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的天空中挂着金黄的明月,下面是白沙铺就的庭院,院子四周随意栽着绿色的松树。或许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院子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泥土的气息。黄绿色的萤火虫都跑出来了,绕着松树忽上忽下,显得有些惬意。忽然间,庭院上空风起云涌,原先惬意的萤火虫立马一哄而散。
我从冬的身上一跃而下,摸了摸它的头,让它隐形了,于是散落四处的萤火虫又犹犹豫豫地从阴影处溜出来。
我没有立刻动作。在我的对面,没点灯的房间里仅坐有一人。他侧对着我自斟自酌,似乎已经醉了,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
“寺山老师,好久不见。”
即使他没注意,我仍欠了欠身,向他致以问候。他听见我的声音,放下手中的杯子,侧过身子看着我。
“寺山老师。”
我再次呼唤了他,他终于回应了。
“我一直在等你。夏目同学,过来坐一会吧?”
“好的,老师。”
得到他的邀请,我才脱下鞋,踏上地板,走到他旁边的蒲团坐下。他提起身旁的另一个壶,倒了一杯,递给了我。
“这是茶,没有下毒,喝点吧?”
“好。”
寺山中间的四个字很突兀,听起来很悲哀。我假装没有在意,顺从地喝了茶。
因为是雨后,连蝉鸣也没有,屋里屋外都如月色一样安静。我和寺山一时都没有说话,他喝他的酒,我品我的茶。
他忽然开口了。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那东西确实在我这里。”
“在栗原老师家没有找到的时候,我就猜到您了。”
“你很聪明,没有让其他人过来。”
“和聪明无关,我只是不想让他们插手罢了。”
“栗原老师没事吧?”
“他没事。”我双手捧着杯子,“寺山老师,您是觉得我会对自己的老师下手吗?”
“谁知道呢?毕竟是那个望朔会啊。”
我不吭声了,寺山却接着说了。
“你知道望朔会是什么组织吗?”
“我不知道,我也无所谓。”我如实回答,“您知道我唯一的心愿是什么。”
这一次换寺山沉默了。好半天他才低着头说。
“时音的事,我很难过。但是夏目,望朔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你说的,但实际上他们是由脱逃的罪犯、通缉犯、街头混混组成的队伍。二三十年前他们为非作歹无恶不作,以猎杀正派阴阳师为乐。最近十几年虽有所收敛,但他们却从来没有停止向政府渗透力量。上次调查之所以没有查到他们,并非因为他们的位置隐蔽,而是因为调查人员中就有他们的人。还有,八咫乌是古老的结社,是阴阳寮的影,长久以来都是稳定的存在,但最近十几年却在邪恶的舞台异军突起。你真的认为,这些只是巧合吗?”
我听着寺山的话,静静地抚摸着茶杯的杯沿。
“阴与阳、明与暗,自古以来都如影随形。就算没有我,冲突也会一直存在。”
“但是你的存在给了他们借口。”
寺山眼神一下子锐利了,击中我的痛处。我颤抖着眼皮,低着头恳求他。
“……老师,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只要几天就好……”
“复活,那不是人类能涉及的领域,神的技术不是我们能模仿的。夏目,放弃吧。”
“难道时音就该死吗?”
我知道有什么阴谋围绕着我酝酿着,我也隐约感觉到了可能要到来的流血。我真的很讨厌践踏他人心血的人,我也想尽可能地避免一切。可是让我放弃复活时音我做不到。每当我想到早上我们还欢天喜地地一起扎着头发,而下午她就满身是血地倒在我的怀里,我就不甘心。我的时音还差三个月就要过生日了,我的时音刚和我许诺起明天,我的时音和我本应有无数的可能很多的故事,但这些全部都被那支莫名其妙的箭终结了。它以强硬的姿态不由分说地插进我的生活,从此以后,我生活的意义只有一个。我绝不会放弃,谁敢阻止我,谁就是我的敌人。
“就算是有阴谋,我也绝对要复活时音。”
寺山一时怔住,他好半天才叹了口气。
“……你还是没变啊。”
我的胸口激动地起伏着,可是寺山的叹息让我难过。我想起两年前的那个晚上。
“因为老师你告诉过我,雨水和池水是一样的啊……”
寺山嘴角笑了一下。
“你也曾收到过珍贵的礼物,对吧?”
我们两都相对着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老师。”我轻声问他,“我也不是自己想成为安倍之姬的,我只想要属于我的小小幸福。每个人都可以追求幸福,为什么我不可以呢?我也没有伤害别人,我只是用我自己去换时音回来,不可以吗?”
我是真的不明白啊,我想像之前一样,他能给我答案。
寺山终于开口了,不过他说起了无关的事。
“我第一次见你的父亲,是在前年开学前。他也曾坐在你现在的位置。现在阴阳道的名人居然会亲自来我的屋子说是拜访我,我真的很惶恐。但你的父亲非常谦虚,也没有架子,甚至有一些讨好地恳求我。他喊我老师,他说我的孩子夏目要上学了,我亏欠他太多,不是合格的父亲,但能不能请老师你照顾他呢?我那时还年轻气盛,看不惯官场风气,我说都是我的学生,我会一视同仁,不存在特殊照顾。我以为他会生气,但是他说那就好,光是这样他就心满意足了。”
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在我告诉父亲我准备去阴阳塾的时候,他也仅仅是点点头。我以为那就是全部了。一直以来,我们就保持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我不向他亲近,他也不向我示好。我甚至无法想象父亲低声下气来求寺山的样子。
我不明白寺山突然说起这件事的原因,在涌起对父亲的怀念时,我的内心同样翻滚着黑暗的潮水。我心情复杂。
“夏目,你知道在你身份曝光后,时音找过我吗?”
寺山的话让我一愣,我既不知道他为什么又突然转说这个,也不知道他说的时音找他的事情。
“她来是找我要全班同学的地址,因为涉及到个人隐私,她又吞吞吐吐不说要地址的原因,我起初没有给她。她见我坚持,才勉为其难地告诉了我。”寺山似是无奈地笑了一下,“我本来答应过她要对你保密的,但是现在,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吧。”
我更不明白了。寺山迎着我迷惑的眼神,缓缓道来。
“她担心你身份曝光后其他同学会不理解,担心你会因他们的态度而伤心,所以她想要提前找到每一位同学,去说服他们接受你。夏目,全班一共34名同学,其中22名家在外地,但无论在哪里,时音都一一拜访过了。”
寺山又笑。
“总说着自己是不会为别人做麻烦事,却还是在炎热的夏天一次一次地去敲别人家的门,我的这个学生啊,真是口是心非得可爱。”
“时音……”
我稍稍偏头,假装抚摸发梢的结绳,偷偷抹掉了眼角的泪水。
合宿的时候,没有一个同学怪罪我,没有一个同学指责我,所有人都温暖地包容我,我以为那是因为她们的温柔、她们的善意,但在她们的温柔善意外,是另一个人为我留下的不曾知晓的爱。
在我不知道的时间,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时音长途跋涉,讨好地去敲开每一扇门,就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父亲也曾弯下腰板,讨好地敲开寺山的门。
“我说这两件事没有什么特殊意思,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对。人因为爱变得卑微,也会因爱变得勇敢。”
我小心翼翼地回他。
“老师您说过的啊,人就是会被感情束缚,这是不可避免的啊。”
“是啊,我也不例外。”
他从桌子下面取出一个方盒,从桌子上推给了我。
“老师,这是……”
“夏目。”他欣慰又期待地看着我,“也让我看看奇迹吧?”
我隐约猜到了方盒的内容,但听到他这么说仍觉得震惊。我本以为他会拼死一搏,那杯茶是我们的诀别。
“老师,就这么给我,真的好吗?”
“你占卜过自己的命运吗?”他突如其来地问,“你来之前我曾占卜过今晚的走势,想要得到上天的启示,但或许是我才疏学浅吧,占卜了很多次也得不到答案。不过现在,我大概明白一点为什么了,有些重要的东西是预言不到的。应该要做的事情和想要做的事情,到底什么才是正确,我不知道。但是有人相信你,我也一样。”
他跨过桌子来摸我脑袋。
“所谓老师,是希望学生能越来越好的。夏目,虽然路途辛苦,但祝你一路平安。”
我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在名义上已经叛逃的现在,我却获得了远超于想象的好意。我何德何能,能一直受到别人的帮助呢?
寺山一直笑着看着我,我担心地问他。
“那栗原老师那边……”
“嗯。”他笑,“希望这份束缚对他也有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