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上代表着“未来”的日子总会不停歇地减少,代表着“过去”的号码与此同时却在增长着,这样的此消彼长是每天都会固定上演的过程。
我们也就这样,不可避免地迎来了周六。
尽管是个对我和齐恬来说可能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但在睁开眼后,所能看到的依旧是那样由熟悉的色调所组成的日常生活:从窗户透入的、冷白色的日光,使人被迫从半梦半醒的朦胧状态清醒过来的冰冷空气,以及在这之中给我带来欣慰感的、早饭的香味。
我从床上爬起身,换好衣服、洗漱过后来到了桌边。齐恬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坐在那里,像是在迎接我一样注目着我的一举一动,直到我坐下后才开口说道:
“不语...你去了湘沙那边之后,一定要记得按时吃饭,不要再熬夜了喔。”
“啊,哦...”
没想到她竟然会说这个。总有种像是年纪比较大的长辈送孩子出远门前的叮嘱那种感觉...被当作小孩子了啊。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
齐恬说完这些后,似是还有些不放心,以像是走钢丝那样小心翼翼的语气说道:
“...等、等不语到了那边,可以每天晚上和你打电话吗?最好是视频通话的那种。我想要看到不语...不过,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视频通话吗?当然可以...”
齐恬松了口气。说起来,不知为何,她从昨天开始就有点过度照顾我的心情,言行都事先征求我的同意。虽然齐恬在我面前很听话,但是她平日的行事风格多少有一点我行我素的感觉,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还是有人和她说了什么,才会变得像这样瞻前顾后。我有些不明所以,不过更多的还是欣喜、以及前所未有的安心感,毕竟自己的感受正被人在意着,这毫无疑问是件令人感觉很不错的事。
不过,要跟她视频通话啊...虽然总归比不上待在对方身边,但这种交流方式也有它独特的情调,像是在庸碌与奔波的平凡日常中开辟出一个独立的窗口,将这段时间特意留给对方,向对方诉说生活中的琐事与心绪——就是这样的感觉。
而且,如果固定在一个时间段进行通话的话,也就可以事先准备好,不至于在对方面前出丑...咦,难道我要做在通话之前特意化妆这种事情吗?心底浮现出了有些古怪的念头。我才发现自己从不知何时开始就很在意在齐恬面前的形象了,无论是去动物园那次还是现在有这样的想法...这应该说是爱慕虚荣吗?还是说,只是我对于齐恬在意的情感到达了即使分隔两地也放不下的地步...
感觉脸颊稍稍发烫了。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好在齐恬大概没有注意到我这边的异况。自己的心情变得完全像是那种异地恋情开始前忐忑不安的女人那样了...根本搞不懂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应该说自从和齐恬相遇后,我的行为与思维就变得诡异了起来。虽说我原本也算不上正经就是啦。
“...我也听关莺说了,不能经常去湘沙。不过,每次有机会我都会去看不语的。”
“这样吗...”
我设想了一下那样的场景。与我阔别已久的齐恬肯定会变得更加陌生一些,就算她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我也拿不准自己会不会有所改变。那时,横亘在我们二人间的异样感或许会使我在见面时说不出什么话来,而那样突兀的沉默又与想要与齐恬亲近的想法冲突着...搞不好我会一言不发,像昨天那样直接冲上去拥抱她也说不定。那情形想象起来还是蛮羞人的。
与我忸怩的心思不同,齐恬在说完那些后就开始帮我清点起携带的物品有没有缺漏,作出这般举动的她看上去更像是我的长辈、干脆说是母亲一样的角色了。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我稍稍想明白了一些。或许齐恬对我的感情本身就有着接近母爱的那种亲情性质,而非一般的恋情。毕竟在恋爱中吸引对方的往往是自己身上的某个特质,像是外貌啊、性格啊,或者头脑之类的...但亲情却是不需要理由的,只是因为血缘而存在着——这就和齐恬的情感有些类似了。齐恬起初仅仅因为“我是林不语”而亲近我,那份情感的包容以及恒久都不是恋爱可以比拟的...难道我和齐恬实际上有血缘关系?这也完全说不通,她可是人造人欸...
“...如果不语一定要走的话,我希望你能把这个保存下来。”
糟了,刚刚走神了,没有在听齐恬说的话。我连忙抬起头,才发现齐恬正举着她的手机,里面播放着一段视频:视频中,是正在说着什么的“林不语”以及与之相比神色很不自在的“齐恬”...我有些奇怪,但在看到、听到这个视频的内容后却沉默了。
那是我跟齐恬交换身体时留下的录像。
如果我在湘沙看到这段视频,会作何感想?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按照我先前的设想,如果不带上任何与齐恬有关的事物去湘沙,或许我会慢慢忘记齐恬,也许会在到达湘沙后就将先前发生的这一切当作是一场梦——直到现在我仍有这样的想法。就算我们在那之后会视频通话、或是时不时地见面,也依旧可以将那当作是梦境的残余或是幻觉。只要这么想,就不会因为分别而心痛。
但看到这段视频的话,就没办法再将这当成是梦了吧。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包括与齐恬相遇、被姜尚用奇怪的伎俩交换了身体这样的奇遇...这是鲜活的现实。我必须要面对现实才是,一味的逃避反而是不可取的——那样只会不断地被由过去组成的伤痛所冲击。
好在,对于如何面对现实这个问题,我也早有预案...只不过这方案过于冒险,所需的勇气与行动力都不是我所具备的。所以,我才会做出向齐恬借力量的行为。想到这里,我开口向齐恬说道:
“...我会保存好这个视频的。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其他需要带上的行李了。”
在那之后,我深呼吸。
做好颠覆以往生活的准备,以一鼓作气的势头踏出那一步。
“...然后,齐恬也把自己的行李收拾一下吧。”
“我的行李?”
齐恬一愣,皱起了眉头,见我并没有纠正自己的说法,费解地眨了眨眼睛。
“我不是不能离开吗?”
“...这我知道,但是...”
对未知生活的恐惧使我的心脏剧烈运作着。但只要不去追究,将那心跳算作由于激动与兴奋而产生的副产品就可以了吧...好,我现在一点也不害怕,我很兴奋。
兴奋到握住了齐恬的手。我向流露出少许惶恐的她说道:
“...我们逃跑吧!”
听到这句话,齐恬整个人像是琥珀中的标本那样陷入了停滞中,大约有两三秒。随后,她从嗓子眼里挤出了诧异的声音:
“...哈?!”
...好吧,突然这么说可能的确有些突兀、有些难以理解。我清了清嗓子,稍稍冷静下来,以尽量平稳的语调解释道:
“...我一会儿就跟宥言姐打电话,跟她说我不愿意搬家,如果父母能同意就最好了。但他们大概不会同意...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就逃走,两个人一起跑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听到我这番或许对她来说过于惊人的提议后,齐恬又怔住了一会儿,在那之后就像拨浪鼓那样摇起了头。
“...这样不合适吧?”
“哪有...我觉得很合适。”
从何谈起的合适呢?大概是因为昨天我听到齐恬那样表露心意后,感受到了无以复加的落差:她俨然已经将全世界都交给了我,心思与行动都随着我的改变而改变...听到她那么说后,我便立刻察觉到自己是那样自私——自私到只考虑着自己独自逃避,没有顾虑她的心情。她已经为我付出这种程度的决心,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将自己的全世界也交还给她呢?
我决意要抛下自己的生活,抛下过往的一切,抛下林不语的身份,只要能配得上她那份心意就好...我也明白像这样两人一起出逃,其实是件很没远见、相当胡闹的事:在这样信息科技发达的时代,就算逃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但如果要和齐恬在一起,就必须舍弃对于“未来”的顾虑,像她一样注重“当下”我们想要与对方在一起的想法。
就算最后结局会像漫画里那样,两个人一同握着手倒在雪地里迎接日出,我也不会后悔。因为那是两人所共同面对的结局,是顺应了我们心意发展而产生的必然结果。如果一味地思考未来,就会陷入疲于奔命的循环中;而顺遂自己的心情,像是于海洋中漂泊的小船那样,随着意念的波浪而流动,就算被打翻了,也能称作是“浪漫”。
从昨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着这样大胆到了甚至可以称之为是离经叛道的事情。齐恬就像是棱镜那样,析出了各式各样的我——就连有些疯狂的自己都出现了呢。
齐恬在听了我说的那些话后,就一直沉默着,也不知道是在思考着这个方案的可行性、还是单纯地被我过于疯狂的提案所震惊到了。她视线下垂着,思忖良久后才开口说道:
“...不语打算怎么向你姐姐解释?我是指不想搬家的事情...”
“啊,这个啊...如果她问起来,我就把齐恬的事情全部告诉她好了。因为在这边有了在意的人,所以不想去湘沙了——我想她应该也能理解,会帮我向父母说话的。”
也许此刻我的激动之情已经达到了顶点,就连这样直白表达好意的话语都不知不觉地从嘴里溜出来了。齐恬在听到我这么说后也没有表现出什么难堪或是害羞的反应,而是反常地抿着嘴,有些担忧地说:
“不语的姐姐真的会理解吗?我觉得她有点像赤座茜...”
“像什么?”
或许是因为没什么把握,齐恬的声音有些小,后面半句话没听清,于是我问道。齐恬看起来面色有些迟疑,片刻后摇了摇头。
“不、没什么...”
...卖了个关子呢。不过,想必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此时我像是想要立刻跳出一大步,跨过面前这道名为“现实”的、无形的门槛,因此也就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急切地开始了行动,抑制不住手臂的颤抖,拿出了手机,拨通了宥言姐的电话号码。
我屏住了呼吸,与齐恬静静地等待着拨通这趟可能会改变我们命运的电话,耳边除了等待接听时“嘟”的忙音外就只有清晰可闻的、我那响动着的心跳声。终于,在大约两三声“嘟”后,电话接通了,宥言姐那有些急切的声音立刻从手机那头传来:
“喂?是不语吗...你现在到高铁站了吗?”
我难以按捺下心底的激动与忐忑,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咽了口口水,喘息稍稍弱了些后,我组织好语言,好好地吐出了内心的诉求:
“姐姐...我不要去湘沙了,我要留在申浦。”
姐姐啊,我在这边认识了一个很好的人哟。她叫齐恬,虽然行为举止有些奇怪,因为一些还不能跟你说、说出来了你可能也不信的原因,但她很喜欢我,无论我做什么都会支持,也会包容我的一切,只对我很宽容、温柔,将我作为特别的人。我也想,想让她成为我特别的人,留在彼此身边,见证对方的一举一动、将这段奇妙的关系持续下去...所以,抱歉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决定做个坏孩子,永远留在这里...永远留在她的身边...
我在心中准备好了大段的坦白话语,等待着宥言姐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然而,等来的却只是长久的、长到令人有些不安的沉默。
以及在那沉默之后,一句颇为不快的——
“切,果然骗不过你,我妹妹还是跟以前一样聪明啊。”
“...什么?”
我先是一愣,随后,脑袋立刻像是被闪电劈中了那样,“轰”的一声清醒了过来。顿时,这场所谓的“搬家”风波中一切的疑点在我的脑海中被清楚地一条一条、陈列了出来。
为什么明明宥言姐在第一通电话里说,已经跟侯欣然沟通过了、会让她常来看我,第二天我向侯欣然说起这件事时她却表现得完全不知情?
为什么这件事不是由父母来通知我,而是由宥言姐打电话告知?
为什么我要寄行李时,宥言姐给出的地址并不是什么公寓,而是她在湘沙读的大学的地址?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结论。这分明,就是个骗局!
我在震惊的同时,也感到无比的懊恼与后悔,早已冷静了下来,止不住颤抖的手臂也有些不自觉地下垂。这么多明显的破绽,我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而是傻乎乎地因为“分别”而悲伤、痛苦,引出许多在现在看来完全就是矫情的情绪?
顷刻间,“恋爱使人变傻”这一条先前被我视为胡诌的理论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此时,它似乎成为了我这番哭笑不得的举动的唯一解释。
当然,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是一场骗局,但我所不能理解的事情依旧存在着。我在自责之余,也放不下心中关于这部分的困惑与不解。
“姐姐...为、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太想你了嘛,想念我最爱的妹妹。”
“...啊!?”
宥言姐平静地答复着,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那样。随后,她便在我的震惊中缓缓开口道:
“对不起哦,姐姐太无能了,当时分数离报考申浦本地的震旦大学、南洋大学还有些距离,就只能去湘沙读书了,没能留在你身边接着照顾你。”
道歉的目标竟然是这种事,而不是因为让我虚惊一场而感到抱歉?话说,你这家伙居然觉得我这个快成年的高中生需要照顾啊?是不是有些保护过度了?
“...我一开始以为,自己可以适应的呢,结果才过了两个月就受不了了。”
...原来适应不了的是你啊!
我的内心仿佛有七八个人在同时你一言我一语地吐槽着。与此同时,电话那边,宥言姐的声音也变得逐渐激动了起来,伴着粗重的喘息。
“...这边竟然,竟然没有我最喜欢的妹妹的声音和味道!...呼,我简直要发疯了...”
那是肯定的好吗!不要说得像是什么很离奇的事情,毕竟你在湘沙,我在申浦啊喂!
“一开始还可以靠吸一吸定制的妹妹等身抱枕撑过去,不过后来抱枕被当作不雅物品没收了,情况就更加雪上加霜了...”
......这句就当作没听到过吧。
“所以,迫不得已之下,我只能想出这么个烂招把不语骗过来了。”
竟然以烂招来定义,而不是阴招、损招?到底有没有自己作为姐姐很失格的自觉啊?!
“...不过没关系!不语,等着我...我马上就能请你长假回来看你了!一定要等着我啊——”
随着一句比起告别更像是犯罪预告的话语,宥言姐的声音戛然而止了。她挂断了电话后,房间内便陷入了如同死水一般的寂静。
仍保持着接电话动作的我、与听完电话全程的齐恬面面相觑着,互相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场持续了近一周的危机,就这样、以这种戏剧性的方式收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