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洗手间里，与镜子那一头的人对视着。我不确定在我移开视线时她有没有在看我，但每当我转头盯向镜面，那人就会立刻又与我对上视线。

...虽然是理所应当的事。

虽然是理所应当的事，但在我看来却很奇妙。并且，很难得。

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

似乎是为了配合我的叹息声，口袋里适时地传来了震动的触感。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由我、钟葵与崔子珏三人组成的群组里，崔子珏发来的一条消息。

内容是：「那，齐恬想跟那个人交往吗？」

意料之中的回答，充分地考虑了我的意见，也比较符合实际，比起钟葵发送的「赶快去领结婚证吧」来说要更具有可操作性。看到这条消息，我感到脑袋里像是被丢进了某样沉甸甸的重物，于是不得不低下头，陷入了沉思。

她们会发来这样的消息，主要原因是我在这之前问了她们「很在意的人要对自己告白了，我该怎么办」。

没错，我姑且也是有注意到的——注意到林不语在为了那件事...为了向我告白，而做着各种各样的努力。

...实际上，我甚至不确定林不语有没有想要隐瞒她这一系列行径的想法。毕竟她整天心神不宁，四处奔走着，总是在问别人对于告白的意见，像是遴选地点与遣词造句等等...而且，她还对我有一种鬼鬼祟祟的逃避态度，这几天总是躲着我、同我说话时也只是面色涨红着，说完三言两语后就立刻快速跑走...昨天她又一反常态，支支吾吾地主动开口，约我放学之后同她一起去商场。将这些迹象综合到一起看，想不联想到那个方面是很难的。

就算没有十足的把握，估计她要说的、或者将要做的事情，也很有可能是跟那有关的、会改变我们二人之间关系性的事。然而，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中却并没有多少高昂的情绪存在。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也同步地微微向前倾着，蹙起眉头，表达了自己的困惑。看来她也不知道啊...我又有些灰心丧气地叹了一声。

交往，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成为恋人...我并不太能理解恋人这个词背后的含义，只能隐约感受到——像是站在某个喧嚣的场所外，比如说体育场，在那里听着门后隐约的呼喊声那样——感受到这个词包含着不能轻率对待的分量，包含着能够渗透进生活方方面面、伸进每一个角落里并将之改造的能量。

直观地来看，恋人是一种在双方的生活中比起亲密的朋友、权重还要更加大一些的关系，而且这之中又有着不可忽视的差异。这是显然的：毕竟每个人可以有许多朋友、挚友，但却只能有一个恋人，拥有更多则会遭到普遍道德的谴责。

...也就是说，林不语希望我们之间成为能将对方据为己有的关系。

...我想要将林不语据为己有吗？

平心而论，我不太喜欢最近和林不语关系愈来愈好的、那个姓叶的家伙——但这决不是因为嫉妒她...或许，存在着一定嫉妒的成分，毕竟有她在，我和林不语的共处时间就会不可避免地减少。但更多的，我是对林不语有些隐隐的不满。她和叶惜凉的一切交际，都是在瞒着我的情况下进行的...虽然我无权过问林不语同他人的交际情况，可我多少也希望林不语可以跟我谈谈：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她们在一起通常都干些什么，经历了什么样的过程才变得要好起来...这是由于我对于林不语的一切事都感兴趣，想要得知其详尽内容。如果她不能告诉我，那我多少也有些想知道不能跟我说的原因。

...除了这样的心情之外，我丝毫没有想要将她独自占有的想法。

相处一段时间后，我多少也对林不语有了些了解。与那种在游泳池里总在浅水区徘徊、缓缓游动着，甚至踩着池底、仅仅只是站在那里旁观的人性质相同，她对于现实世界的参与程度很浅...换句话说，就是对生活中的人和事不怎么感兴趣。事物倒还好，像是书、漫画以及游戏这一类可以用于打发时间的事物，她还是很欣然接受的，然而人就完全例外了。我听闻侯欣然是从初中开始就跟林不语认识了，然而她们两个人的关系比起亲密更像是熟悉、默契，这大概就是因为林不语对他人很难提起兴趣、没有主动同他人亲近的意愿。同样的，叶惜凉也并不能算是与林不语“亲密”的人，只是林不语对她有种没来由的信任、而她目前也没有辜负那份信任，所以她们才能走得比较近罢了。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出现一个比起我、跟林不语关系更好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也就构成了我没必要对她抱有占有欲的原因。

...但是。

成为恋人，或许就能拥有林不语的视线。

我猛地抬起头。

似乎抓住了问题的症结。

镜子里的人在我抬起头后就跟我对上了视线。几近是同时发生的，我看向她时她也就在一瞬间看着我的眼睛，我的目光从来都没有落到空处...像是比如说，看着镜面里那人的侧脸的情况，倒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无疑带给我一种、被某样柔软的事物包裹起来的安心感。然而，同林不语相处时，我却很少有这种感受。

我看向她的视线总是落在空处。

...落在她的脸颊、她的身体上，但就是没有抛进她的眼中、揉入她的心里。

每当我们两人独处时，她就会持续性地、想方设法地回避我的视线，像是捉人游戏那样，我追到哪里、她就逃到另一块儿地方，同时身体还做出很剧烈的反应，像是脸红或是发抖，表示着与我对视的抗拒。上次我想要面对面地看着她，结果直接导致她心跳过速，晕倒过去了...难道说，我的视线里存在着什么令人很不安的东西吗？可我从面前的镜子里却怎么也找不出来那样事物。我也有试着跟同学老师对视，可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像林不语那样的情况。

在其他场合下也是，只要有其他人在场，她的视线就又会凝聚在其他的什么人、或者事物上面，尽量避免着与我的接触。就连这次要向我告白也是。

她这几天，都在自己悄悄谋划着一切，跑去找侯欣然、叶惜凉甚至姜尚去商量，然而却因为要去找其他人、或是过于兴奋，忽略了这方面的缘故，她这段时间却没怎么同我说过话。

我毫无疑问感到有些寂寞，但比起那情绪来说，更多的、则是不安感，一种我也说不上来从何而来的不安感...我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静静等着事态发展，与此同时我却不知道林不语的步伐会迈向哪里...这种未知的、无能为力的感受，前所未有地填满了我的心壑。

如果，我们交往、成为恋人之后，我能够拥有林不语的视线就好了。

...我很期望着那样的情况发生。可那毕竟是奢望——因为就连这次，她也没有在看我，而是持续地盯着“向齐恬告白”这件事而采取着自己的行动。想到这里，我就总有种吞下了异物那样的异样、不适的感受，总觉得有些不属于我的事物横亘在体内、无法将之排除。

...到底是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体会呢？

我始终无法得出答案，不上不下地处于理解与不理解中间的状态。

“唉...”

...我想，我是没办法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的了。这或许就是我跟钟葵、崔子珏，跟林不语...跟我身边的所有人之间存在的一种无形的隔阂。想到这里，我带着有些失落的劲头摇了摇头。

或许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过于悲观了也说不定。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毕竟在小说与漫画中，恋爱中的人们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充满了喜悦，以及所谓“幸福的烦恼”——而这也许同样会发生在我和林不语身上，就在今天放学、她在商场与我告白之后。还没到那一刻呢，我就自顾自地苦恼了起来...我真是有些顾虑太多了。

或许在其他人看来，我这样唉声叹气的样子正是那种所谓的“幸福的烦恼”，那种陷入恋爱中而冒傻气地顾虑太多的人...会是这样吗？

...先让事态就这样发展着吧。

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后，撇了撇嘴，将脸上残存的迟疑、顾虑甩掉，毕竟如果愁眉苦脸的样子让林不语看到了，说不定她会多虑或是问我发生了什么...而我肯定是答不上来心情低落的原因的。试着做出一个看上去明亮些的表情后，我决定从洗手间回到教室。

但来到教室门口后，我在座位附近搜寻着林不语的身影，却没有得到什么结果——我忽地想起来，这是毫无疑问的。林不语一下课就说要去灵研社一趟，在走之前还问了某个老师的办公室地址，估计是要请教完姜社长之后顺路去问那位老师的意见。我沉浸在思考自己的事情里，一时间倒忘记了她要出去找姜社长和那老师的事情。

那位老师...好像是叫周浮月吧？似乎是其他年级的语文老师，从初中部调来、刚开始任课教学。林不语认识她吗？也不知道她要找周浮月做什么...

就在我暗自忖度时，我忽地看到门口、教室对面的走廊处闪过了一个桃红色的身影。不会错，那种色彩在这所学校里不会属于别人，只属于林不语...我连忙站起身来，仔细一看，才发现正在向教室走来的林不语似乎有些不太对劲，走路磕磕绊绊的、像是瘸了腿那样，每次抬起腿都有气无力，双臂垂在身旁；更令我确信了她状态异常的现象，则是她那张漂亮的脸上所表露出来的神情。她脸色苍白，眼眶有些泛红，面孔上残存着些水迹。

...大抵，她刚刚是哭了一场。

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双腿，跑出了教室，来到了她身边。她见我来了，肩膀一颤，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眼角隐约又闪起了泪光。见状，我压不下心头的不解与怜惜，抓住了她的手臂，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以及其中所夹杂的、急切与关切的意味。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不语？”

“！”

她在我抓上她胳膊时，反应更猛烈了，爆发出一阵远超出我意料的力量，将我推开，又朝后猛然退了几步，颤颤巍巍的、连站也站不稳了，同时用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以一种接近于惊恐的态度，对我说着：

“别、别碰我！”

“...！？”

我一时间大脑宕机了。

我对林不语这样的态度，简直感到前所未有的愕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解地看着她，用眼神表达着困惑。而她见我这么望着她，脸色又是一阵变化，在那几秒间、几种含着截然不同色彩的情绪从她脸上相继闪过，像是看了一部以高倍速播放的电影。最终，她低下头，伴随着掉到地面上的眼泪，以近乎于祈求的语气说着：

“对不起...”

说完这些，她就像逃跑似的，转身离开了走廊、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或许应该追上她的——但我实在是被急转直下的事态所震惊，一时间没能理解事态，只能手足无措地、愣在了原地。

回过神来，我才得出了一些隐约的猜测...这或许跟她与那个名为“周浮月”的人的谈话有关。因为我知道，姜社长即使有时语言轻佻，但她决不会没分寸到以至于弄哭林不语。

所以，也就只能是那个“周浮月”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中则比起原先还要再多一层困惑。林不语为什么会去找这名其他年级的语文老师，难道她们以前就认识吗？

她们又说了什么，才会导致林不语，一个好端端的、一天前还在兴冲冲地计划着要与我告白的人，变成这副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