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潇仍住在墨湘家。有空时,她们同往日一样说些漫无边际的话,喝点酒,共度一个温柔的夜晚。
但竹潇不怎么有空了。她好像真的燃烧起来。刺烈的、生命激情的辉光,灼烧得墨湘两眼发痛。每两天,竹潇便会带着一大捆传单和她的笔记本回家,笔记本上是她们的会议记录,传单则是要在第二天分发掉的。她谈起她们正在做的事情时充满着激情,她说她们的实力远比她本以为的更加强大。很多由她们制造的案件官方并没有报道,而是选择了封锁消息。当竹潇往家里带回一把自动步枪和一背包7.62的子弹时,墨湘也不得不相信她们的实力已经急剧膨胀的事实。
“我不觉得你们会成功。”墨湘说。“这件事一定比我们能看到的更加复杂。”
“可我并不真的关心能否成功。”竹潇说。“我只是愿意去做。就算不成功又如何呢?难道你闻不到吗?这躯体开始腐烂的味道?也许我们这代人做不了什么,一切都是徒劳,等不到这具庞大而腐朽的尸体被臭气撑开的一天。
“但是会有的,火星飘飞在空气中,蔓延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只有这个世界上还有压迫和剥削,我们的火种就有存续的土壤。也许,我是说也许,我们的思想和力量还没成熟,也许我们会溃败在最终的战场上。但,命运的丝线,已经拉起来了,它同这座城市的每一颗齿轮一同转动,流进我们每个人生命的感触。会有那么一天的。”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她又重复了一遍。
“疯子。着魔。”墨湘说。
“我这辈子追求的就是着魔和发疯,燃烧,”竹潇说。“我终于等来了机会,你叫我怎么舍得放开手呢?”
好像每个人都知道即将发生什么。没有人公开地谈论这件事,但是你从那切水果的老板变得热切的目光中,从那些敏锐地捕捉到空气的不安、躁动地窜来窜去的孩子身上,都能感受到一种精神性传染病类似物的蔓延。
标语甚至已经贴到了楼道里,红色的油漆在水泥墙面上涂写革命的口号,画上代表着亚巴顿反抗军的神秘标志,黑色六芒星。墨湘觉得那标志透满了不详。她反复品味着这一切,在脑海中和自己对于七十年前那场红色运动的每个细节进行逐一对比,试图找出究竟是何处让她感到违和。她的脑中浮出那些曾光耀的领袖的名字,忽然察觉到,她根本不知道现在这场运动的领导者是谁。她们的口号和宣传和过去相似到了一种近乎病态的程度,墨湘想,这暗示着一些可怕的事实——如果不是现在的领导层根本无力发展新的思想,那便是,现在的领导层,根本不关心所谓的“思想”。
亚巴顿反抗军。她们关心的也许只是枪。她对自己说。忽然兴起的运动。剧增的实力。这一切意味着什么?难道真是上帝派出天使来到解放阵线,帮助她们完成前辈未尽的伟业?
来的恐怕不是天使,她想。有某个人,某个实力极为强大的,忽然出现在她们的组织里,迅速跃居领导地位。这个人是谁呢?
线索断掉了。她需要更进一步的信息,更深入的线索。
墨湘漫无目的地踱步到闹市区。她心里烦躁,静不下来写东西,也看不进去什么书。
她想起一家不错的咖啡馆,开在广场南端的街道上。她已经很久没去过了。她就是在那里认识了那位被捕的青年作家。
广场中央的喷泉打开了,飞溅的水珠在日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在池中溅起清脆的响声。
她走进那家咖啡馆。还是她熟悉的木门,温暖的气息,淡淡的香气,轻柔的风铃声。
“一杯拿铁,一块三明治。”她对侍者说。目光沿着墙面扫动,老板挂出些了新的风景画,一张描绘日出的绚烂油画,一片辽阔无边的草原。那张她喜欢的金发贵族女子像不见了。
就在那张草原画的下方,她注意到一位浑身雪白的女子。柔白的长发沿着背脊垂落,精致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不是高冷,不是孤傲,不是淡漠,单纯得好像不存在。在墨湘的眼中,她没有散发出一丝一毫的气息。
女子的面前端着一杯黑咖啡,还剩下一半。她目光凝视着杯沿,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谁都看得出来这个女子不是一般人。但同样也没有人敢接近她,她的邻桌上空无一人。
墨湘径直走过去,坐到她的对面。“小姐,我可以坐这里吗?”
“请便。”她说。她扫了墨湘一眼,挪开目光。看来她已经判断出自己根本构不成威胁了,墨湘想。她的身后放着一个长得怪异的袋子,装着什么。棍子?刀?也就这些可能。
“怎么称呼?我叫墨湘。”
“舞雪。”
“小姐不像是本地人啊。”
“我从北方来。”她说。“很北很北的地方。”
“你的故乡是个怎样的地方?”
“故乡?那不是我的故乡。我没有故乡。我只是曾生活在那里。那里很冷,夜很长,即使是白日,空中也总是积着厚厚的云,很少看到太阳。”
“忍受不了了,所以离开了么?”
“不。只是有一个人想要离开,我便随着她离开了。”
“能讲讲你的故事么?”
“那太长了,”舞雪说,“有缘再见的话,就讲给你听吧。”
“好啊,”墨湘说。侍者端着墨湘的食物走过来,放在桌上。
“舞雪,你说,太阳还会再次升起吗?”墨湘抬起头,端详着老板挂出的日出画。
“太阳不会在夜里升起。”她说,“我习惯了长夜。我讨厌白天。”
“夜啊,”墨湘说,“我也喜欢夜色。夜色多么温柔啊。”
舞雪不再搭理她。她饮尽了杯中的液体,拿起那个长长的袋子,走出门去。
舞雪游荡在大街上。她没有什么事可做,追夜正在忙着最终敲定进攻方案,要及时地送到相关人员的手里。随着最近几次行动的成功,又有很大一批人加入到她们的队伍当中。而她完成对古璃和君洛的试探后,并没有什么事可做。
追夜说她有绝对的把握。即使进攻不幸在白天展开而导致她不能参加战斗,她也有轻易地收拾掉古璃的办法。舞雪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办法,也不想问。既然追夜说了,就会成功的。她还没有失手过。利用地下水道入侵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简单地打探到武器库的位置。在夜晚发动进攻,轻易地击溃神族的守备。乘乱杀死原本的领导人,凭借战功和实力顺利成章地成为最高的领导者。
一切都如她所计划的那般顺利。那么,两天之内,这座城市就会掌控在她的手中了。人民们会获得短暂的解放,从那些压迫她们的贵族手中。然后呢?追夜没有对她讲过。是组成新的政体?还是让新的贵族替代原来的贵族?
舞雪没有想过,追夜没有说过。她也不在乎。怎样都与她无关,只要待在追夜的身边就好。也不是出于多么炽烈的爱情,她只是习惯了,没法离开了。
十多年了,她想。
已经记不清过去多久了。
唤醒她的是凌冽的寒风。一块岩石松动,落在积雪的山谷中。积年、到达极限的平衡忽然被打破,铺天盖地的雪席卷而下,白色的死神嘶哑地在空谷中怒吼,却早已找不到任何可以收割的生命。
而在半山处,被封存千年的洞口恰被积雪冲开了。清寒的光照进昏暗的洞内,照在那通体碧蓝的蛋壳之上。蛋壳表面覆盖着古异的花纹,毫无美感,有的只是狂野、粗放和无法理解的意味,刻在另一个种族血脉中的神经冲动。
凛冽的寒风吹进来,对千年积寒的洞窟,却如春风般和熙。蛋壳内开始响起沉闷地爬动声,裂纹伴着清脆的响动蔓延,裂成两半。赤裸的少女从粘液中爬起,双瞳冰蓝,白色的鳞片从脚尖覆盖到脸庞。她试着迈出一步,脚底发出咯吱的响动。
满地都是白色的尸骨。骷髅,腿骨,手指。密密麻麻地积压在脚下,一根根地垒起,在留下无数黑色的空洞,深不见底。大半皆是人类女性的骨骸,废弃的铁链和铐子散落在骨骸间。
一根巨大的白骨盘踞在这一切尸骨之上,环绕着已经裂开的蛋壳。粗壮的脊柱链接起弧形的针状骨骼,弯曲的形状像是在拥抱它怀中的血肉,但已只剩下一片空空。
少女好奇地借着天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山壁上刻着精致的壁画,千年已逝而色泽如新。被保存的画面却都是可憎之极的内容,丑陋野蛮的献祭,窃取力量的渴求,贪婪的欲望的宣泄。画的中心,白色的大蛇盘踞在雪山之巅,舔舐着被缩在笼中的冰蓝色女子。
少女呆滞地一幅幅看过,没有什么表情,走出洞窟,向着山下爬去。
大海是多么温暖。扑进蓝色宽广的怀抱时,她第一次感受到零上的温度,似乎有了心跳,有了血流。她向着海的深处游去。
柔美的歌声起伏在蓝色的波光中。欢悦的旋律揉按着双耳,通透的美妙感觉延伸到神经深处。她陶醉在美妙的旋律里,向着歌声的源头游去。
多么啊,她看见了。洁白的贝壳覆盖着她挺起的胸部,头发同海藻般散开在水中,七彩的鱼儿穿梭其间。她修长的尾盘在岩石上,耳根、指尖都张开薄薄的海蓝色蹼片,随着乐声轻轻地晃动着身躯,优雅而和谐,与大海的生灵融为一体。
今天真是美妙到极点的一天。温暖的海洋,悦耳的歌声,美丽的邂逅。她轻轻向着人鱼游去。人鱼沉浸在自己的歌唱间,并未注意到她的接近,直到她和她对上了双眼。
刺耳、凄厉的叫喊撕碎了一切。那是恐惧、憎恶到极点的目光,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解释,人鱼已甩尾消失在泥沙深处。
怎么了,她想?
她想着南方走去。温度渐渐上升,她遇见越来越多的生灵。凶兽面对着她发出低沉嘶哑的吼声,血红的瞳孔蔓延着战栗。她想触碰在枝头啼鸣的鸟儿,却根本无法靠近它们十米之内。洁白的鹿优雅地踱步在林间积雪上,在看见她一瞬惊恐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怎么了,她想?
终于,来到了人烟升起的地方。一个靠着捕猎为生的原始村落,古老的风俗和秘闻还在这里流传。她还没和人说过话,但她掌握着与生俱来的语言,渴求听见旁人的话语。
“怪物!”这是她听见的第一句话语。随之而来的是劈砍的刀,锋利的箭,铁制的锄头,修长的毛。一切都徒劳地打在她的鳞片上却伤不了她分毫。
“不要!不要!”她嘶哑地喊告,只换来人们更大的恐惧。网罩住了她,绳子和锁链把她绑起来,架在高高的柴堆上。从日落一直到午夜,冲天的烈焰将铁链灼得通红,她洁白的鳞片仍冰般刻寒。
她终于感受到血脉中用的力量和淡淡的怒火。轻松地挣开束缚,围着她看守的人绝望地喊叫起来。无数火把从村庄里涌出来,围着她,重复着白昼的徒劳攻击。
其实一点都不痛。但是,真的好讨厌。
混乱中,一条白色的蛇在雪地上滑过。她对上它冰冷的目光。那蛇吐了吐芯子,嘶嘶地说了些什么。她不想回答,脑海深处却响起同样嘶嘶的声音,古老,低沉。
她再恢复意识时,鳞片上沾满凝固的鲜血,腥气让她趴到在雪地上呕吐。
我是怪物,她想。她费力地洗净身体,穿上空无人烟的村中随手可得的衣物,不再向南,而是转身向着北方走去。
那是一座黑色的山脉。无论怎么攀爬,山顶的高度永远没有变化,笼罩在紫黄色的昏沉光线里。
永夜之山。她是怪物,她就该来这里,和那些在岩浆中洗澡的三头犬们作伴。
在半山腰,她碰到了她。那个裹在黑纱中的女子。
“我叫追夜。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我是个怪物。”
“你怎么会是怪物呢?”她说。“你是尊贵的冰与蛇的血脉的混合。你是至高的远古力量的存续。你会是我的好帮手的。”
她亲了她的脸颊。她的牙齿尖锐,能轻易抽尽人的精血。她的嘴唇柔软,能轻易刮走人的魂魄。她的眼神炽热,能轻易洞穿人的躯干。
她要吃了我,吞了我。她不爱我,可她还是亲我,还是拥抱我,陪着我,走过千山万水。即使她不爱我,即使她有一天要我去死。
从北到南。她说,要返回自己的家乡,那在很南边的地方,财富比茫茫北原上的所有珍宝加起来都多。要推倒那座可憎的通天塔,把财富还给它们原本的主人,永远生活在春暖花开之中。会有杀伐和血流。但一定是她们的胜利。
最后还在她身边就好,舞雪想。
舞雪默默地抚摸着放在腿上的刀。天色暗下来,广场的人渐渐散去。树木挡住高处的路灯,洒下一片浓郁的阴影,恰好把舞雪坐的椅子笼罩在内。又想起过去了。自己最近老是想起过去。
喷泉已经安静下去。寒鸦在高空盘旋。
忽然,天空里飘起雪花。路灯光被彻底遮蔽。琐碎的晶莹的白点纷纷洒落,在昏暗里疏忽闪动,轻吻她修长的睫毛,拂过她的肩。一个模糊的人影裹在雪花间向她走来,温柔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想什么呢,害我找你。”追夜说。
“胡闹。”舞雪说。
“可是你喜欢下雪啊。”
舞雪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放在腿上。追夜挨着她坐下,雪顷刻消散,她们重新笼罩在树叶洒下的阴影中。夜空同往日般带着淡淡的污浊,晦暗的悲哀。
“追夜,我们认识多久了?”
“4591天。”
“你瞎蒙我。”
“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倒是你从来不记。”
舞雪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的时刻要来了啊。”
“没问题的。我们会顺利的。作战方案我已经分发下去了。你看,我不是还有空出来陪你么。”
“追夜。”舞雪说。她凝视着追夜血红色的眸子,“你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你说什么傻话?我们两个在一起多少年了?”
“没什么。我爱你,追夜。很爱你。”她说。“追夜,吸一口我的血吧。”
追夜愣了一瞬。
“你从来没有吸过我的血。”舞雪说。“但我想,也许就要没有机会了。我想至少,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你的身体里。”
“舞雪,别发神经。”
“追夜。”舞雪扳住她的肩膀,诚恳地用眼神哀求。“追夜。”
追夜凝滞了片刻,拉下黑色的兜帽,轻轻地贴近舞雪的脖颈。轻柔地舔舐后,她慢慢地把嘴唇贴上去,温柔地咬住。
片刻。喘息。急促。永恒。
她抬起头,舞雪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两个细细的红点,瞬息自行愈合,了无痕迹。
舞雪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雪花般轻微,易融。她靠在追夜的肩头,不再说话,望着广场对面黑色的树林。
从南街走出一个人影。舞雪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她直起身,重新靠在椅背上。追夜哼着首神秘的曲子,北方的曲调,苍凉旷远。
“舞雪小姐。”墨湘走到她面前,跟她打了个招呼。“晚上好啊。”
“你好。”舞雪说。
“这位是?”追夜问。
“墨湘小姐,下午时在咖啡厅认识的。”
“墨湘小姐,”追夜说,“幸会。我听竹潇提起过你,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吧。她这段时间是我们那最出力的宣传人员了。我叫追夜。”
“幸会,幸会。”墨湘伸出手去。追夜也伸出手,却停滞在路灯光分割阴暗的边缘。墨湘伸手越过那道边界,和她握了握。
“我得回家了,”她说,“竹潇应该已经在等我了。”
“有缘会再见的。”追夜礼貌地微笑,舞雪面无表情,用眼神向她道别。
墨湘转身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原来是这样,她对自己说。她回忆着追夜的手留下的冰凉触感,和那在光前的停滞。
希望自己猜的是对的。她握紧拳头,捏在口袋里,开始攀登昏暗的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