墨湘说。“我估计已经持续了两年左右。安全部门来这边抓过人。去年我认识的一个青年作家,因为在房间里私藏了一捆传单被带走了。”

“那你怎么看?”

“我不清楚,”墨湘说,“我本以为他们顶天了也就能组织些小规模的罢工活动。可既然你说那一整面墙都被贴满了,如果不是这边的地下组织发疯,那就是他们真的认为力量和时机已经成熟了。”她忽然回想起那张传单上有一个的地方:

“不对,竹潇。有什么地方不对。”她敲敲自己的额头,“他们以前的名字,叫人民解放阵线。可是我刚才看到的那传单的落款是……亚巴顿反抗军?”

“竹潇,”墨湘说,“你可千万别犯傻啊。”

“我有自己的想法,你别太担心。”竹潇说。

“我得去看看那面墙。”墨湘说。


十五分钟。这边的路墨湘都算不上熟悉,但尽管如此,空气中弥漫的陌生气息还是超过了寻常的界限。

自己真是迟钝,她在心里想。这段荒唐的时间里,她原本敏锐的感觉已经折损得像三天没削的铅笔了。为什么自己没注意到这些暗中的变化呢?一些被忽略的细节重新浮现在眼前。自己和竹潇在餐馆喝酒时,坐在墙边的人们低声交谈的话语。忽然失踪的肉铺老板。前段时间报道的铁路罢工。传言中矿区那边传来的枪声。

她走到竹潇说起的那面墙前。这条街上的氛围简直诡异到了极点,极度地安静和压抑。虽然她不常来,但在她的记忆里,这些楼也是同其他楼一样充满了洗头房、麻将桌等等设施的地方,可现在它们都陷入诡异的沉默,不发出一丝声响。

沉闷、压抑,风暴前低压的阴云。

她扫过那些传单。批判的图像,激昂的文字,铿锵的标语,满怀的信心。这一切和她所了解的那个组织没什么不同,这些口号和思想是她们早早就提出来的。

可是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那个词汇在她的脑中盘旋,挥之不去:不是人民解放阵线,而是亚巴顿反抗军。可是有什么区别呢?这也许说明她们已经准备进行军事性的活动,可那又有什么不对呢?

不对,她想。总是不对的。好像有什么地方变味了。一块白净的豆腐,看起来鲜嫩如初,她却莫名地闻到一丝飘散的腐臭气息。可是,想不明白。这样的感觉是没有理由的。

她焦躁起来,走到墙边,也开始撕扯那些传单。新贴上去的传单被扯下后,露出的就是以前的庸俗的广告了。治疗白癜风,牛皮藓,催债,开锁。令人作呕,她想。她继续撕扯着。这面墙上广告堆积的历史令人发指,传单覆盖着传单,广告挨着广告,像是无穷无尽的垃圾纸张堆积而成似的。短短的几分钟内,她已经纂满了一把废纸,墙上被她撕出一个数厘米深的浅洞,而纸张的时间已经倒退了数十年。她在脑海里回想着那段历史的时间节点,应该快到了,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会有的,她想。

对,就是它。一抹鲜亮的红色出现在视野间,它被这些层叠的垃圾封住了七十年的时光,在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却仍如此鲜红。那些当年相信过它、为它流过鲜血的人都已经长眠在地底的最深处,而它不褪色的红,如同对先人们信念不朽的见证。

内容好像没什么不同。还是一样的文字,呼唤着人们对压迫的反抗,对自由和平等的追求。战斗的激情,建设的热情,这些生命的璀璨精华都被封存在这些红色的文字间,并不因岁月的流逝而失去其永恒的力量。

墨湘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还是说不清自己莫名其妙的不安和反感从何而来。她把废纸堵回窟窿洞里,重新看向新贴的那些宣传告示。那张一男一女共同望向太阳的宣传画,不知为何,她觉得那太阳真是不详,好像笼罩着一层模糊的黑色,藏在光芒下的阴影。

她叹了口气,放弃无谓的思考,转身回家。


她推开家门,一个套在黑衣里的女子正坐在沙发上和竹潇谈话。她看见墨湘走进来,起身对她微微示意。

“我们认识你,墨湘小姐,”她说,“去年我们那位可怜的青年作家落入敌手之前,你曾和他密切交往过一段时间。很可惜她没有成功把你发展为我们的一员。”

“我没兴趣,”墨湘说,“对两边我都没兴趣。我也不会把你们的事告诉任何人的,请回吧。”

“我们知道你是值得信赖的,也知道你的中立立场,”女子说,“我们不是为你而来的。今天我们在楼里的人员注意到竹潇小姐在我们的宣传标语前思考了很长的时间。结合我们其他人对这位街区里新成员不错的印象,我们对她很有兴趣。”

“你们难道不知道她的血脉属于河的那边,属于‘神’的一支?你们就这么信任一个刚刚住进这里的新人?”

“可我们也知道没落的神族事实上更接近我们一边。经过和竹潇小姐的谈话,我更确幸这一点。”女子说到这里,微微露出自豪的表情,“何况,我们近来的实力有了巨大增长。我们现在只是想把更多的人争取到我们一方。”

“对,增大可大了,都敢明目张胆地叫反抗军了,对吧?”墨湘嘲讽地揶揄,但女子并未对她的言辞做出反应。

“竹潇,你真的想好了吗?”墨湘转过头去,看着竹潇。她忽然觉得很陌生。明明与她同床共枕,无话不说,却忽然凭空多出一道柔软而无形的屏障,看不见摸不着,但已经割开了两人间原本相通的空气。

“墨湘,”竹潇说,“你难道不想燃烧一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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