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淌过古璃顺滑的肌肤,沿着柔美的沟渠流淌低落。她把头抵在花洒下,心绪纷乱。
明天带队去贫民区指定的可疑区域调查,人数宜少。这是长老们安排她做的,而君洛被要求留在城区确保安全。
风雨欲来。可她的心里提不起一点劲儿。
自从任职辅政官后,她每天都在疲惫和清醒间挣扎。浏览无数的文件资料,参加各个地方的各种活动,在打心底里厌恶的各位企业家政治家们面前堆起笑脸。她知道,她没有选择的资格。她也从来不是为自己而做这些事。她只是为了君洛。为了那个模糊不清,也许永远不会到来的美好未来。
厌倦,厌倦,厌倦。钻心的厌倦和疲惫。
就任辅政官前,她和君洛天真的以为她们能握住更多的权力。真是可笑。甚至连城市面临大规模武装叛乱这种事,都到要最后关头才让她们知道。那些每天被送到她们面前、把她累得筋疲力尽的文件,和无穷无尽的应酬,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唯一的意义就是让她感到恶心吧。风雨将至,她想。也好。如果能让叛军把这里夷为平地,也许她就能和君洛一起,永远地离开这里。她从来没有渴求过什么两人一同登上权力的顶峰,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无尽荣华的幸福。她是贫民区的孩子,说到底。她渴望的仅仅只是和君洛在一起。她做什么都是为了君洛。
她轻轻闭上眼,仿佛看见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绿色的波涛翻涌在和熙的春风里,金色的太阳下,君洛站在草原的中央,穿着白色的连衣裙,举着一顶白色的帽子,开心地向她挥着手。
可君洛是怎么想的呢。古璃越发摸不透她的心思。她知道君洛并不认真对她的工作,越发擅长于糊弄那些文书。古璃知道她常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尽管君洛每次看见她进来都立刻装出在工作的样子。她也很厌倦吧?可她最近越来越让自己感到陌生了,古璃想。她戴着假面的时间越来越长,也模仿得越来越像,像到古璃都不知道有时她说的那些虚伪的话语,究竟是真心还是作态。她知道,君洛不可能轻易地放弃她拥有的一切的。
自己对她而言是不是也变得陌生了呢?古璃不愿再想下去了。太沉重了。太疲惫啊。
真复杂啊。古璃关掉花洒,擦净身子,开始准备明日的行程。
“你们按既定方案搜查。”古璃拿出准备好的地图,圈定几个可疑的点位,“两人一组,随时保持联络。这次行动我不负责指挥,有任何情况,直接向指挥中心汇报。最危险的区域,由我单独行动。”
小组成员骑上各自的载具,向着指定区域驶去,进入贫民区,像一把沙子洒进大海里。
没有结果的,古璃想。
她向着给自己指定的区域走去。那位水族的高手就是在这附近失踪的。穿过小巷,两边的楼越发破旧,乱七八糟的店铺开在临街的门面上。
真熟悉。自己多少年没回来了?自己也没有回来的理由,她想。
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给家里发过一条消息,家里人也从未联系过她。对他们而言,她就像从未存在过。
她站在熟悉的十字路口。离开贫民区那天,她第一次坐上气派的小轿车,在守卫的护送下经过这里,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回忆涌上心头。
在她的记忆里,她的父母从来不苟言笑。对她,对她的姐姐和弟弟,永远板着脸。父亲很少回家,在矿上一住就是一个月,回家来也仅仅吃顿饭就走。那些邻居的父亲给孩子做的新奇玩意儿,摇晃的竹马,木制的陀螺,小巧的板凳,她们姐弟从来没有享受过。仅有的安慰是父亲的薪资还算不错,但养活一家五口,也仅仅只是凑合。
也许今天的自己,会问出家人们究竟爱不爱自己这种问题。但对那时的她而言,对她的母亲而言,也许根本就没有精力去考虑这种问题。她的母亲永远在忙碌,烧饭,洗衣,打扫房子,针线活,去临街的店上兼职。每天凌晨四点,她就要起床弄她的面团,发好了装在盆里,收拾各种肉馅葱花佐料,等到七点时推在小车里到街上去卖。剩下的面饼就会是她们姐弟的早餐,要是哪天她们早上能吃饱了,那就是母亲的生意又不行了。
古璃永远记得那天夜里,她睡不着觉爬起来上厕所,透过厨房的门缝,看见正在揉面的母亲。她的手机械地在面团里揉搓着,忽然停下来,一动也不动,僵硬地撑在案板上。母亲抬起头,麻木地脸上黑色的眼圈,面容蜡黄,遍布深深的皱纹。劣质的电灯发出嘶嘶的电流声,微弱的灯光里,母亲呆滞地凝视着漆黑一片的墙面,无声。
母亲爱自己吗?有些问题不需要问,不需要回答,也没办法回答。
她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血脉是如何苏醒的。一天早晨,世界在她的眼里忽然就变了样子。那天醒来的她,觉得空气格外的清醒,向窗外看去,能分辨清叶面最细小的纹路。一只野猫趴在矮墙头喵喵地叫。她想捉住它,猫儿灵活的地在矮墙上来回,明明自己的速度更快,却总在即将得手前被挣开。她有些生气,用脚踹了踹墙面,往日坚实的墙面却如薄纸般坍塌了。
她不会忘记母亲、姐弟和街坊看着她的眼神。恐惧,陌生。弟弟紧紧地缩在姐姐的背后,呆呆的脑袋上满是土灰。姐姐用手护着他,袖子脏兮兮的,满是油污。母亲手里还提着沾满面粉的钢盆。她似乎有些想走到自己身边来,但还是站在了姐姐和弟弟身边。
警察来了。然后神官也来了。一场混乱之后,他们宣布自己可能是遗失血脉的继承者。月之血脉。多么尊贵的未来啊。
“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古璃去哪儿了?”可是母亲这样对她说。
我是谁呢?小小的古璃想。我是谁呢?我的家在哪儿呢?
她坐进了神官接她的红色轿车,就再也没有回来。
多少年了,她重新回到这条街道上。她不再去想该死的任务和可疑区域,无意识地打着圈,慢慢地接近十几年前的家。
她害怕。她不敢接近。可她又挪不开脚步。
不要。不要过去。可是那么多年了。你就不想去看一眼吗。
她终于走到那扇熟悉的门边。十几年的光阴逝去,门还是一样的门,只是门环上长满了铁锈,台阶上落满了土灰。层层叠叠的蜘蛛网罩住角落,不知已有多少代蜘蛛在这里出生又死去。
对联像是很久没换过了,原本红色的纸张已经褪色到模糊,轻轻一刮便掉下细碎的粉末来。
她扣了扣门,木制的门框轻轻地颤抖,从顶上落下一阵阵灰。
没有人回答。
街边,一个老太婆正好奇望着她。她已经想不起那是谁了。
“小姑娘,你找谁啊?”
“哦,阿婆,这里是不是住着一户姓古的人家?”
“七八年前了。”
“他们搬走了?”
“这家的男人是在矿场做工的。那年矿场发不出工资,几个兽人带头闹事,这家的男人也去了。后来男的不见了,这家女的带着孩子去找,这一走,就都没回来。”
“这样啊。谢谢阿婆。”
老婆婆转身离开了。古璃拍怕门上的灰,把手贴在门缝上。犹豫片刻后,她走下台阶,呆呆地望着老旧的街道。枯死的树枝越过院墙。她走到后门,厨房的换气扇停在绿玻璃的顶端。砖墙上开着两个空空的洞,乌黑,什么也看不见。
她沿着大街,慢慢地朝着广场的方向走去,像是失掉了所有的气力。
古璃来回地在广场边兜着圈子。长老们划定的可疑区域就在这一带,但她也无法断定究竟在何处。她索性坐在长椅上白费光阴,观察着路过的人,等待着夜幕降临再展开行动。
太阳缓缓垂向西方。一个少年看见了她,向她跑来,递给她一张传单,匆匆离去。她打开传单,上面写着:
打倒神族专政!城邦属于人民!
亚巴顿的铁拳将摧毁一切反动势力
世界属于我们,联合起来!
真是不错的口号,她想。真好。这里的人已经肆意妄为到在大街上派发传单,看来他们对自己的实力也有着十足的把握。
要是十年前的自己留在这里,那生活会是怎样呢?她会像这片街区里的青年男女们一样,奔跑在大街小巷,为激动人心的伟大事业而抛洒热血吗?还是接过母亲卖饼的手艺,推着那辆小车,每天起早贪黑地忙碌呢?
真好。没什么不好。如果这场风暴真能摧毁那些爬在人群上吸血的虫子,那些用无形的链子锁住君洛的人,那就让它们来吧。
这样的想法,也许已经算得上背叛吧。她从未忠心于这个城邦和她的血脉,那些在神坛前发下的誓言她一句也没有相信过。自始自终,她效忠的对象仅有一人。
她捏紧那张传单,轻盈地将它化为灰烬。
“暂未发现任何异常情况。”在传给指挥中心的简讯里,她这样写道。
归鸟越过低矮的楼群,消失在园中的树林间。广场上嬉闹的孩子们散去了。小商小贩们推着各自的用具往家走,板车在沥青路面上拉出咕噜噜的响声。
一个熟悉的身影闪出在视野间。她惊讶地看见,竹潇抱着一捆传单,形色匆匆地从南端的巷子里钻出来,一边向着路人分发,一边向着北边走去。
她搬到这边住了么?好像是听谁说起,酒神的老宅子已经被卖掉了。
她的嘴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好像,自己也还是有些朋友的,即使她们很少和你交谈。不需要言语,也知道彼此是同路人,带着同样的气质,背负着类似的命运。
竹潇没有看到她,消失在了北边的巷子里。
天快黑了。太阳已经落下山去,天空沉湎在昏色的蓝中。她的目光回落到南端的小巷。一家咖啡店的门打开,一个浑身素白的女子背着一个修长的口袋走出来,向着巷子更深处走去。
这么轻松?古璃嘲讽地笑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就是漫无目的地游荡一天,瘫在椅子上发呆。然后,任务就完成了。
“发现可疑目标,独自前往跟踪。”发送。八点三十分。
她站起身,跟上那个白色的身影,向着贫民区最深暗的角落走去。
拐过两个街角。两边的楼有七八层高,舞雪走进一条小巷,南北朝向,完全隔绝阳光,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气味。古璃停步在巷口,再跟踪下去就太明显了。舞雪走到巷子的尽头,拉开一扇门,走进去。
深沉的黑紫色铺展在天幕中。厚重的云层遮星蔽月,巷子两边的楼像是空无一人,连一盏电灯光都没有。古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住刀柄,缓缓迈向巷子尽头的那扇门。她的手拂上冰冷的门把,犹豫着要不要按下去。
“进来吧,”里面的人说,“我知道你在。”
于是她按下门把手,推开门。
那是一双红色的眼眸,如燃烧的血。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那个白衣女子的轮廓靠在墙角,晦暗不明。
刺痛。古璃凝视着那双眼眸,感觉血脉像是被点燃了,滚烫着冲刷着她的神经,烧灼着她记忆的最深处。
好熟悉。好熟悉的感觉。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双瞳孔?该死……
她不再允许自己犹豫下去。刀刃电般弹出,瞳孔收紧,她极速地切入最具爆发力的姿态,向前斩击。
清辉从刀刃上爆发出来,却被诡异的黑暗吞噬掉了。这根本不是单纯的黑暗,而是某种更具实体性的东西,浓郁得能吸收掉她的月华。
没有时间惊讶。她把全部力量都压在刀上,这一斩击的巅峰速度已经越过两千米每秒,空气被撕裂开,发出恐怖的嘶吼声。
但她甚至没能斩开那女子身前的黑色雾气。刀刃撞击在雾气上,诡异的触感传来,像是千百只看不见的手死命地拖住她的刀刃往回拽。她一改攻势,想要撤回刀刃,但已经晚了。黑色的雾气凝成实体,爆射而出,轻易地将她按在墙面上。古璃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却连撼动半分都做不到。
“古璃,”追夜走到墙边,轻拍她的额头,“还记得我吗?”
古璃脑海的最深处,那个存放十年前夜晚回忆的地方,黑色的封印终于解开。
十多年前的瘦弱的古璃,无精打采地挥动着扫帚,清理着地面上永远扫不干净的灰尘。窗户里隐约透出昏黄的电灯光,姐姐在洗碗,母亲在洗衣服,弟弟也许在打扫屋子。
她把清好的垃圾倒进桶里,走近墙角,把扫帚放下。转过身,花坛边上忽然多出一个红瞳黑衣的女子,兜帽遮住面颊,盯着她,看不清表情。
“你是谁?你在这做什么?你,你怎么进来的?”古璃紧张地问。
“别怕,小妹妹,”她说,“我不是坏人。我就是一个人晚上太无聊了,想找人聊聊天。你陪我聊聊,好吗?”
“可是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很可怜的,”她说,“我被人追杀,跑了好远好远,路过这里,还没躲开他们呢。”
“为什么?”
“为了他们口中的正义,”女子说,“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其实只是害怕我,他们掌控了太多的权力,于是最终被权力掌控了。他们害怕我威胁到他们的权力,他们想要吃下更多的权力,于是他们的眼里就容不下我了。谁会喜欢一个不能在白天现身的女子呢?我是巫女嘛,是可憎的邪神的血脉,自然要被审判的名义架在火刑架上。”
“那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北方,”她说,“只要能越过北方那黑色的山脉,他们就追不上我了。”
“祝你顺利。”古璃说。“我爸妈不是什么邪神血脉,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但他们好像天天都被人欺负,爸爸每次回家时脾气都不好,妈妈也总是睡不好觉,我经常能听见她在哭。大姐姐,你说为什么呢?”
“这个世界就像这样,真是糟透了啊,”她说。“人们造出强光驱散黑暗,却把又强光用来制造黑暗,令人失明的眩晕。”
古璃疑惑地望着她,并不理解她的话语。
“小妹妹,你不想被欺负,对吧?”
“嗯,不想。”
“那我就给你不被欺负的力量吧。希望你将来不会感到后悔。”
她轻轻咬开古璃稚嫩的脖颈,不是吸血,反而向内吐进她黑色的血液。她手指轻拂脖颈上的伤口,肌肤愈合如初,又在古璃的眉间轻轻一点。
古璃转过身,向屋内走去。她知道,自己刚刚扫完了院子,该去洗漱睡觉,准备迎接新的一天了。
夜之血脉。至为古老而混沌的力量。所谓日月,在那些已经失传的血脉谱系表中连三代以内都无法排进,而夜之血脉,是高贵的初代血。月之血脉,仅仅是它一个微不足道的后裔,要伪造一个这样的劣化品,对追夜而言,多么容易啊。
有朝一日,等自己的力量成熟,我会回来的,追夜想。她继续匆匆地向北行去。
我是谁?古璃想。
困住她的黑雾已经被追夜松开了。她呆滞地靠在墙上,毫无半点斗志。不知过了多久,她默默地转身,把联络用的设备扔在地上,推开门,踉踉跄跄地走进夜里。
“就这样放她走吗?”舞雪问。
“我还需要她,”追夜说。“对抗那个最强大的日族血裔,我还需要她的力量。”
既然她都说了,那一定就是这样,舞雪想。她不再言语。
小巷两边的居民楼上,墨湘站在漆黑的楼梯间里,透过砖墙上的空洞,看着那个摇摇晃晃地人影走出去,消失在巷口。她摁开手中照明的电筒,点亮前方的楼梯。空旷的脚步声响起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