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见有人将人生比作一首曲子。
那样的话,在开头便已经错得一塌糊涂的一场演奏,究竟有资格承受多少掌声?
于是演奏者寄期望于这首曲子足够漫长,足以让听众将开头遗忘,他们找到一个正确瞬间,不检视以往的曲谱重新演奏,而后将这种妥协命名为释怀,可我想只是因为这首曲子无法再弹第二遍,所以人们才会将自欺欺人变成两个美好的音节,说服自己无可奈何地弹下去。
琴音流转,我顺着那声音看向学姐纤细的手指,想着如果我手中那份曲谱如果交给那双健康的手演奏,究竟会有怎样的不同。
一阵铃声不适时宜地传来,打破了房间原本的旋律。
“你的手机。”
“嗯。”
一旁的学姐停下练习看向我,我接起自己的电话。
“喂~”
做出欢快的声音,努力把声音拖长。
“喂什么,最近怎么样,我们不给你打电话,就永远不知道打电话给我们。”
男性的声音传来。
“哎呀,最近比较忙,所以忘了嘛。”
模仿出“抱歉,但我也是不小心嘛”那样的腔调。
“上次也这么说,你们那么忙?”
“是的呢~”
“你妈说都想你了。”
“我也有想你们哦~”
“那还想不起来打电话。”
“太忙了嘛~”
“最近怎么样啊,有好好练琴吗?学得怎么样了?”
女性的声音传来。
“还好啦,其实没什么进步。”
“你老师那时候就说你弹得板,现在还那样?”
“哎呀……还是那样~”
“能不能给我们拿个奖状回来啊?”
“那可不是说拿就能拿的哎。”
“哎,说是养儿子像是放卫星,我看养女儿也一样是,早知道当时一次性少拨点款,至少还能知道打电话要钱。”
男性的声音从稍远处传来。
“是呢~”
那样的话我就得被迫去找同学贷款了,即使如此也不愿意往家里打电话的程度。
女性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你有什么问题就和家里说,能帮上忙的一定帮你。”
“好的呢~”
“……”
“……”
母亲那边没有更多的声音传来,安静得过分的沉默里,自己的呼吸显得格外突兀。母亲不知道该和我说什么却仍然不结束对话,大约是觉得这段通话还有什么意义吧,可我什么都不会想说。
于是我们彼此沉默许久。
“你还要上课?”
“嗯嗯,正好琴房时间快到了,我也得赶紧退一下。”
胡乱编出一串谎言,顺便探到学姐身前,随便按下几个音,表明自己的位置在琴房。
虽然实际上这是教室的钢琴就是了。
“那好,有什么问题再联系,别忘了没事给你爸打个电话。”
“嗯嗯~”
迫不及待地关掉电话,内心不知道是厌恶还是烦躁,只想把手机扔出去,但毕竟是学姐给我买的手机——虽然最后还了她的钱,但还是觉得手机是无辜的。
吞下所有情绪,将手机放回包里。突然发现其实在以前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只是自那一天以来就变得无法忍受起来。
算了算时间,和学姐在一起已经一个月了。只要有空余时间我就会来到这间教室,学姐也是一样,大概学姐是个刻苦练琴的人,但我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父母?”
学姐对着若有所思的我问道。
“嗯。”
“真是奇怪的父母呢,一般来说不都是晚上打电话吗?”
“就是那样父母啦。”
都被我推到早上和学姐在一起的时候了,实在不好意思这样说。不知为何,自己更想在这里处理家里的电话。
学姐重新弹起钢琴,让钢琴的声音再次充满整个教室。我四面环视,教室的窗户已经被悉数关闭,这么长时间里,学姐虽然不知道我不喜欢风,但大概也意识到我不习惯开着窗户,现在只要是学姐先来到这里,窗户都是关好的。
门窗关好,我仿佛躲在这个小小的空间中,谁都不会找到我,外面的风不会涌入,嘈杂的声音会被钢琴覆盖,这个世界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一样。
忽然明白,我只是每天到这里逃避着,幻想从人生的过往中逃离,而一个人逃避又太过孤单,所以才会希望另一个人在这里。
我趴到桌子上,静静享受这片刻的安宁。我的桌子就在钢琴旁边,这是我特意搬过去的特等席,和学姐轮流弹琴的时候,另一个人就会坐在这里。我看向她的脸,即使看过这么久她的脸依然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被悲伤的精灵所眷恋的女孩,只是最近,好像她变得有些认真地在看我,而不是我不熟悉的那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学姐。”
趁钢琴声停止,叫了学姐一声。
“怎么了?”
“学姐会怎么叫我?”
我维持着趴在桌上的姿势,捏起一撮头发指向学姐,问道。
“什么意思?”
“学姐从不正经叫我吧,叫我的时候都是‘嗯’,‘啊’,‘那个’这样含糊过去,想知道如果你叫我会怎么叫。”
学姐抿着嘴角思考了一会儿,竟然真有些为难的样子。
“全名?”
“全名是什么意思?”
“‘南宫瑕’这样?”
“有点正经呢,林小姐。”
“你倒是,这么短的时间弄出这么多叫法啊。”
有很多吗?我仔细想了想,美女,学姐,林学姐,桃学姐,林女士,桃女士,林小姐,桃小姐,还有乱七八糟随便组的名字若干,好像也不多的样子?
“哎呀,因为叫林红雨,或者红雨的话,不是显得很生分嘛。”
“我什么时候和你这么熟了。”
学姐看向我笑了起来,虽然学姐平常好像是从来不笑的类型,但在我这个会伪装成阳光女孩的人的身边,笑的时候还是很多,像是三月未完全绽放的花一样,淡淡的笑容。这种时候她身边环绕着的悲伤感会淡去,表情会看上去有一点点幸福,不知是不是我太过自信的原因。
决定了,就把这个时候的学姐叫做桃女士好了。
“林小姐变成桃女士了呢。”
“有时候会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
“正经但有点天然呆的是林小姐,现在的是桃女士哦。”
“变成两个人了吗?”
“嗯……”
“那我也应该努力给你想个外号一类的?”
“哇,被学姐欺负了!”
“嗯?”
“起外号是校园欺凌哦。”
“是吗,那我应该是正当防卫吧。”
学姐又笑了一下,变成桃女士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所以学姐会起什么样的外号给我?”
桃女士变回平常冰山系的林女士,盯着我看了许久后回答道。
“月亮一类的?”
“我是阳光一样的女孩哦。”
“感觉更像月亮吧。”
她眨了下眼,棕色的瞳孔里映出我的身姿。
“不会更像太阳?”
“月亮也会反射太阳的光吧。”
“但是月有阴晴圆缺。”
趴在桌子上的我伸出手指,幻想着在空中画出一个完美的圆。
听到这话的林女士将手搭上自己的下巴,思考了一会儿。
“没准很适合呢。”
“嗯?”
“月有阴晴圆缺,感觉像是更适合你。”
“哦,看来我们的林女士对我有所不满呢。”
“才不是那样啦,不是缺点,只是觉得你偶尔会有休息的时候。”
“休息的时候?”
“有种玩闹累了休息的感觉。”
“什么时候?”
学姐伸出手指指了指我。
“像现在,有种懒洋洋的感觉。”
“喔……”
大约是应付那个电话消耗了我太多能量,学姐说的大概是真的,毕竟我现在实在没有力气大吵大闹。
“月有阴晴圆缺,是什么原因呢?”
我边说着,边将左手从袖口伸出,在我视野中晃动。
“不是被地球挡住了吗?”
“那个不对哦,那个是月食才对。”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呢……”
只是好像在哪里看过这样的事情来着,现如今后文已经完全没了印象。
“忘了。”
“这样吗。”
“只记得某位名人说过,举头望明月——全是坑。”
变成桃女士的学姐噗嗤笑了出来。
“千疮百孔。”
我看着我的左手手指,喃喃道。
桃女士因此不笑了,我不禁感到有些负罪感。
之后一小段时间,我们只是彼此沉默,学姐也没有继续奏响钢琴。这所学校的教室隔音不错,细微的树叶摇动声中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以及,隐约还能听到另一个呼吸。
我微微动了动脖子,让头发在手臂间擦出声音。
“叫我瑕吧。”
“单字吗?”
“嗯。”
“不会有点怪?”
“会。”
学姐看向我,眉宇间隐约可以捕捉到一丝疑惑。
“本来就是奇怪的名字啦,所以可以奇怪地叫。”
“那是什么理由啊。”
“奇怪的理由。”
父母会叫我小瑕,那是他们想象中孩子的名字,学姐之前不会叫我,大概心里呼唤的是她眼中另一个人的名字。
“毕竟,也不会有别人叫这个名字了。”
只是想要个不会重复的名字,仅此而已。
“好吧。”
“叫我。”
“嗯?”
“叫我。”
“……瑕?”
听到耳旁她的声音呼唤我,不知为何好像要流出泪水,于是我把头埋得更深,让内心稍稍平静。
“嗯,谢谢啦,林小姐,我要稍微睡一会儿,在你离开之前叫醒我。”
“要叫醒你吗?”
“嗯。”
不要让我醒来时,发现我孤身一人在这个教室里。
心中太过脆弱的想法不愿说出口,折叠成一句简短的回应。
“那我可以弹琴吗?”
“那就请林女士给我伴奏啦。”
合上早已感到沉重的双眼,让温暖的慵懒感包裹住自己的胸口,一旁学姐的琴声响起,让我陷落于轻柔的旋律之中。我数着心跳的节拍在那声响中缓缓睡去,梦中日月轮转变成小节擦着我的发梢掠过。滴答的时间被阳光研成金黄色的粉,变成沙漏中的闪着光的沙粒逐渐落入小小的教室。舒缓的琴声与刺耳的电话,都被淹没在那颗粒滚动的声音中不见踪迹,我在那令人安眠的声响里睡过一首长长的秋日私语,朦胧中醒来时时序已是初冬。
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明明很长很长,倏然醒来那一刻却又不记得多少细节,只记得初秋的衣服已经不太适合外面的天气。关上门窗,我和学姐仿佛被隔绝于这个与世隔绝却并不孤单的岛屿,每天在这里度过我大概是最开心的时光。
“瑕?”
“我一直醒着哦。”
“胡说,你刚刚明明就睡着了。”
“哈哈哈,瞒不过林女士呢,说来,今天几号?”
“12月2日。”
“睡了两个月呢。”
“才没那么久吧。”
学姐听着我的胡言乱语笑了起来,而后,带着温柔的视线看向我问道。
“所以,睡醒了吗?”
“嗯。”
到该回去的时间了,但我却有点不想离开,我透过窗户看向外面已经被夜色环抱的校园,像是想要延长些许时间般向学姐搭话。
“学姐。”
“嗯?”
“现在会叫我名字了呢。”
“不是你要求的吗?”
“嗯……有点不一样呢。”
“哪里?”
仔细想了想,究竟区别在哪里呢,从第一次叫我名字开始,到两个月后的现在,那种朦胧的感觉在我心中无法言说,想不出答案的我便把话题引向别处。
“说起来,小的时候看过一个问题,如果只让你带上一件东西去一座孤岛的话,你会怎么选。”
“哦……”
“我决定选学姐了!”
“为什么啊。”
变成了桃女士的学姐忍不住笑了出来。
“到时候两个人一起生活吧,我会让你幸福的学姐!”
“口气不小呢。”
学姐忽然拉近了距离,凑过来看向我的双眼,让我一时陷入而慌乱。
就在这时,学姐出其不意地伸出手来戳了我一下脸颊。而后,对我露出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笑,比平常更沉静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让别人幸福可没那么容易哦。”
“啊……”
学姐离开我身边去门口关上了灯,而我则不经意间发出声音,轻抚着胸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为什么在戳自己的脸?”
“只是想戳下而已。”
只是戳下自己的脸,想试着复现一下刚刚被学姐戳脸时心动的感觉罢了,结果自己来戳果然不行,有些事情只有美女能做到呢,有点不甘心所以没有告诉她。
“哦……”
“总之没什么啦,走吧走吧,林学姐!”
跟在学姐的身后走出教室,蓦然回首,我们二人曾停驻的教室已被深紫的夜色吞没,宛如灯光寂灭的舞台,想起白天我和学姐曾在这里弹琴,而如今只有脚步的声音回荡在走廊,不免有些曲终却未能留下余音的感慨。
“明天也要来呀学姐。”
“不是每天都有来吗?”
“明天是我要向学姐告白的重要日子,所以学姐一定要到场才行!”
“感觉告白的话也是每天都会有呢。”
“所以每天都是很重要的!”
“真是……我可说不过你。”
这样说着的学姐笑了出来,回过头等着我并行到她的身边,发梢在黑色走廊中微微扬起,让我的视线也随之略微飘动。
“说来……”
沉默了稍许后,学姐突然开口,可之后又变得犹豫起来,那样思考了会儿后,学姐不知为何笑了出来。
“啊,擅自变成桃女士了!”
“什么叫擅自嘛,还有桃女士的定义到底是怎样的?”
“会笑的是桃女士,哇,明明能让学姐笑的只有我!”
“想到你的事情所以笑出来了。”
“两情相悦!”
“单相思呢。”
“啊,我又失恋了。”
“每天都是这样呢,明天再努力吧,瑕同学?”
“唔!”
她抬起手,差点抚摸上我的头顶,而后如同梦被惊醒一般颤抖了一下,将离我太近的手收了回去。
“说来……我有个朋友要来这里,约好了,一起去喝奶茶。”
“嗯?”
“就待会儿。”
“嗯。”
不懂学姐话中的用意,歪着头看向她。
“你要一起来吗?”
“……可以的吗?”
“嗯,希望你能来。”
“怎样的朋友?”
她略微抬起头,仿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多年不见的……朋友吧。”
“嗯……如果可以的话。”
“嗯,那跟我走吧。”
多年未见的朋友,带上伴侣什么的见面还比较正常吧,一般这种情况会带朋友来吗?
也许是有点想要和学姐再待一会儿,我没有直接说出心里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