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是从多少年前开始,门外的风景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关于自由的记忆,脑海中只有细微的碎片。
对殷冬夏来说,外面的世界极少有特别深刻的记忆,只记得自己再九岁的时候被语文老师叫去补习。
“身体不舒服吗?冬夏?老师给你检查一下,不要告诉别人啊。”
但在冬夏回家之后,还是将这件事告诉了妈妈。那时,她的脸上显出了她从没有见过的恐怖神情。
“他们会用画在脸皮上的善良来面对你,待到你放下戒心的时候,他们就会露出獠牙,这世界上愿意真心爱你的只有妈妈一个”,那次事件结束之后,妈妈这样说了。她将冬夏拥入怀里,泪水挂在她的面颊上。
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在妈妈流泪的时候,冬夏也只是跟着落泪。
但在那次事件发生之后,冬夏便再不能去往外面的世界了。
对于妈妈的话,冬夏深信不疑。
虽然不能再离开家门,但冬夏依然能透过窗子来观察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连接天空的这道窗子就是冬夏和世界唯一的聊天框。
空闲时,冬夏时常会望着外面的世界发呆。
看着脚下的街道,楼下的花坛,远处的车辆川流不息,好像是蹲在草地上观察蚂蚁的小孩子一样……虽然自己从没有过观察蚂蚁这样的经历。
房间很大,功能也齐全。冬夏总是将自己的时间整理的井井有条,窗边贴着她的日程表,将学习,上网,锻炼的时间做了严格的规整。
这么做的原因就只有想要让生活忙碌起来,以制造“自己并不是一事无成”的错觉罢了。
对于这一点,冬夏心知肚明。
为了不让她寂寞,妈妈给冬夏买了一架无人机,每周她都会放飞无人机至少两次,看它掠过这座自己从未踏足过的城市中的角落。传达回来的影像对于普通人来说也许是见惯的日常,但对忘却了自由的冬夏来说,这是窥见这宽广世界一隅的唯一方式。
这样不曾踏出房门半步的生活持续了八年。
宛如鸟笼一般,对于冬夏来说,脚下的方寸土地就是一个世界啊。
妈妈曾经问过冬夏,只有自己一个人不会觉得寂寞吗?大概会吧。不过比起这微小的寂寞,冬夏更害怕亲眼见到这世界原本的模样。
“没死成吗?”
凝视无人机传达回来的影像,看着那个不知名的女人重新躺倒下去,殷冬夏终于将紧绷的肩膀垂下,松一口气。
——附近总有自杀的人。
不晓得他们经历过什么,冬夏甚至不晓得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自己所见的世界,只是在笼中透过滤镜所观察到的景象,对于切身活在那个世界中的他们,养尊处优的自己有什么指责他们的资格吗?
冬夏只是隐隐觉得,如果没有母亲给予的、养尊处优的环境,自己大概也会成为这些人的一份子吧?
对这些见惯的景色,冬夏没有什么其他的情绪。
望着那些人自杀的时候,只是在心中隐隐涌出一瞬间的惋惜,好似看到一朵盛放的鲜花突然散落;
见到有人自杀失败的时候,冬夏也会为其感到高兴。但对于一个看客来说,不管是惋惜还是高兴,都不过是事不关己的一瞬而已,到第二天来临时,无论是忧愁还是欢喜都会被抛诸脑后。
收回了无人机,结束了今天的“旅行”后,冬夏向柔软的大床上一倒,打开手机,回放起无人机拍到的画面。
“不行,这个角度看不请正脸。”
将仰躺改为卧趴,冬夏荡起双腿,放大手机中的画面。
不过由于距离和角度的问题,就算再怎么放大,冬夏也看不到女人的正脸,唯一能辨别出的特点就只有女人那乌黑亮丽的长发。
“黑色的长发,真好啊。”
冬夏又在床上翻了个身,微微抬起头,凝望床头镜中自己的模样,胸口紧随着滋生出一阵厌恶。
好像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命运既让她产生对父亲的恨意,却又赐她与父亲如此相像的面庞。
瓷娃娃般精美的五官并非冬夏样貌的主角。在赞叹她的容貌之前,更引人注意的是扎起低马尾的雪色长发,还有楚楚可怜、好似灰烬一般的灰色眼眸。
这些特征的根源是冬夏来自俄国的父亲。冬夏的母亲告诉她,她的父亲骗了她们,抛下二人独自离开了。
关于父亲,冬夏没有什么深刻的记忆,在他离开的那天,父母在客厅里大吵大闹,只剩冬夏孤零零的蜷缩在房间里哭泣。
后来冬夏才知道,早在和妈妈结婚的十年前,父亲就一直保持着一段地下恋情,甚至还有一个私生子。
父母是名门望族之间的联姻,在事情败露之后,两人也并没有正式做手续上的离婚,只是就此分居,再没见到过彼此。
所以冬夏才会这样讨厌她的父亲,那令人心爱的白发与灰眸,在冬夏的眼中只不过是身上的伤痕。
正因如此,在见到曦汐瀑布般的乌黑长发时,冬夏才会感觉到那阵来自心底的悸动吧。
.
时间流逝,钟表指针一晃就到了七点,到了晚饭的时间,妈妈也从公司回来了。
家里很有钱,但忙于工作的妈妈却不愿意雇保姆。跟她一直以来说的那样:“他们会用画在脸皮上的善良来面对你,待到你放下戒心的时候,他们就会露出獠牙,这世界上愿意真心爱你的只有妈妈一个。”
对妈妈的这番话,冬夏偶尔会表示怀疑,但如果连这样爱着自己的妈妈都骗了自己,那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呢?
每当冬夏开始怀疑母亲的时候,她都会用这番说辞来矫正自己。
“怎么了?小冬夏?”
不久,面前传来的温柔声音将冬夏从思绪的世界拉回现实,这时冬夏才注意到自己因为发呆,已经将饭菜夹了许久。
她抬起头,母亲温柔的笑意使他再次为怀疑而感到羞愧。
“没什么,只是,今天又看到了自杀的人。”
找了个借口搪塞过母亲的问题,可在抛出这个回答之后,冬夏的脑海中由不得再次浮现那乌黑的长发。
她自杀失败了,今晚她会再去自杀吗?在想到这个可能的时候,右手不禁握的更紧了。
“大桥那边常有人轻生,平时不是经常见到吗?”
妈妈的晚饭已经吃完,离开座位之后一面将碗筷收进水槽,一面问道。
“但是她的头发非常漂亮,黑色的长发和妈妈很像。”
低头凝望还没怎么动过的那碗粥里倒映的面容,用筷子揭开粥表面的米油,冬夏轻声作答:“但是还是妈妈的头发比较漂亮。”
“是吗。”
厨房里传来啪嗒的声响,那是碗筷掷入水槽的声音。
在这样的声响结束之后,偌大的房间就只剩下水流冲刷碗筷的声音。
静寂的房间,冬夏竟蓦地畏惧起来。
母亲对冬夏很好,从来没有打骂过她,可是特别是在妈妈不说话的时候,冬夏就是没理由的对她感到畏惧。
这种感觉的来源,冬夏也说不上来。
也许,这是雀鸟对于鹰隼天生的畏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