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您会来这种地方，勇者的事业已经放弃了吗？」

夏乌卡以商人特有迷惑人心的悦耳声音说着，脸上浮现出从容的营业微笑。

在这煞风景的房间里一开口就是一句明知故问，自然不会让人期待什么感动的再会。

『还是一如既往高明的挖苦方式呢，即使对方是客人也会看人下菜碟，在被投诉的边缘欺负所有能欺负的客人！嘿嘿嘿，我就是超中意这点的。』

「……你也帮我说说话啊，到底站哪边的。」

忿忿不平地弹了一下胸口的徽章，结果颜文字变成了企图蒙混过关装傻充愣的表情。

我承认你是惹人生气的天才。

「徽章小姐也别来无恙，您那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不过我真心认为露伊小姐的性格虽然不适合当勇者，但能力还是能够补足缺陷的，从勇者一职隐退多少令人感到遗憾。」

黑心商人微笑着，以愉快的音色轻声回应。

这微妙的称赞着实令人高兴不起来。

而且才不是隐退，不要说的像是一点没红就跑路了的地下偶像一样。

「……真有什么能力我就不会落入现在的田地了，单刀直入地说，我想拜托你帮点忙。」

「便利屋那边的工作吗，虽然最近几乎都没怎么做过，不过愿闻其详。」

「我们想单独和这里的领主千金见面，有重要的事情商谈。」

听了这句话，黑心商人一脸不可思议。

「……哎呀，就只是这样？」

她困扰地歪着脑袋，微微皱眉。

「您就是为了这种只需要花十金币就能办成的小事，特地叫我出来吗？」

「……」

我和阿葵娜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没想到她会回答得那么干脆，对我们来说相当难办的事情于她而言只是小事一桩。

但十金币终究入不了黑心商人的法眼。

「虽然我知道你神通广大……」

迎着有些带刺的目光，我不得已硬着头皮改了口。

「……也许我还要买一些魔法道具，可以顺便去你店里看看吗？」

「多谢惠顾，那么详细委托就请二位到店里详谈吧。」

收回带刺的眼神，夏乌卡露出满分的营业微笑。

不愧是黑心商人，表情转换如此驾轻就熟。

总觉得被摆了一道……

尽管如此我还是调整了一下心情，接着问下去。

「另外，你们地下商会有没有什么关于我们的情报？」

「如果众说纷纭以及道听途说称得上情报的话，稍后与您闲话家常时可以透露一些。二位的事情虽然闹得满城风雨，但想必没什么人掌握着真相。不过，要说起来，这位初次见面的客人……失礼了，我并非想要打探您的个人情报，还希望您不要对我如此充满戒心。」

她的视线毫不歪斜，从容不迫地直直望向我身边。

那目光令阿葵娜下意识眯起眼睛，不过她依旧面不改色，只是淡然地压低声音。

「话虽如此，你却识破了我们的伪装，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偶然。」

谨慎的态度引得黑心商人微微一笑。

「老客户的长相我怎么会忘记，已经是老交情了呢。」

看来她连王女也想逗一逗，真是没辙。

为了避免生性正直的阿葵娜被逗得团团转，我忍不住去揭她的老底。

「客套话就免了，反正肯定是用了破除魔法的道具吧。」

「要买吗？能够看穿一切虚伪幻象的真实之眼，五万金币，限量只此一个。」

她抬起手，环绕在手腕上的绿松石手串一见平平无奇，但其中混杂的一颗球形石头有着多重圆心及漂亮的混沌蓝色晶体，加上最外层的白色部分，如同眼球一般。

「……请留给需要的人。」

戴着那种东西只会做噩梦吧……虽然我也买不起。

不过这样一想，我之前在她面前根本没有演戏的必要。

叫她姐姐也只有我吃亏而已。

……突然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插科打诨姑且到此为止，还请放宽心，这位初次见面的客人。」

无视我的满心懊悔，夏乌卡继续以缓慢而轻柔的声音说着，目光笔直朝向阿葵娜。

「本商会的商人绝不会深究或泄露客人的隐私，无论您的身份地位如何，在本商会都是尊贵的客人。毕竟作为商人只在乎眼前是成不了大器的，大家都是讲信用的黑心商人。」

像是为了打消对方的疑虑，她微笑着，湛蓝的眼睛透出柔和的光。

自称黑心商人真的没问题吗，那从容的态度看起来是真的不怕痛失客户。

结果就是，那句保证让阿葵娜顿了一下，接着淡淡抛下一句「但愿如此。」

不知道那句话让她相信了多少，虽然我之前姑且对黑心商人的人品做过保证，但第一次见面对夏乌卡留有可疑或者老谋深算的印象也无可厚非，我非常理解。

毕竟她和我不一样，一看就是很会让人心甘情愿被坑的类型……大概。

「啾啾~」

在我思考着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冷不丁，房间角落传出奇妙的声响。

一晃神的功夫，那声音的源头已经来到夏乌卡身上，准确来说是爬到了她的肩上。

一只灰白毛色怎么看都是仓鼠的生物，用黑豆般小小晶亮的眼睛不停在我们与夏乌卡之间徘徊。

「等等，我想起来了，刚才在那个盒子里转动的声音该不会就是……」

我艰难地从记忆里挖出那个声音，从一开始哗啦哗啦的轻响到咯哒咯哒转速飞快的响声。

「是我的使魔，我让它帮忙画客人的传送魔法阵，作为奖励需要给它一些花生，很简单的装置吧。」

一边说着，夏乌卡从口袋拿出花花绿绿的小袋子，取出鼠粮放在仓鼠面前，这次投喂的似乎是玉米粒。

「……」

我和阿葵娜哑口无言。

那东西真是仓鼠轮啊。

压榨仓鼠使魔帮忙画魔法阵，你是天才吗。

『不劳者不得食！』

轮不到你说。

「说到使魔，露伊小姐口袋里的那个难道也是？」

「不，这只是个吃闲菜的可爱毛球。」

我这么一说，口袋里就翻来翻去地动了一会儿，短短的尾巴露了出来，似乎是某种抗议。

「实用主义的您居然会饲养宠物，真是出乎意料，想必旅途中遇到了什么有趣……不，是麻烦事吧？」

「……我很理解你想听乐子的心情，不过还是先带我们去你店里吧，我已经站累了。」

我有些兴趣缺缺地回道。

一直站在这种煞风景的地方感觉心情也变得灰暗起来。

「哎呀呀，不好意思，新的转移魔法阵已经准备好，二位请随我来。」

浮起略带歉意的笑容，夏乌卡侧身来到半开的木门前，推开木门的同时，她的掌心浮起了光明球。

「距离魔法阵启动点稍有一段距离，请注意脚下。」

我们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离开石室后，在浮动的光明球照耀下，眼前出现了一条狭长的石制走廊。

夏乌卡走在我们前面，轻飘飘的白色长裙在微暗的光芒中摇曳。

仅隔两步跟在她身后的我和阿葵娜一时间陷入沉默，感到空气有些沉闷，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随口问道。

「我说夏乌卡，你在这个城市呆了多久？」

「比预想要久，大概有一个月。」

「在一个地方停留那么长时间真少见啊，亚瑟利亚有什么吸引你的东西吗？」

「硬要说的话……治安良好，资源充足，以及愿意挥洒金钱的金主，都算不错的条件吧。」

原来如此，竟然连黑心商人都流连忘返，看来她有些忘记作为周游各国吟游诗人的初心了。

打定主意，我刚想开口回敬式揶揄她两句，却没想到她紧接着便用轻快的语气说出了意外的话。

「不过请不要误会……我并不喜欢这里哦。」

语气相当平和，甚至能够感受到她的脸上略带笑意。

「这里只是体面之人能够存在的地方，像我这样原本身份低贱的吟游诗人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只因为我穿着和卖艺人不符的光鲜外衣，才得以入内。」

我无法反驳。

的确，回想起来，进城时城门口被劝退的都是一些看起来不那么富有的人，繁琐的进城手续也足以说明这点。

「这个城市的居民都是经过筛选的，不符合标准的都被驱逐了。对这里的领主来说，流浪汉是滋生盗窃和杀人的温床，穷人也相差无几，亚人更是不允许入内，这几类都属于不被允许存在的状态。」

谈话间，夏乌卡停下脚步，以极其优雅的姿势侧过身来。

「在某种意义上是理想都市呢。」

光明球在她手中微微摇晃，暧昧地映出她脸上带着些许讽刺的笑容。

「……」

我和阿葵娜沉默着没有接下话茬。

每个人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富丽堂皇的都市。

……但要说我想不想住在这里，或许要打一个问号。

因为无法保证自己不会成为被驱逐的对象。

人不可能永远立于某个位置不变，谁也不知道下一刻是攀上顶峰还是坠下深渊——命运便是如此深不可测。

而且现实点说，不解决水涨船高的人工和消费问题，这种做法根本就不切实际。亚瑟利亚的领主究竟是如何维持城市运转的，令我产生了一丝好奇。

「另一位客人觉得如何？能够认同亚瑟利亚是理想中的城市吗？」

她略微抬高音调，幽幽注视着阿葵娜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出光亮，透着一股微妙的狡黠。

因为持有真实之眼，确认了阿葵娜的真实身份才故意这么说的吗。

或许，她单纯就是想听听王女的意见。

「……我并非亚瑟利亚的居民，局外人无法轻易判定是好是坏。」

黑暗中，阿葵娜以相当认真的表情凝视着那双湛蓝的眼睛。

「我只能说，这里恐怕没办法成为所有人的理想乡。」

她的声音低沉且带着一丝忧郁，整句话仿佛融入叹息之中。

虽然没有回避问题，却也没办法正面回答。

「所有人的理想乡吗……那种东西恐怕哪里都不会有吧。」

云游各国的黑心商人感叹着，像是放弃了什么，抑或失去兴趣一般转过身去。

「理想无限接近于空想。」

轻轻吐出这么一句，她的身影再次在黑暗中摇曳。

那究竟是理想乡，还是无何有之乡，恐怕无人知晓。

所有人都可以安稳生活的理想乡——理应普遍存在的东西对这个世界来说过于难能可贵。

在以前的世界明明只是司空见惯的安稳生活，在这个世界却难以实现。

和平与文明为何如此遥远……

我不禁在心中默默嘀咕，灰暗的情绪随着黑暗慢慢涌了上来。

不过那样的心情没持续多久，很快，视野前方亮了起来。

我略一抬头，便瞥见走廊尽头的暗门在领路人的触碰下瞬间消失，取代光明球，地上缓慢燃烧的蜡烛映入眼帘。

「请进，如果有什么需要寄存的物品可以放在这边的柜子里。」

率先进入暗室，夏乌卡轻车熟路地将鼠粮袋子放进墙边木柜的抽屉里，趴在她肩头的仓鼠则颇为留恋地盯着抽屉好一会儿。

黑心商人的使魔也挺不容易的。

我一边感叹，一边跟在她身后和阿葵娜一起进了暗室。

足以照亮半个房间的蜡烛间隔摆放，环绕着房间中央的圆形魔法阵。魔法阵直径约两米左右，画法比马厩里的超短程魔法阵精致得多，凝练的线条散发着莹莹微光。

我顺势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六坪大小的房间里整齐摆放着一些家具和日用品，比起刚才什么都没有的石室，这间暗室显然更有生活气息。房间里物品繁多却不杂乱，可以窥见房间主人对整理收纳有着某种执着。

「对了，在进入传送魔法阵之前还请二位披上这个……看身高的话应该……」

只靠眼睛大略比对了一下我和阿葵娜的身高，黑心商人轻声嘟囔着打开衣柜。

稍微翻找了一会儿，两件黑色斗篷便出现在她手中。

「对初次来到这里客人，需要提醒一下。我的店位于地下商会集市，在地下逗留期间，商会可以保证二位的安全与身份保密，但无法约束其他客人。尽管二位似乎进行了伪装，但考虑到其他客人拥有破魔魔法或道具的可能，还请二位披上专用斗篷，尽量遮住脸。」

将不同尺寸的斗篷分别递给我和阿葵娜，她继续说下去。

「地下商会的客人来自世界各地，请将商会想象成一个固定的异空间，那里原本就是个地下溶洞，除了传送没有其他离开的办法，而传送也只能按照刻印原路返回，无法传送到别处。早先有位客人想将商会当做避难所便偷偷藏在某处，结果在寻找出口的时候被困在非常狭窄的地形中，最后在一年一度清理场地的时候，使魔们发现了他的尸体。」

「那要是一直躲在商会里呢？比如以交易的方式请求商人将店面当做避难所。」

「不愧是露伊小姐，能想到这种投机取巧的办法。但那样也不能保证客人躲避的对象不会成为商会的客人，到头来困扰的只有商会而已。所以商会早就制定了规则，不允许客人在商会内过多停留，否则会被请出去。」

夏乌卡的笑容看起来难得认真，毕竟规则就是规则，即使是黑心商人也不会在这方面有所疏忽。

默默思考了一会儿，阿葵娜从黑心商人手中接过斗篷。

「明白了，我会遵守商会的规则。」

「您这么通情达理真是太好了，也希望您能督促一下某位只想着钻空子的客人。」

黑心商人笑吟吟的目光和带刺的话语突然转向我。

「……」

我差不多习惯了。

阿葵娜投来的复杂眼神也顺势躲过。

「那么，麻烦的规则说明就到此为止，因为不是短途魔法阵，耗费的时间可能会长一些，请站到魔法阵中央，闭上眼睛不要乱动，在心中默念到十。因为是相当精密的魔法阵，无需担心中途出现问题，如果不放心的话请和同伴手牵手。」

「手牵手就能解决问题吗？」

「会得到心理安慰。」

「……」

好事成双，祸不单行是吧。

我和阿葵娜无奈地互相看了一眼，毕竟有第三人在场，在这种情况下手牵手……总觉得有点难为情。

我们站上魔法阵，扭扭捏捏犹犹豫豫之际，外套口袋突然动了动。

低头一看，绵羊正非常努力地朝我和阿葵娜伸出小小的前蹄。

「……」

你还真是个小机灵鬼。

我一时无语。

身旁的阿葵娜看到这一幕先是一愣，接着也轻轻笑出声来。

「绵羊也有绵羊的不安呢。」

她温柔地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小小的前蹄。

「就只是个小孩子吧，这家伙。」

虽然觉得有些傻气，姑且给小小毛球搭上一只手指。

简单的互动换来了绵羊开心的一声咩。

『哇，我也要！』

「……你在凑什么热闹，别贴在我脸上，会印出一个圆的。」

『区别对待！职场暴力！』

徽章忿忿不平地在我脸颊边挤来挤去。

虽然是从我这里学到的词，但乱用是不好的。而且你有在我这里就职吗……好像也不能算没有啦。

「露伊小姐的身边变得好热闹呢，真令人羡慕。」

慢悠悠地走进魔法阵，就连黑心商人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笑意。

「就算用那种目光看我也没用，被通缉之身的热闹是羡慕不来的。」

「说的也是，不过您比之前遇见的时候看起来从容多了，这是实话。」

她微笑着，湛蓝的眼睛看向我，以几乎没什么起伏的音色平静地说着。

「那么闲话就说到这里，由我启动魔法阵，还请二位闭上眼睛。」

虽然有些在意她刚才的话，我还是乖乖按她所说闭上了眼睛。

伴随念诵咒文的低语，原本有些模糊的光明瞬间消失。

置身于一片黑暗，仿佛失去重力般的悬空感。

十秒居然如此漫长。

无意识之间，有什么靠了过来。

肩头的手臂隔着斗篷传来温暖的感觉，在失去空间感的茫然中，令我安心了一些。

直到朦胧的光明重新浮现，耳边才再次响起夏乌卡的声音。

「已经到了唷，欢迎来到秘密的地下商会。」

空气中带着凉意的湿润水汽窜入鼻腔。

我缓缓睁开眼睛。

视野重回光明，宽阔平坦的大型溶洞出现在眼前。

幽暗中林立的石笋及岩壁石瀑随处可见，脚下道路蜿蜒，在发出黯淡光芒的晶石指引下通往各个地脉的分支，如幽暗神秘中群星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