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作者:师力之
更新时间:2023-07-27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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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的学术会议把我折腾得顾此失彼,每天连踏踏实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我和秃头老教授坐最便宜的绿皮火车从夜里出发,一路颠簸着到了会场所在地——一个小得可怜的写字楼中的一间有着玻璃推门的会议室,美其名曰:全国欧亚小语种研讨大会。我看过参会名单,参会的学者大多是高校教授,人数超过三十人。我此行的工作便是总结集合这三十多人的信息,把它们抄在一张表上,然后再一张张分发下去。这事情繁琐又苛刻,因为每个文件都得遵照某种格式,而不同文件的格式千差万别。我初来乍到,根本不明白这些规则中的门道,每天都像是在玩碰运气的游戏——拿着A文件用了B格式,被组委会(很难相信这样的会议竟然还有一个十五人组成的组委会)揪出来要立刻改正,可是没有被发现的话也就混过去了。饶是如此,我被抓包的次数还是远多于蒙混过关,所以花在文件上的时间越来越多。

大会提供的旅店的墙又薄又脆,隔音效果很差,晚上我躺在嘎吱嘎吱的木板床上,听东南西北口音的呼噜声,想着林洁莹现在可能在做什么,想她那天我离开后“逃走”时又在想什么,可我想不出来,彻夜失眠。我从来不认为我是个无辜之人,自从和阿绫一起后,我不能自制地想念枕边有人的感觉,这并不与单纯肉欲等同,就像人们不能把幸福和快乐画等号。

和阿绫一起我快乐但不幸福,和林洁莹一起我幸福但不快乐。我怀疑我一生都要在她们之间疲于奔命,就像做学术会议上的文件那样——我拿着“幸福”去和“快乐”碰运气,暗暗祈求命运经手设计的齿轮能勉强转动,能转就行。

后来我又陆续结识了几位想要快乐的女生,我平躺在床上,她侧身划手机,幽蓝的屏幕光线映照着她没卸妆的脸。我问她你幸福吗?她对着手机里的短视频笑,没听见我在说什么。我又推她,她不快地瞪我一眼。我再问她你想要幸福吗?她骂了一句傻X,起身走了。“她”有好几副面孔,身材和打扮都不一样,但是我觉得她们都很孤独,因为我也孤独。孤独的人就是有那种眼神,藏都藏不住。

一个晚上我熬不住,拨通了阿绫的电话。她竟接了,我反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没话找话我说我已经搬进了新的租处,你得把那间老屋的钥匙还我。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钥匙。她说知道了,你没别的事了吧,我还得和我老公出门吃饭呢。她的老公是个女人,个子不高的“典型”铁T(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写),她朋友圈里晒过。不过晒的时候,每次都是和一辆红色的玛莎拉蒂一起出现,她和它都是她的配饰。

我挂了电话,看着阿绫的照片。也许在阿绫看来幸福和快乐是一回事。什么时候她“没感觉了”,那么她就去找下一个让她“有感觉”的人,通过这个新人去获得快乐,找到快乐也就找到了幸福。

我把书店的兼职辞了,在学校里找了一个助教的工作,有时代老师教教基本立陶宛语法。工作的补贴和书店的差不多,除去交通的费用,我留在手里的钱比以前多些。离教师办公室近的好处是,我能提前知道考试的范围额和其他学术项目的信息,复习季便能过得没那么痛苦。

六月的一天,我走着去二食堂吃晚饭,吃了一份黄焖鸡米饭配一个紫菜蛋花汤。因为那时已经快到了食堂关门的时间,空座位很多,我一个人占了一张四人台。装黄焖鸡的砂锅很烫,我吃了几口便一头汗。我小口小口吹起,不时用手扇风。这个时候,我发现有一个梳着圆寸的女生总是往我这个方向看。她穿着一件印着“YOLO”的做旧T恤,下身穿一条破洞的褐色牛仔裤,脚上则穿着白色高帮帆布鞋。我瞄了她一眼,接着低头吃饭,想着明天院里举办的梅里维蒂斯与尼采的主题讲座。没想到,等我快吃完的时候,那女生竟然悠悠然走了过来,同我搭话。

“李凡,是吧?”

我抬头直视女生的脸。她长着一张很动人的脸,面容细瘦,显得眼睛很大,眼角是化了眼妆的浅紫色,平添一份妖冶。她的鼻梁高而细巧,尖尖的下巴,唇边带笑意。我努力回忆这位是谁,我想,如果我见过她,我一定不能忘记。倒是我,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守着几本旧书在教室和办公室里晃来晃去的人,能准确说出我的名字实在是很难得的事。况且,有着这样装扮的人也不会是准时上课热爱考试的那一派学生。

“你是?”

“你对面有人吗?”

“没有。你是谁啊?”

她坐下来,很生动向我一笑:[Susitikimas, racionalumas, nesąmonė]


[相遇、理性、胡言乱语。]——梅里维蒂斯,《将要结束的》


“还没想起来?你才离开那书店几天?”

我又细细看着她的脸,她把脸侧过去,我才认出来她是我在书店一起打工的一个女孩,只是我离开的时候,她才开始在那书店打工,我们见过几面。加之她在书店时还是一头披肩长发,如今并不是那样在的造型,我自然没能一下就认出来。

“啊,是你。”

“没错,是我。我敢说你现在还没想起我的名字,只是嘴上敷衍我。”

“的确。”我承认了,极其模糊地,我觉得她可能姓乔或者钱。

“小涵,秦小涵。这次记得了?世界真小,我第一次见你还以为你是个高中生,原来我们竟是读同一所大学。”

“我记得那时你是长头发来着?”

她“扑哧”一笑:“那个,是假发啊,假发。”

“诶?”

“我本来就是这个发型,去书店打工的时候,那个肥头大耳的店长非说我这样‘拉低书店形象’,不想雇我。”她学着店长说话的样子。“我说那我戴个假发,你雇不雇我,他说雇,那我就戴咯。”她接着说。“戴假发可太难受了,大夏天闷汗不说,还痒。每次换班摘下来都是一头小红点。我忍不了了,你走之后没两天我也走了。”

我看她形象地向我描述这一切,感觉有趣,便愿意与她多说点什么,看她活力四射。

“你读什么专业?从来没在专业课上见过你。”

“我读工商管理。怎么?非要读了立陶宛语专业才能说立陶宛人说的话?”

“当然不是,只是没见过有人把立陶宛语当兴趣的。”

“通识课啊!还想不起来吗?上周我就坐在你旁边不远,还想问你借笔记来着,看你面前的那个米黄色笔记本上记了好多字。”

“啊……那倒不是记笔记用的。”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课了,那是用来刷学分的课程,这学期那种性质的讲座轮到欧语院立陶宛系。为了保持上座率,立陶宛系的学生强制参加。讲座枯燥乏味,我坐在下面无所事事,在笔记上随便写点碎句子。

“哈,学霸也会开小差吗?”她笑。

“谁和你说我是学霸的?”我说。“我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复习,上课也不主动和人讲话,下课就躲起来,学校里认识我的人就不多。怎么我被你认为是学霸了?”

“你看,这不就很像那种一心一意读书的‘好学生’吗?”

“那多没意思。”

“喂,学霸,借笔记来抄抄,下周就考试了,我就没去过几次,什么都不会,要是直接去考试绝对会挂科。考完试我请你看演出,就在邓秋湖旁的那家音乐酒吧。”

“借倒是能借你,我发你校内邮箱好了。演出就不必了,那里可不是一般人能去得起的。”

“酒水免费啦。我的乐队在那里长期演出,老板我很熟。我做主唱给他招来不少客人。”

“原来如此。”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故作不快。

“没什么。”我笑。她也笑了。

“你手机号码是多少?”她拿出手机。“我打给你,这样你就有我的手机号了。我的微信也是这个号码。”

我把手机号告诉她,她当面拨号接通。我的手机铃响,披头士的<don’t let me down>

“啊,披头士。”只是前奏的几下吉他拨弦,她就听出来是什么曲子。“原来你也是英伦摇滚挂的。不错不错,有品味。可以做我的伙伴。”

考试前的最后一次讲座,我在会堂凑数时并没有见到小涵。我想她应该不会准时参加的,因此故意在讲座结束后多呆了一会儿,观察离开的学生,还是没看见她。我和客座教授讨论了几个问题,都是关于梅里维蒂斯的。他对我对梅里的熟悉程度非常吃惊。

“国内像你这么了解她的人,别说是大学生了,全国的这个领域的学者都不多。你怎么对她如此感兴趣?”

“是朋友推荐给我的。睡前读一读成习惯了。”我回答。

我顶着大太阳回到租处,汗从头顶流到袜子。我赶紧洗了一个凉水澡,全身为之一紧,水珠在皮肤上滑下去。我用小块毛巾擦头发,小涵打来电话。

“今晚八点,我来接你,看演出去。我们从昨晚一口气唱到现在,刚排练完晚上的演出,又添了几首新曲目,真爽。诶,现在都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人还是得睡觉,不睡觉可不行。不睡觉人老得快,熬夜是开心,但是不能老是这么开心。人的设计都是有道理的。还是神了不起,神白天晚上忙来忙去的,一周也就留一天叫‘安息日’。我这周末去动物园看猴去了,猴子可有意思了,一天就吃那么点东西,上窜下跳跑得还快。好了,我在宿舍楼下了,上去睡一觉,醒了再联系你,不许不答应啊。好了,我挂了。”

“那个……”

我还没说话,她就挂了电话。我不敢回拨过去,倒不是怕吵醒她,而是担心电话一接通她又要和我讲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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