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扰了。”
叶惜凉关上门后,换上了拖鞋,随后便站在门口,整个人像雕塑一样静止了。见状,我不自觉地舔了下嘴唇,感到脸颊有些发烫。
“...抱歉啊,我家比较小,没什么方便坐下的地方。床旁边有坐垫,你就坐在我旁边吧。”
“...好的。”
听到我这么说,她才踏进了房间内,坐在了床边。这是否是拘谨的一种体现呢?还是说只是这位大小姐未经世事,所以举手投足才有一种不协调感?我收起双腿,稍稍端正了坐姿。
“齐恬出去买东西了,应该不久后就会回来,你想做什么的话要尽快哦。”
怎么搞得跟做贼一样?我说出这句话后,心里不禁这样嘀咕。好在叶惜凉并未在意这一点,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上周末我们在咖啡厅弄出那场骚乱后,叶惜凉便提出要跟我打好关系,以此作为拆散陈依和齐恬的作战的前提条件。而打好关系的具体实行办法,就是她要来我家登门造访一次。
老实讲,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要把时间定在齐恬恰巧出门的这一天,或许是因为我隐约觉得让齐恬和叶惜凉见面会变成相当麻烦的局面。作为叶惜凉的“情敌”,齐恬肯定不会受叶惜凉待见,一想到两人共处一室——尤其是我待在她们二人中间的场景,我就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而且,关于跟叶惜凉搞好关系这件事,我有些想要向齐恬隐瞒。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思呢?明明自己是那种连她和陈依普通地见一次面都要偷偷跟去的人。难不成我其实是个很自私的小气鬼?
察觉到自己的偏颇,我感到有些无地自容。
坐在我身旁的叶惜凉自然不知道我那飞扬的思绪,目光相当不显山露水地扫过房间后开口打破了沉默。
“林,你跟齐恬同居应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吧?这样看来我们拆散她跟陈依姐姐的作战很快就能从这一方面成功了呢。”
“你本来就搞错了啦...”
我有些无奈,到底该怎么跟叶惜凉解释、她们两个其实不是那种需要“拆散”的关系呢?总不能跟她直说“其实齐恬很讨厌陈依,只是陈依单方面喜欢齐恬罢了”吧?那样不就等于赤裸裸地告诉她,陈依明明知道爱而不得,还是坚持追求齐恬,不会退而求其次选择叶惜凉吗?想到那如明晃晃的刀尖般锐利的回答,我决定还是不要告诉她这件事了。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叶惜凉和陈依来往的经历,只知道陈依收留过离家出走的叶惜凉这一点。抛开齐恬因为不明原因、格外对我有兴趣这个因素,叶惜凉其实比起齐恬要好相处得多吧?为什么陈依会喜欢齐恬呢?难道她才是有受虐倾向的人吗?还是说,她是像灯子那样的“性单恋”?
...情情爱爱,错综复杂。休说齐恬,就连我都感到与人相处真的是个很难的课题了。想到这里,我转头看向叶惜凉。
“对了,你说我们要搞好关系,具体是怎么做?”
“这个啊...实际上形成共价键就需要有共用电子对,所以我们今天要找出共用电子对来。”
“...呵呵。”
我只能报之以尴尬的笑容。要是人与人之间的交际真的像化学反应那样简单就好了。
不,也有可能恰巧被她说中了呢?正因为人都是由很多种物质混在一起构成的,所以人之间产生的化学反应要呈现出指数级的复杂——是这样的说法吗?叶惜凉这种将人情世故平替成科学原理的处世方法,似乎也存在一定的合理性。
“总之,可以让我看看林平时都在做些什么吗?”
“啊?哦、这倒是可以...”
毕竟我平时也没有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只是看看漫画、打打游戏罢了。虽然被她看着会有些不自然,不过毕竟是重演一遍自己的日常生活,而不是被许多观众注目的演出,多一个人看着也不会有太多的心理负担。
翻了几页漫画后,我用眼角的余光瞄到叶惜凉好像皱眉皱得越来越紧了,预感她要接过我的接力棒成为吐槽役,我开口问她:
“怎么了吗?”
“...我有点疑问,可以问你吗,林?”
“?你问好了。”
听到我同意后,叶惜凉才舒展开眉头,指了指漫画书上的角色。
“为什么这个角色头上有像是犬科动物的耳朵?”
“啊...这个啊。”
出乎意料地、是很稀松平常的问题。不常看动漫、漫画的人经常会产生这种疑问,所以解释起来也比较方便。我松了一口气。
“这个叫‘兽耳’,是一种虚构的角色属性。这个角色的实际身份是狼人,所以会有这样的耳朵也很正常。”
“那也就是说,这是她的器官,而不是装饰咯?”
“...对。”
听到她意犹未尽的句尾,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在我有些紧张的注视下,她再次开口提问:
“可她本身就有人类的耳朵,怎么会还有一双耳朵呢?”
“呃...”
好吧,试图跟这种仅仅活在现实世界里的人解释二次元的设定本身就是我的错。我有些忍不住想要扶额长叹,而叶惜凉看上去似乎还有些困惑:
“这个角色的头颅大小和普通人类相差不多,如果头上的‘兽耳’也有对应的声道和交感神经的话,那会挤占很多颅骨内的空间的吧?大脑不会受到压迫吗?”
吐槽的居然不是狼人这种生物,而是这样的事?
我的眼角有些抽搐,头一回在漫画的领域里感到语塞。叶惜凉像是看出了我的为难,摊了摊手。
“抱歉,或许我对这类架空作品有些误解。”
谢天谢地,她没有继续问出像是“兽耳娘戴耳机的时候戴在哪双耳朵上”这种刁难人的问题。看来她还是有点察言观色的能力的嘛...我长出一口气,先前的紧张与不安也随着呼吸缓缓被推出体外。
“...没事,动漫、漫画里本身就有很多这种不符合现实的设定。我还是打会儿游戏吧,你要一起吗?”
“...电子游戏?我还从来没有玩过...”
叶惜凉向游戏机伸出了手,但又缩回去了,看上去有些怯意。是不是有些勉强她了?我有些后悔向她发出邀请。原本邀请她是因为只有我在玩,让她一直看着、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却让她这么为难。我尽量作出轻松的样子,试图展现“不玩也没有关系”的态度,答道:“你如果不想玩的话我就玩单机游戏了,正好最近新买了一部,还没有玩过呢。”
说罢,我便拿起了游戏机,准备选择单机游戏。可叶惜凉却摇了摇头。
“不,我还是来试一试吧?”
“哦?你...可以吗?”
我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见她笃定地点了点头,有种像是在海边捡到了贝壳的感觉。
教了她一些基本的操作方式后,我打开了游戏。看到游戏的界面,叶惜凉抬了抬眉毛。
“这个画风...即使我不玩游戏,也看得出来有些古早呢。”
“哈哈...我比较恋旧嘛...”
我苦笑了两声。也不知道是无所事事的缘故还是什么,比起紧跟潮流,我更喜欢翻出老游戏来玩。这也就导致了即使在电玩宅中,我也是属于玩伴比较少的那种类型。
叶惜凉似乎不以为意,耸了耸肩,安慰我道:
“我认为持之以恒是一种还算挺重要的品质的哦。”
“你那是对于科研者来说吧...持之以恒地打游戏算什么啦。”
在谈笑间,游戏的加载时间结束了,我们便立刻专注地投身于电子竞技的战场中。出乎意料地,叶惜凉的技术并不算是很差,虽然作战思路与普通玩家相比可以说是南辕北辙,但在某些方面的水平完全不像是新手会有的。一局游戏结束,我们获得了不错的成绩。
在我意犹未尽地看着屏幕时,叶惜凉再一次露出了像是看到漫画中的兽耳角色那样困惑的表情。大概又是被一些无聊的问题绊住了吧——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我询问她对于游戏的感受。
“嗯...果然不太能理解这种游戏的逻辑呢,为什么人类能够变成两三层楼高的类人生物呢?肌肉延展性不足以承受这样的变化吧。”
“哈哈哈...这毕竟是玄幻设定的游戏,跟科学可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见她又陷入了跟游戏设定较劲的思维怪圈,我忍不住想笑。笑了一会儿后,我也没有忘记由衷地称赞她。
“不过,虽然你好像不能理解游戏的逻辑,但在某些地方的水平却意外地高呢,比如使用远程武器,精准度几乎是百分之百。”
叶惜凉双手手心朝上,露出了不以为意的表情。
“这没什么,这个游戏的远程武器从类别上可以笼统地分成两种,姑且称为物理子弹类和魔法子弹类吧。物理子弹类,比如弓箭,就是要考虑子弹的下坠以及飞行速度的;魔法子弹类,像是火铳这样的武器,则会在开枪的瞬间就判定瞄准的点被子弹贯穿。魔法子弹很容易命中,而物理子弹只要多试几次就能找出它下坠以及飞行的速度规律,命中率也就提高了。”
她的这一串长篇大论听得我目瞪口呆。我从前在玩游戏时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事情,完全是凭着经验以及直觉一股脑地按下按键,没想到游戏里居然还隐藏着这些学问。这又令我对叶惜凉有所改观:我原以为她只是因为不通人情世故,才会代入平时搞研究时用的方法;现在看来,她是本能地用理性、科学的方式分析眼前的事物。
这令我更搞不明白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喜欢上陈依那样顽固不化的家伙呢?
“虽然不太能理解,不过这个游戏还是蛮有意思的,我们接着下一局吧。”
在我被她的游戏理论震住时,叶惜凉已经再次拿起了游戏机。见状,我连忙叫住了她:
“齐恬快回来了,再玩一局时间大概会不够的吧?我们以后可以经常一起玩。”
叶惜凉顿了一下,随后放下了游戏机。她侧过身来坐下,保持着与我面对面的姿势。
“既然时间不太够了,那今天就先不玩游戏,我们来聊一聊吧。”
“聊一聊?”
听到她这么说,我也关上了游戏机,看向了她。说实话,我有点感兴趣,这个科学狂人到底会抛出什么样的话题?
“嗯,我有问题想问你。林,你为什么这么害怕齐恬看到我们,难道你们实际上已经确认关系了?”
“确认关系”。她竟然说“确认关系”欸?这四个带着滚烫热气的字从她嘴里吐出,令我有些发懵。暂缓了几秒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脖颈有些发热,错愕与羞耻感同时灌进我的身体里。
“没、还没有...”
“那你们现在...是什么样的关系?”
提出了我本人也不太能讲清楚的话题。“跟齐恬究竟算是什么关系”,这或许能成为一门哲学。我鼓起脸颊,思索了许久后依旧没有得到像样的结果,只好开口呈现自己思考的过程。
“嗯...我也搞不懂...要说是在交往,那肯定不算...可以说是在暧昧阶段吗?但我不是很清楚自己对她是不是那样的情感...我也不明白她对我能不能算是一般意义上的‘喜欢’...啊啊啊...”
难堪与困扰袭击我的头脑,令我忍不住抓了抓头发。相比起我的烦躁,一旁的叶惜凉显得很安静,抿着嘴,像是在忖度着什么。见我停了下来,她才开口说道:
“你们之间的事情,比我想得要更复杂得多呢。”
原来她也没什么头绪。我叹了口气,勉强地笑了笑。
“没事,你能听我说这些,我已经很感谢你了。平时我都不知道能找谁去倾诉这样的困扰。”
这是实话。对一般人来说,这种暧昧、浑浊的情愫往往是难以启齿的、难堪的,向人诉说这些,无异于打开手枪的保险栓,有种心被悬挂起来的不安感。但对于叶惜凉这种脑回路有些不正常的家伙,反而能够畅所欲言,毕竟她本身就是抛弃了常理、常识的人,自然不会用世俗的眼光审视自己,开口也意外地轻易。
叶惜凉撑着下巴,沉思许久,发出“嗯——”的沉吟声,在那之后才像是试探一般地说:
“我有听说过,友情跟恋慕之情的最大区别在于有没有独占性、占有欲这样的情感,不知道可不可以作为你的参考依据。”
“占有欲吗...”
要说我对齐恬有没有占有欲,那肯定是有的。但那是因为她已经成为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或许我不愿失去她,仅仅是不愿意丢失自己的一部分罢了。为了保持自身的完整性而占有,能算得上是恋慕之情吗?
...完全搞不懂。
那换个角度想,齐恬对我有占有欲吗?
我想到齐恬抓到我跟陈依见面,说我是在“花心”的那一次...咦,那就是有?有吗?
用常理来判断,看似能很轻易地得出结论。但齐恬人造人的身份、背后关莺那谜样的“组织”以及奇幻的世界...真的能以常理来决断吗?我愈发地感到犯难了。忽然,我捕捉到令这一切成为空中楼阁的根源。
“...不对,就算对彼此没有占有欲,我们之间也不能算是友情。前提上就不对吧。”
我作此答复。叶惜凉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难道你们跳过了正常认识、成为朋友的阶段,直接变成现在这种关系的吗?”
总觉得这句话充满了容易引起误会的要素。不过,我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见我给出了肯定的回复,叶惜凉抬起一边眉毛,表情有些犹疑不定,像是抓到了什么东西的尾巴一样。她看起来有些坐不住,站起身,在这狭小的房间内来回踱步...难道说地板很烫吗。我有些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大约两三分钟后,遮住她眉眼的疑云才像是被拨开了那样,她的表情逐渐明朗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你有头绪了吗?”
我有些好奇她得出了什么结论,毕竟我可从没设想过,会跟这么一个脑袋里只有科研的人像这样进行普通闺蜜间的恋爱相谈。
“我认为,恋爱关系实际上跟科学探究的步骤有共通之处。”
“...啊?”
感觉她又要讲出什么很雷人的理论了。
“科学探究要经过提出问题、作出假设、制定计划、进行实验以及总结归纳等等步骤,林和齐恬的关系就像是跳过了提出问题与作出假设、直接进入实验步骤的科研。”
“...有这样的科研吗?”
“有啊!”
叶惜凉激动地拍起手来,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看样子说她是科学狂人还真是没有冤枉她。
“实际上,我们天朝自古以来的科研方式就是这样的。像是医药理论,都是通过先服下草药、观察草药的见效,然后再得出结论、整理归纳成药物性质的,从来没有人试着去分析草药的成分。这种科研方式很难形成系统的、向下推广的理论体系,只能看到结果,但效率的确很高。”
见她说得头头是道,我不禁也有些被她唬住了。然而,当我冷静下来仔细思索后,我却发现了些疑点。
“可...这跟恋爱交往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既然无法形成系统的理论,那就不能借鉴一般人的恋爱经验,唯有亲自实践才能得出结论。”
“亲自实践?”
叶惜凉点了点头,随后徐徐说道:
“我认为,你们可以先交往着试试看,万一药效很好呢?”
...先交往着试试看?
听到这样的说法,我有种像是在坐过山车的感觉。交往后会怎样?想到那场景,我的心绪便像是冲上了云霄。然而前方却存在着不可忽视的谷底——真的能像叶惜凉说得那样顺利吗?即使还没弄明白自己的情感,能够先行交往吗?
无法冷静下来的我,不由得以他人的视角来看待自己:眼下我举棋不定的样子,会不会其实很可笑?或许真如她所说,自己现在这样踟蹰不前的行为才是在浪费效率。但那样说又有点不对。情感真的能用效率来衡量吗?这样有点太不近人情了吧。无论是过于慎重,还是急匆匆地下结论,感觉都有些不妥。
我揉了揉眼睛。在叶惜凉的帮助下,似乎能够解开一些疑惑,但那些疑惑背后却不是明朗的答案,而是更加密集、沉重的谜题。想到这里,不禁有种自己在白费力气的感觉。
不过,至少还是发生了一些好事的嘛——起码现在不是独自面对这些烦恼与困惑了。我有了一位好像不太可靠,但即使如此依旧能跟我站在一起的“败犬组”的“盟友”。想到这里,我感到有种微妙的东西在面部化开了,令我的嘴角都不自觉地扬起。
“我果然,搞不太懂你的想法呢。”
“是吗?真可惜,我还以为会对林多少有所帮助呢。”
叶惜凉撅起嘴唇,露出惋惜的神情。我摇了摇头。
“没有的事。你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帮到了我。”
“那就好。”
一向不苟言笑的叶惜凉听到我这么说也笑了,向门口走去。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们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