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地面的断层如海浪般层层堆叠浮现出光滑的青白色,沿途发出黯淡光芒的晶石镶嵌于盘伏粗壮的藤蔓之间,水帘般大片石幔悬垂于头顶——眼前的一切在闪耀异色光芒的魔法照明下呈现出幽丽梦幻之美,就连湿润的空气中似乎也有光点闪烁,令人有种置身银河的错觉。
……说不定就是银河。
因为这里一直都是夜晚,只有夜晚。
「好大的地下溶洞,看起来经历了相当长久的岁月……」
以指尖轻触藤蔓间的晶石,在宛若星尘的光芒中,走在我身边的阿葵娜若有所思地发出小小感叹。
她眼中映着晶石的光芒,碧色的眼眸熠熠生辉。
听到这样的赞叹,即使是黑心商人也仿佛自己被夸奖般露出优雅微笑。
「地下商会使用这里已有百年历史,不过即使是久居于此的我们也不知道这里从前是什么地方,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而建。」
听起来略带哲学韵味的话语,却没能在我心中激起任何涟漪。
据我所知,这里充其量是个不知名遗迹的空壳,没有留下任何文明遗产,也没出现过时空错乱遗物(欧帕兹)之类的东西。
「最初这里被发现时只是作为流浪者的避难所,当它被不同地域的人知晓后,人们出于兴趣在这种地方营生并开始了物物交换。当更多人加入进来,这里自然而然变成了交易所……也就是地下商会。」
黑心商人悦耳的声音在前方轻轻回响。
「诚然,这里并不适合居住,人类无法只属于黑夜。大部分人只是单纯想要个容身之所,将这里作为临时住处,身不由己地过着掩人耳目的生活。容身之所——我说得相当轻巧,但那是人类都想要的东西对吧。」
最后一句仿佛是为了确认什么而投来的疑问,令我和阿葵娜陷入沉默。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没能接上话。
落难皇女和落跑勇者。
现在的我们自然都没有容身之所。
对诞生于这个世界的我来说这是个非常遥远的词,我已经习以为常地将其归为奢侈的妄想。
不过,容身之所啊……这么想来,这个溶洞对于地下商人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所以他们才会如此珍视商会的口碑,秉承诚信的原则吗?
我不禁如此想到。
「之所以自称黑心商人,是因为在地上的生活过于艰难不得已才卖高价吗?」
声线稍稍降低,阿葵娜开口问道。
直到刚才还闪闪发亮的眼神变得略显黯淡。
「您说的自然没错,不过卖高价单纯是因为大家都比较贪心。」
黑心商非常干脆地回答。
「……」
我看着动作僵硬满脸复杂神色的阿葵娜,向她丢去“那就是黑心商人的本性,没法救”的眼神。
「但是受身份制原则和市民权利的限制,底层人士能够经营贩卖的商品类型有限却是事实。一个不受阶层限制能够自由贩卖物品的地方才是理想中的市场。」
根据法典规定,不同阶级的经营权完全不同,光是小商人阶层和大商人阶层能够贩卖的东西就有着天壤之别。
这便是身份制原则下的市民权利的社会性差异。
『人类不会和钱过不去,就像绵羊不会放弃花生米。』
「这算名言吗……」
我望向胸口的多话徽章,自然地垂下视线。
非常凑巧地看到,绵羊确实不打算放弃花生米。
它趴在口袋边缘,虽然看不清脸,不过很容易猜到它正用圆溜溜的眼睛一个劲地看向另一个口袋里的花生。
……好执着的目光。
如果世上存在“望花生石”的话,一定是绵羊的形状。
没办法,出于无奈我只能拿出两粒花生塞给它。
利用前蹄和口袋死角捧住花生米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不过尽管它吃得很香,我也不会再多给它两颗……虽然很可爱。
摸了一会儿绵羊,我们绕过蜿蜒曲折的小路,来到溶洞空间正中央。
地下商会的店铺错落有致地散布于此,摊位和店面以不固定的距离间隔而列,门口或招牌使用光明球照明,和角落里的奇妙蘑菇一起,在黑暗中散发出幽光。
这种地方与其说是商会,还不如说是地下夜市。
但和白天的集市完全不同,气氛冷冷清清,摊位和店门前零零散散有些和我们一样披着斗篷的客人,偶尔传来窃窃私语声。
「许久没来,这里还是和从前一样神秘,店铺倒是看起来比以前多了一些。」
本能感受到周围的陌生视线,我下意识拉了拉兜帽并压低声音。
虽然氛围没有亚瑟利亚那么热闹,但黑心商人的生意属于操奇计赢的类型,除了普通货物,还有很多市面上没有的道具或禁止流通的物品,品类齐全,价格也相对高昂。
「您的记忆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新会长上任之后放宽了加入标准,所以店家稍微变多了一点。」
「新会长?那位老婆婆退位了吗?」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身材高挑的老人,以及那双透着和蔼与威严的眉眼。
前代会长锱铢必较却又周到圆滑的性格可以说是商人的典范,我以前也曾受到她的照顾。
「没办法,婆婆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不过她现在偶尔也会露面指导新会长工作。那副场面令人感慨万分,简直就像外婆和孙女一样关系和睦呢。」
「……」
你们在雇佣童工吗。
新会长的年龄让我多少产生了一丝疑惑。
「新会长这么年轻没问题?」
「婆婆精心挑选出来的人应该不会有错吧,在那之前我们还举办了一场武斗大会,新会长毫无悬念地大获全胜。」
「武斗……商会吗?」
阿葵娜若有所思地复诵了一遍关键词,脸上浮现出微妙的表情。
「商人这行比您想象中更依赖体力,作为会长不够强大就无法保全大家。当然武斗只是其中一方面,身为会长必须有商人敏锐的直觉及领导力,以这三点来评价的话新会长几乎无可挑剔。当然,那位大人在成为会长之前就已经在商会帮忙了,商会总有些难办的委托,但拜托她的话这些委托不可思议地都能完成。」
我和阿葵娜面面相觑。
「如此神通广大,有空的话我也去打个招呼好了。顺便一问,对方是个好相处的人吗?」
我小声嘀咕一句。
既然是会员制商会,就不得不和经营者打照面,虽然富有人情味但同时也很麻烦。
「多说好话基本没有不好相处的,新会长也不例外。不如说……她相当吃那一套,嗯,非常的,或许她自己没意识到。」
「那不是很好搞定?作为商人真的没问题?」
「吃归吃,那位大人相当公私分明,而且论黑心可能比我更胜一筹。对了,新会长经常来我的店里帮忙,说不定今天也能遇见。」
呜哇,总觉得突然不想见对方了。
我全力思考该如何保全最后一点家当,有些不情愿地跟着黑心商人沿中央的石笋走了一段上坡路,稍微拐了个弯,眼前便出现了一家店面装饰非常朴素的木屋。
悬在屋顶的光明球是熄灭的,只有下方的招牌刻着“魅力之泉”几个字——听起来很像是卖奇怪药水的店铺,事实上也没差多少。
在店门前站定,夏乌卡稍作思考便让门口“休息中”的挂牌保持原样。紧接着,她没有丝毫犹豫地直接推开店门,在我们之前走进店里。
「欢迎二位光临鄙店,还请注意脚下。」
随着她的招呼声,室内光源被点亮。
原本漆黑的房间立刻被温暖的光包围。
不过刚一踏进店门,阿葵娜平时锐利的眼神便陷入了茫然。
店内装潢……与其说是装潢不如说那就是森林本身。
踩在脚下的是真实的草地,天花板和墙面铺满红紫色植物,眨眼间有什么东西从与树桩融为一体的桌面上弹跳而过,只留下藤蔓的影子在光明球下摇曳。
目之所及尽是不常见的植物,包括少见的沙漠植物和角落里满开的花朵,以及在水缸中漂浮的睡莲等。
当然还有发出轻微声响的昆虫和小型动物们,不过它们大多躲在叶片后面没有现身。
比起店铺,这里更像动植物园,而且有种季节错乱感。
「请随便坐……啊,不好意思,虽然最近刚打扫过,但对第一次来的客人而言可能有些杂乱。」
「这里看起来非常……独特。」
一边斟酌着用词,也许是觉得一直盯着房间看有些失礼,阿葵娜收回好奇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在以年轮作为装饰的圆桌前坐下。
「这边的店内装潢一直都这么五花八门,习惯就好。」
我跟着坐在阿葵娜身边,顺便和路过桌旁举着前肢一动不动的螳螂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紧接着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只毛绒绒的灰兔,非常不怕生地试探性伸出前爪趴在我的膝盖上。
「哇,好可爱……」
看着向我投来羡慕目光的阿葵娜,我把企图团在我膝盖上的肥兔子抱给她。
换了个地方团起来的兔子没有半点怨言甚至没发现对方是老虎,眯起眼睛任由阿葵娜温柔地抚摸自己的脑袋。
没有一点危机感,就像当初的绵羊一样。
我默默望向斗篷口袋。
……总觉得有幽怨的眼神飘过来,可能不是错觉。
我把手伸进口袋想要安抚一下毛球,结果只摸到一小团尾巴。
看来绵羊正因为短暂地失去宠爱而在生闷气。
「可爱归可爱,这只兔子这么沉,看来平时没少被投喂……等一下,该不会喂兔子的饲料也要收钱吧。」
「嗯,很受欢迎呢,最近只要将蔬菜切成条卖给客人让对方投喂,就能卖出市场的三倍价格。」
……你们这里改做兔咖得了。
聊着些有的没的,我抬眼看了一下对面,距离圆桌不远处有个被帘子隔开的房间,记得那是黑心商人的工作间,里面没点灯,漆黑一片。门口右侧挂着一副画,以暗黄的牛皮纸为底色,细腻的黑白笔触描绘了某种昆虫在一棵植物上从毛毛虫变成蛹,最后羽化成蝶的三种形态。无论是昆虫形态还是植物的细枝末节都描绘得细致入微,栩栩如生。
「哦,这幅画真不错,没想到在这个流行肖像画和静物画的时代会有人以昆虫为主题作画,很稀有呢。」
「每位看见那幅画的客人都会赞叹于画作的逼真然后露出微妙的表情,鲜少有人说这幅画画得好。顺带一提,这幅画是新会长画的。」
「哈哈,因为很少见吧,而且人大多讨厌虫子。但既然画得这么好,去做昆虫学家也不错……你们的会长真是多才多艺,该不会是全能的天才吧。」
「如果她本人在这里听到这句话大概会非常开心吧。」
这么说着,黑心商人端着托盘回来了。
我微微让开一点空间,眨眼的一瞬,悬在工作间门口的草珠帘子摇晃了一下。
可能有小动物跑过去吧。
我疑惑地歪了一下脑袋,将视线转回桌上。
「溶洞的气温稍微有些凉,还请二位喝点茶暖暖身。」
黑心商人送上两杯冒着些许热气的茶,旁边还相当周到地摆了一盘看起来没加黄油也没有炼乳的普通饼干棒,是平民最常见的零食。
说起来这里的温度确实比亚瑟利亚低,还好有穿斗篷。
我喝了一口盛在金属茶碗里褐色透亮的液体,温度刚好适合入口,喝起来是非常温和的甜润口感,还有苹果和山楂的香气,想必是自制果茶。
看到我微微点头,阿葵娜露出些许放松的表情,也跟朝茶杯伸出手去。
喝了一口茶之后,她发出感叹。
「这种氛围好像森林茶会。」
不如说更像森林动物主题咖啡店。
「能获得初次见面的客人的夸赞是我的荣幸,我很喜欢森林,不知不觉店里就布置成这样了。」
在木桌前坐下,夏乌卡拿起自己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仔细想想,小动物的确很听她的话,而且心甘情愿被她使役,我有时候甚至怀疑她的真实职业其实是德鲁伊。
「虽然还想和二位闲聊一会儿,不过为了节省时间,还是让我们先谈谈最要紧的委托吧。请放心,屋内已经设好隔音屏障,确保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
放下金属茶碗后,黑心商人稍稍收起脸上的笑意,以一派认真的表情面向我们。
「先让我确认一下,委托的内容是让二位和亚瑟利亚的领主千金见面,应该没有变化吧。」
「没错。」
坐在她正对面的阿葵娜向她投去笔直的视线,并点了点头。
当然,我们并不打算多加解释,黑心商人也自然不会多问。
「关于这点我的回答还是一样,小事一桩,价格是十金币。」
干脆地报出价格,黑心商人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我在心中暗自庆幸她没有趁机加价。
「……」
对那干脆的回答,阿葵娜稍稍停顿了一下。
「呃,稍等一下,可以请你说说具体计划吗?当然,我并非不相信你……」
我的心情完全和阿葵娜一样,即使知道黑心商人神通广大,但她的态度实在过于轻巧,让我十分好奇。
「说是计划有些言过其实,只是非常凑巧的,我与领主千金纳法妮娅小姐有些交情罢了。」
「什……」
阿葵娜一时语塞。
毫无悬念的理由让我的好奇心也跟着烟消云散。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吗……」
「是呢,对我来说这个委托只是在莫纳莱斯特宅邸向纳法妮娅小姐打个招呼,随口问问她的行程然后顺便夸赞或者关心一下她的生活就能完成的简单任务而已。虽然前几天一直没见到她的身影,不过今天早上还打过照面,这个任务应该只是小事一桩。」
黑心商人微笑着,以轻飘飘的语气回答。
这么一想十金币的价格突然贵了好多……不过既然是定好的价格就没办法讲价了,估计她也不会让我们讲价。
不过比起这个,我想知道更详细的信息。
「你和那个莫纳莱斯特家也有关系吗?」
我稍稍向前靠了靠,小心翼翼地询问。
「巡游各国之后我多少也算有点名气,领主大人有邀请我唱一些歌颂贵族的歌谣,纳法妮娅小姐则是常来向我请教乐谱,她在音乐方面很有天分。当然,因为他们不是这边的客户,所以不算暴露客户隐私哦。」
末了,她刻意补充一句,相当神气地眨了眨眼,然后向我伸出一只手。
「到此为止的情报是赠送的。」
「……贪心鬼。」
虽然很无奈,但我不得已让阿葵娜拿出钱袋,将十枚金币排好推到黑心商人面前之后,又追加了两枚金币。
「纳法妮娅小姐是那种喜欢一个人忙于工作的类型,在那边的商会也偶尔忙到忘记回家。而且她对自己的身手很有自信,工作时几乎不带随从。当然为了防止意外,我也可以直接派使魔帮二位盯梢。稍晚点我让使魔给二位捎上纳法妮娅小姐的消息,由二位决定行动时间。」
将金币全部收下之后,黑心商人保持着优雅的微笑将金币推到自己右手边。
「这些是以上的费用。」
「……还有别的吗?」
预感到她不会只收这点钱就放过我,我有些战战兢兢地问。
虽然不是自己赚来的钱但还是有点心疼。
「二位在逃亡中对吧?」
夏乌卡突然挑起的话头令阿葵娜眉间微蹙。
周围的空气也突然为之一变。
「请不要紧张,我当然不是想以此要挟二位,这与本商会的宗旨不符。」
面对王女的锐利目光,黑心商人依旧一副沉稳冷静的态度。
「只是,二位想不想知道一些重要情报呢?」
「……你指什么?」
「……」
她没有说话,而是笑眯眯地朝我伸出手。
主导权完全被握在别人手中的感觉真憋屈。
我和阿葵娜无言地看着她,最后我推给那黑心到不行的商人一枚金币,结果被嫌弃而迟迟没有接下,最后只能又加了一枚。
「实不相瞒,领主大人最近雇佣了新的占卜师。」
把玩了一会儿,她顺势将两枚金币放在自己右手边。
「占卜师?」
「其实就是魔法师,我在莫纳莱斯特宅邸曾与对方有几面之缘。那个男人的魔法水平勉强只算三流,但很爱在别人面前展现自己,比如操纵飞鸟作为使魔用以监视城中的动向之类。不过据情况来看,操纵巴掌大的鸟类就是他的极限了。二位如果看到小型飞鸟的话,还是别做出什么惹人瞩目的举动为妙。」
「……我觉得两个人鬼鬼祟祟走进别人家的马厩就很可疑了。」
「这点请不要担心,我在马厩附近悄悄做了驱赶使魔的标记,不会有别的使魔靠近,所以很安全。但其他地方就没办法保证了,毕竟亚瑟利亚的领地相当大呢。」
「也就是说躲过那个男人的耳目就行了?能请你在我们和领主千金见面时在周围设下驱赶使魔的标记吗。」
「如果是小范围,比如在商会周围的话,大概二十枚金币就够了吧。」
听到比最初的委托费还贵,我有些犹豫,不过听起来已经是最优解了。
……除了价格有点贵。
粗略计算一下至今为止在黑心商人身上花掉的钱,现在全部家当大概还剩下七十枚金币和一些零钱。
还好,至少保住了三分之二。
我将视线悄悄移向身边的阿葵娜,她没有犹豫轻轻朝我点头。
既然问题已经有了大致解决方向,就干脆点立刻结束这次交易吧。虽然决定仓促,但接下来还要制定详细计划,没必要继续拖拖拉拉。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
「好吧,那么……」
「请等一下。」
突如其来的冷淡声音,以极其缓慢的语速打断了我的话。
「我有更好的提案。」
陌生少女的声音从门帘后传来,听起来就像在冰面慢速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