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依!?”
眼前出现的人物实在是过于出乎我的意料,甚至有种像是古人或者漫画角色突然在现实中出现的突兀感,令我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陈依仍旧站在门口,没有像幻觉一样消失。这可难办了...
不、等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尽管陈依这几天里一直在跟踪我们,但我有意在回家时多绕了几段路以甩开她。那她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几乎在注意到这个疑点的同一时间,我就得出了结论,表情也控制不住地沉了下去。
“你竟然还在发箍上动了手脚...”
“定位器后来就进水失灵了,不过在那之前我就找到了你们的住址。”
陈依走进房间,理所当然地答道,看上去丝毫没有在反省自己越界的行为。不仅如此,她似乎还打算接过话头指责我:
“你让我很失望,林不语。我还以为你会配合我,没想到你竟然将我交给你的任务搁置了...”
她攥紧了手指,皱起眉头,声音从我的头顶上灌下,莫名有种令人束手无策的力量。
“既然你没法将她控制住,我就只能自己来带走齐恬了。”
“你...”
我在成年人面前败下了阵,尽管内心被愤懑与不甘的情绪填满,但在这之间却有种名为恐惧的东西占了上风,让我的言语都堵在了唇齿中。
明明刚刚下定决心,却要在这地方否定自己吗?事情不应当是这样...至少不应该是在我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变成这样。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两肩处的骨骼似乎都与此同时发出了噼啪作响声。
我抬起头,与陈依对上了视线,也确保她能够看到我的眼睛——看到那里面所包含的决意。
“我不会让你把齐恬带走的。”
“为什么?”
陈依抬起一边眉毛,语调上扬:“难道你要阻碍公共安全的维护,剥夺人们了解齐恬背后隐藏的超自然世界与非人道组织的权利吗?”
“在这之前,你已经先侵害了我和齐恬的人权。”
我以此作为开场白,乘着一鼓作气的势头说了下去。
“在这几天里你一直在跟踪我吧?甚至还送给我带有定位器的东西...不仅如此,此时此刻你已经算是在私闯民宅了。这样的行为已经严重侵犯了我的个人隐私,我是可以报警立案的哦。”
“况且,你还想要给齐恬戴上这种实质上无异于枷锁的发箍,仅仅因为‘她可能会对人类有侵害、危险’这样不确定的因素。难道能因为一件尚未发生的事就禁锢齐恬的自由,对她的权利不管不顾吗?在不限制齐恬人身自由的情况下,也可以进行你所谓的对超自然世界以及那个组织的调查啊!”
言语。有力的言语从我喉舌中生出。如果它们不出现在这间一居室内,不传达给我对面这位一心追求着真理与真相、而忽略了像我这样渺小平凡之人的诉求的记者,它们就会变成想法,而想法与言语,就像是气球里外的空气,区别仅仅在于有没有冲破那层隔膜。借助着名为勇气的力量就可以做到。我能做到吗?我久违地发现自己拥有这种力量。
告诉她吧,将自己的念头全都倾倒给她。
“我、想要齐恬留在我身边...我可以承担、愿意承担齐恬可能带来的所有风险...我可以作保证!”
说出口了。在懒散、怠惰的人眼里,事与物都是柔软的、模糊的,就像半梦半醒时那种温暖惬意又绵密的感觉。这就是我的世界,我那没有什么值得我较真的日常。但眼下、我为数不多想要认真对待的事情又多了许多,那就是与齐恬有关的所有事,它们与我的呼吸、脉搏一同组成了眼下我莫名其妙到像神话一样的生活。所以,为了这些事情,我可以变得明亮、透彻而锐利,像是穿过云雾的光线那样。
或许,这也就是今天的我能够如此坚决的缘由。连我自己也讶异于自己言语间那种掷地有声的感觉。
我与陈依四目相交,将视线中的力量无形地传达给她。然而,听完我的这一席话后,陈依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妥协,只是稍稍抬起下巴,用像是铁钩那样令人刺痛的目光看着我。
“这就是你的态度吗?的确很认真呢。”
“...对、对吧?所以说...”
“但是,你又怎么承担齐恬身上的风险?”
她的一句话,将我不假思索搭建起的名为“信心”的空中楼阁击穿。
“初步估计,她的体能...大概在成年男子的四五倍左右,随身还带着硬度、韧性不明的棒球棍状武器...如果不用热武器的话,制伏她的难度可想而知。如果她对人类动手,或者干脆只是搞破坏的话,可能造成的损害也是难以估计的。”
我说不出话,自然也没办法反驳她。实际上,我压根没有想过齐恬会成为危害的可能性。变坏的齐恬?我只能想象出一个揪住路人衣领、要求他们交出身上零钱的可爱家伙。不对,以齐恬那样的身高,要揪住别人衣领...
虽然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没能忍住嘴角上扬。所幸陈依没有看见这一幕,只是接着逼问道:
“而且,你又以什么身份、立场来承担让齐恬自由的后果?难道你是她的家人吗?还是说,恋人?”
“恋人?!没、没有这样的事...”
不知为何,在我这样慌忙作答之后,陈依嘴角有些放松,看上去松了一口气,眼神中的敌意也减弱了几分。
“就算你们是恋人、包庇她的行为也是因私废公。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电车难题罢了——而且,我并没有打算牺牲齐恬,只是上一个保险,在确保她不会伤害人类的前提下对这一切展开调查。”
“电车难题吗...那是在灾难一定会发生的前提下才成立吧?可是你看,我跟齐恬相处了这么久都相安无事,还要给她戴上发箍,岂不是矫枉过正了?”
即使陈依义正言辞,我还是不死心地指摘着她的漏洞。自己的行为变得有点像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了呢——我在心中暗暗苦笑。
“...我会这么说,当然是因为我有证据证明电车一定会来。”
陈依一面说着,一面侧身拉开她身旁挎包的拉链,并从中拿出了她的相机,翻找到了一段视频,按下了播放键。从视频中的背景可以看出当时正是深夜,齐恬在灯光昏暗的街头双手握着铁棒,看上去有些拿不准地对峙着一只已经不成人形的“鬼”。在她一挥棒,砸中对方、那只鬼发出一阵凄惨的哀嚎后,齐恬略带疑惑地看了看自己,随后发生的事情便和我与她相遇的那个夜晚并无二至——变成了一边倒的杀戮。若是站在鬼魂的角度,齐恬的存在的确令人畏惧,但我却没法将她和“对人类有害”这一特质联系起来。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证据?你当时正在录像吧?那她岂不是保护了你?为什么你会说她可能有危害性呢?”
“事情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重要的是她对于生命的态度。”
陈依摇了摇头,按下了相机的停止键。
“你也看到了,齐恬她杀死鬼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她使命如此,鬼和她并不是像动物与天敌那样的关系。她只是意外地发现了自己有这样的能力,于是就这么做了下去。”
她停顿了一下,眼角与双唇变得更加紧张,低声对我说:“那么,你可以试想一下,倘若她有天发现自己拥有危害人类的能力,她会做出怎样的事?”
“这...”
陈依的逻辑无疑是相当离谱的,甚至到了强词夺理的地步。然而,她的语气和神情却有种不可辩驳的力量。她的确是在为公共安全与社会秩序着想,恐怕、我也很难在这方面说服她了。
虽说如此,但我却总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是哪里不对劲呢...想法飞跃着,其中有许多段回忆都带着尖锐的棱角,显示着它们的不合规、异于常理,但将它们一一揪出后,我猛然发觉,它们实际上是一块块形状不规则的拼图,摆在一起后才能展示出其后掩埋的真相。
变得胸有成竹起来了。看着这样的事实,我不禁有些哑然失笑,眼前陈依顽固不化的形象也变得滑稽了起来。
“...其实陈依你,才是对齐恬抱有特殊情感的那个人吧...”
“欸?!”
陈依看上去就像是正在播放的视频被突然按了暂停键那样,表情、动作都僵住了。
“你相机里齐恬的照片也太多了吧...为了报道超自然相关的新闻拍下杀死鬼的过程也就算了,怎么连她吃饭、睡觉时的样子都有啊...这完完全全是痴女了嘛...”
“这...这...你在瞎说什么呢...我这是为了...取证...”
陈依的脸刷地一下就变成了桃色,握着相机的手指局促不安地动着,完全失去了先前的坦然与坚定,语无伦次了起来。立场一下子就反过来了呢。
见她仍在嘴硬,我只好无奈地点出了先前我未能注意到的事实:
“之前我们在动物园里的时候也是,在齐恬,呃...在她舔掉我嘴角奶油的时候,拍了特别多特别多的照片呢。该不会,你是因为特别羡慕这情形,期望自己也被齐恬那样对待吧?”
“谁,谁羡慕了啊?啊!你这个胡说八道的小家伙...”
原本还算平常的对话由于某人的恼羞成怒升级成了没有营养的谩骂。我眯起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连耳根子都熟透了的陈依身旁,那里有一只将她出卖了的挎包。
“你包里美发沙龙店和健身房的贵宾卡都露出来了哦...明明自己生活那么拮据,却下血本办了这种东西,难道说是想靠改变自己的形象来赢取齐恬的关注,让她跟你回家吗?比如说,在染一头粉发之后去健身房做丰胸的运动?”
“啊!!”
陈依发出了比被齐恬用铁棒打中的鬼魂还要凄惨的惨叫,手忙脚乱地将挎包的拉链拉上。看到这景象,我忍不住扶住了自己的额头。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先前她问我跟齐恬是不是恋人,是在试探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啊...原本我就感到很奇怪了,为什么明明不用齐恬在自己身边也能展开对超自然生物以及关莺的组织的调查,她却执意要齐恬跟自己回去,除了维护公安以及追求真相外,这一举动还包含了她小小的私心。
嘛、这也无可厚非...不过,要说私心,那可不仅仅是陈依才有的东西。
“看来,你对齐恬的目的不纯呢,我可不能把齐恬交给你这样肮脏的大人。”
我摊了摊手,如此说道。听到我这么说,陈依呼吸有些急促,嘴角抽搐了几下后上前两步,也不知是因为什么而压低声音说道:“不、不是目的不纯!你想想看,齐恬那样可爱、冷冷的表情也让人意外地想要疼爱她,会想跟她多相处一些,这是很正常的吧?”
我懂我懂——我一瞬间想这么说,随后,我在心里狠狠地揍了想要这样说的自己。在羞愧与懊恼的包裹下,我抿起嘴,轻声对面前这个失态的大人说:“就算是这样,也不能限制她的人身自由,给她戴那样的发箍啊。而且让她本人来选,她恐怕也不会跟着你回去的吧?”
想到这里,我的内心有些庆幸,幸好齐恬选择了我。我没有像陈依那样限制齐恬的自由,但却可能做了和她一样过分的事情,编了段胡话将她骗走了。如果不是齐恬对我有着那样的青睐,想必她也不会原谅我,而是会像对待陈依那样厌恨我吧。
还好,我跟齐恬还有以后——
“——以后,请你,陈依小姐,不要再跟踪我们、骚扰齐恬了,可以吗?”
“......”
陈依没有答复,而是涨红着脸,不断地动着嘴唇,都令我有些担心她是不是因为打击过大而失去语言功能了。我在她面前挥了挥手。
“陈依?”
“不...”
“什么?”
“...不行!”
还来?
看着酝酿了半天,最后还是作出拒绝的陈依,我有些头疼于她的难缠程度。看来客客气气地跟她讲道理行不通,还是得严词拒绝吗?就在我打算狠下心来时,陈依再次带着浓浓的不甘、咬牙切齿地开口了:
“虽、虽然我可以不再跟踪你们,从其他途径对这个事件展开调查,但齐恬到底是涉事人员之一,我不能放过她!”
“...那你想怎样?”
我已经有些无力应付陈依了,只好斜眼看着这家伙,听她还会弄出什么花样来。
“...每周一次!我要每周跟齐恬见面一次,在见面时进行采访以及状况评估!”
“所以说,她要求每周跟你见一面。”
陈依离开后不久,齐恬便带着笔记和食材回来了。晚饭间,我就顺势向齐恬说明了先前与陈依的对峙、以及提出她拜托的这件事。听完后,齐恬的眉眼有些耷拉下来,显得兴致缺缺。
“有这么一回事啊。”
“你果然还是很讨厌她吗?既然如此,那我再想办法...”
见齐恬情绪不是很高,我连忙补充道。不料,她朝我摆了摆手。
“不用了。比起天天被那家伙跟着,每周跟她见一面要轻松些。”
闻言,我松了口气。看到这一幕的齐恬放下了筷子,眼神移向墙壁,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其实...我也没那么讨厌陈依。她没有恶意,主动收留了我,我原本很感激她。”
“那...你是为什么这么抗拒她呢?”
“...有次,她一个人出门,我心里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就悄悄跟上了她,果真、她被鬼缠上了。虽然当时我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我也有试着帮她解围。结果,她在那之后骂了我一顿,说是不能残害生命什么的。我觉得自己的好心被辜负了,就对她有些生气了。”
“...这样啊——”
尽管早就知道她有着不为我所知的过去,再次从她口中听到这段往事还是令我有种仿佛心口被搬空的感觉。与此同时,我也为陈依的迂腐和不领情感到讶异。而后,我愣住了。
像是发现了房间的角落、堆叠着没有任何印象的杂物那样,我注意到了原来有那么一回事。
“砰!”
——我情不自禁地拍了下桌子。连我的手掌心都传来了火辣辣的疼痛,这一下的力道可想而知。
“怎、怎么了!”
齐恬也被吓到了,肩膀相当不显山露水地微微一颤,随后那双乌黑到有些发亮的眼睛便盯住了我。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说...”
正好,从早上以来就一直想着要将这件事告诉她,就趁这个机会向她表明心意吧。
“很、很重要...”
齐恬显然是被这三个字镇住了,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似乎连呼吸也忘记了,颇为紧张,但在这紧张之中,又包含着一丝期许,等待着我开口。见她这样,我也有些没法轻松下来了,讲话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就是...”
“嗯...我听着。”
“你...”
“我在。”
“你...能不能...和我...住在一起...”
“......”
“......”
“...哈?”
齐恬头一次地,露出了堪称费解的表情。同时,我还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呼之欲出的两个字“就这?”。
“我是说...能不能请求你...住到我家里来。”
“...?”
齐恬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地板,最后目光又回到我身上,其意味不言而明。
好吧,光是这么说的确有点难以理解、有点莫名其妙。我解释道:
“因为...先前,是齐恬提出想在我家借住...其实当时我没怎么多想,就将就着答应下来了...”
“是的。所以,我现在已经住在不语家里了。”
“不、不一样!现在...现在是我,主动、想跟齐恬住在一起。希望能跟你住在一起。嗯、很希望,所以请你...请你和我...和我...”
明明是从胸腔发生而出、顺着喉舌滑出的声音,但却离我本人越来越远了。还是说,它们并没有远离我,反倒是我的意识在朝别处逃跑呢?
“和我...住在一起...”
“请我?和不语...住在一起?”
“...对,就是这样。”
独属于深秋的干燥盘旋于只有我们二人的房间内,汲取着水分、以及我的心绪,教我鼻尖、胸口同时发痒起来。我看着齐恬,而后者则停顿住,动作与言语都停下了。我隐约听到了引线燃烧、并且还燃得越来越快的声音。
终于,在什么东西爆开之前,齐恬笑了。那是一种古怪的笑容——眯起眼睛,嘴角漾开,鼻头微微耸动...尽管很古怪,但挂在齐恬那张像是雕塑一样干净漂亮的脸上依旧很好看。随后,她身体朝后仰去,一边从唇齿间漏出轻盈的笑意,一边喃喃着:“这样啊,是这么一回事啊...”
“所、所以,怎么样?”
我像是等待着揭晓成绩的考生,焦急地追问道。而齐恬则笑得更加灿烂了,沉默了五秒。
正是这段沉默,令引线燃烧到了底部。
随后,绽开了足以照耀这小小一居室的、赤色的烟火。
“当然,我很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