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般这种情况会带朋友来吗？”
面前的女孩毫不忌讳地说出了我的心声。
女孩一头棕色的短发，手上指甲染着紫色，亮片时不时反射出霓虹灯的色彩。
而我身旁的学姐，正呆呆地望着她头顶的那枚发夹，我意识到她的发夹正是学姐头像中的那枚。
“红雨？”
“啊。”
学姐仿佛从梦中惊醒般重新看向女孩说道。
“突然想起以前答应过你，大学也要有朋友，就把她带过来了。”
“额……”
女孩皱起眉头，又仿佛习惯了学姐奇怪的脑回路一样叹了口气。
“一般来说不会这么干吧……”
深表同意。
“不好意思啊结果把你拉了出来，额……这位是？”
“瑕。”
学姐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啊？”
“啊……不……是南宫瑕。”
意识到用了平常叫我的叫法，学姐慌忙改口道。
“复姓吗，好酷！”
“是吗，谢谢啦！”
我看向一副惊讶面孔率直地称赞起别人姓氏的都市女孩，试着像她一样精神地回应，却感到我们之间有种难以言明的差别。
“这位是童煦阳。”
“啊……嗯！”
我心中一惊，不由得想起学姐所说的，那个阳光一样的女孩。
“总之真是不好意思，这家伙一直就是这样子……总之你的奶茶我请了！”
她一脸抱歉地对我说道，可身上那种活力满满的感觉却没有消失，习惯于装成那种人格的我怎样都无法对那种异样感释怀，仿佛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巨大的鸿沟，我再次去审度面前的女孩——明显染过的棕色头发，时尚得略有些前卫的衣装，在街灯映照下略映出光芒的指甲。
那之后我注意到她的眼睛。
相比于她指甲的亮片，更为明亮的眼睛。
一阵酸楚从我的内心涌出，让我一时没有回复她的话语。
“我的呢？”
“没有了，给你朋友了！”
问过我想要的奶茶口味，童煦阳转过身去，向奶茶店的老板要了三杯奶茶，而后扫码付了款。
“给！”
“我想要咖啡的。”
“作为麻烦别人的惩罚，你只有原味的奶茶喝了！”
说着，童煦阳将那杯奶茶强塞给了学姐。
“来，给你！”
她带着善意的笑递给我手中的奶茶，可我却仿佛要逃开一般，不自觉地退后了半步。
正如阳光一般，这个女孩身上的活力让我感到无比真实，我似乎第一次见到那样真实的光芒，与此同时，发觉自己如被并列展出于真迹旁的拙劣仿品。
我披着虚伪外衣的本性在她毫不遮掩的善意中畏惧起来。
“嗯？”
童煦阳看到我退后的动作，像是好奇一般，微微地歪了下头盯向我的眼睛。
即使一身都市气的打扮，她的眼睛却依旧如孩童般纯粹，让我痛彻般地明白我已经无法拥有她那样的眼神，而她棕色的瞳孔反射出我畏惧不堪失去神色的脸，不闪不避地直视向我。
仿佛能看透一切伪装的东西。
仿佛映出我灵魂所有的缺失。
在那透明如清水般的视线里，我内心的防线忽然崩溃，我不自觉地再次向后半步，我想躲开她的眼睛，却不知为何无法转过头去，我拼了命一般握紧左手的拳头，用右手的手掌将它连同两根畸形的手指一并包覆。
“怎么了么，感觉你脸色不太好……”
“没……没什么……不好意思……我……”
“瑕？”
一旁学姐关切的声音传来。
“我没事！不好意思！我——！”
越是想要平静，口中的声音便越发慌乱起来。
“……抱歉，我朋友好像有点不舒服，我得先送她回去。”
“嗯……没关系啦，我这几天都在这边，走之前会再叫你的，先送你的朋友回去吧！她没关系吧？”
“嗯，总之我先送她回去。”
辞别了那个女孩，学姐搀着我向着学校走去，一路我不停地颤抖着，直到我回过头发现刚刚的奶茶店已经消失在视野，我终于不会看到她那双眼睛时，自己的身体才停止抖动。
走到校门前，在路旁的椅子上休息了片刻。
“对不起……难得你和她见面……”
“没事的，你怎么了？”
“其实……没什么……对不起，对不起学姐……对不起……”
我抬起头，不小心与她对视，发现她眼中流露出歉疚的神色，我不懂她那样的原因，只好再次试图搪塞过去。
“我……只是，突然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只是这样。”
学姐将奶茶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看向街道对侧的街灯，微微叹了口气。
“我不能知道吗……”
这样说的学姐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的神色，我第一次见到她因为我而变得更加悲伤的样子，看到目光低垂的她我不知为何心脏一阵疼痛。
“学姐。”
“嗯。”
“我……其实，不是阳光的人。”
“嗯。”
学姐却并没有发出意外的声音。
“我的父母……想要那样的孩子。”
“……”
学姐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倾听着我的抱怨。
“学姐你，有注意到我的手吧。”
我将左手举起，透过畸形的手指间隙，看向近处的灯光。
“我小的时候，这只手有七根手指哦。七根……”
这样说着的我笑了起来。
“想想就觉得恶心。”
“瑕……”
“我小的时候，被拐到陌生的地方，我不太明白我的父母啦，给我吃的和穿的，像是一家人那样，却唯独在我要逃跑的时候死了命地打我。”
“……你有想过去找你真正的父母吗。”
我看向学姐，有些天然呆的她此时竟让我有感到些许安慰。
“试过很多办法哦，跑出去求救，在楼上大声喊什么的，但是父母是刚刚搬入的小区，被说是想要离家出走的孩子，就那样被无视了。我那时候还很聪明呢，在纸飞机上写了求救信，然后从窗户扔出去。”
我比划出当时许下愿望，向远处投出的动作。
“但是纸飞机什么的，飞不远呢，到不了我父母那里，结果捡到的人竟然是买下我的父亲。”
不禁嘲笑当时梦想着离开的自己。
“那回能活下来真是走运啊……”
“……那之后呢。”
“我出生的地方……虽然现在已经完全没什么印象了，应该是贫穷的农村吧。被卖到现在的父母那里后，有一天我看向自己的手突然想到……为什么拐走我的那个人贩子会偏偏到我们的村子里，又为什么偏偏单独拐走了一个带着残疾的孩子呢。”
一边学姐的呼吸忽然停住，我笑了笑，看向她说道。
“就是你想的那样哦。”
“……这样啊。”
“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试过跑出那个家了。”
从那时起，我学会不再去许愿。
“然后很快，我长到可以手术的年纪，父母带我切除了多余的两指，但是因为畸形导致骨骼的结构已经变了，所以这边的两根手指就一直是这样的形状，医生说，只是形状和常人不太一样而已，完全不会影响使用的，我大概是出于逆反的心理吧，才开始学的钢琴。学得……有模有样，但是，还是哪里不对呢，为什么呢。”
早已知道答案的我，露出尴尬的微笑，问向一旁的学姐。
承担起我医疗费的父母，应该是不错的父母吧，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父母该是什么样的，他们放任我学习钢琴，努力呵护我的成长，我承认我从他们那里得到过惩罚，也同样得到过爱，那样算幸福吗，我不明白，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
我只知道，从那时起，我便已经注定这一生都活在对自己缺陷的自卑中，注定这一生都不可能接受不完美的东西。
我没有再想说的话，只是望着偶尔车流经过的街道，看着车灯从这边行至那边，夜晚的风与那天吹干我眼泪的风并不相同，我却依旧无法喜欢，但此时我闭上双眼，等待风让我过热的大脑冷却。
“对不起，说了这么多。”
我突然后悔向她暴露自己的内心，后悔让她知道我过去的故事，如果她知道我以前的手是那样的会怎样想，我忍不住胡乱地猜测。
“我们……”
听到那声音的我大脑一阵眩晕，我以为她会说我们果然不适合，还是分开比较好，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曾和她交往。
“我们……或许很像吧……”
学姐脸上泛起有些无奈的微笑。
我想起林女士身边始终存在的那种哀伤感，或许她说的并非同情的客套话。
“学姐。”
“嗯？”
“要不要和我交往试试？”
我露出轻快的表情，变成平日那个开朗而滔滔不绝的阳光女孩，对她说道。
“我们不是很像吗，总觉得也很谈得来的样子，交往之后一定会幸福的啦。”
额头上传来略有点疼痛的触感，随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被学姐弹了脑袋。
“哎？”
我捂着额头不知所措，学姐做出这样的动作还是第一次见。
“不要再这样了。”
学姐的神色有些悲伤，她看向我的眼神中藏着隐隐的钝痛，好奇怪，她说的不要再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所以学姐不愿意吗？”
“你那不是喜欢别人的眼神哦。”
“学姐见过真正喜欢别人的人的眼睛？”
“嗯。”
如回忆起什么一般，学姐望向远处，确信地说道。
“哦……好可惜，还以为能借同情心骗到学姐呢。”
仿佛为一篇毫无新意的文章做总结一般，我看向一旁沉默的她，带着有些嘲弄的语气说道。
“那我就先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
少见地用强硬的语气回绝了学姐，我站起身，向宿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