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和宫城出来也许注定就会像这样长期地处在一个话题空缺期。
我也不是没有预料过这样的局面,毕竟以前我和她独处的时候就少有话题可聊,能够聊聊家常已经是个不错的表现了。
可是,现在的气氛尤为沉重。
我不知道是宫城讨厌和我单独出来,还是说有别的原因。是今天她太累了吗?还是又有别的烦心事?
我又喝下一口有些涩的牛奶咖啡。液面上的热气向上攀升,在放下杯子前我趁机瞄了一眼坐在对面沉默不语的宫城。她没有看着桌面上的那杯冰淇淋,也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窗外,不清楚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导致成这样的气氛的,应该,不会是我的问题。
“为什么我可以排在你的朋友前面?”——我听到了这个问题。而那时候正好信号中断也是巧合之事,并非我故意所为。
如果没有这样的机缘巧合,我很难在短时间内捏造出一个像样的答案敷衍过去。宫城的语气不像是在玩笑的,有着一股莫名的劲头,一股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冲劲,可是我却不知道为何她对这个问题持有这么严肃的态度。
庆幸老天爷帮我渡过难关,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不敢向宫城再次询问一遍这个问题。
所以,我选择了狡猾的被动方式,打算让宫城自己把问题重新再问一遍。可惜的是,她似乎并不打算照着我预想中的那样做。
说到底,如果她在短信中向我重申了一遍那个问题,我照样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过,也许对着冰冷的文字我可以组织出更好的语言,因为我不需要像在通电话那时候那样,感受着宫城的声音在抚摸我的耳膜,感受着她的气息在耳膜处的振动,分担着精力来应对这些我所不期望的东西对我造成的刺激。
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我的大脑都要运载过热了。
我想要把它们都抛之脑后,静静地享受极为少有的和宫城夜里独处的时间,可是当我将视线从窗外的人流转移回到宫城身上时,那些不知道先前躲到哪里去了的思绪又毫无征兆地涌出来。它们甚至把牛奶咖啡中夹杂着的甜味都冲淡了。
说到底,原本我并没有想着和她来这儿吃点甜品的。只不过是,从她口中听到了她和她朋友曾经也这么做过的经历后,心里不知怎地泛起酸楚,它们像是汇聚成了一股电流,强烈地刺激着我的身体,迫使我把宫城拉进来这家刚好出现在我们身边的店。
并不是我想这么做,是我的身体不受我的控制罢了。
“说句话嘛,好无聊唉。”
我尝试着用轻松自然的语气向宫城搭话,缓和一下这个有些令我窒息的气氛。
希望她可以好好地回应一下。
“老师你来想话题吧。”
主动权被交到我手上的,我开始思考起能够跟她聊些什么事情。我想,也许,她所问出来的那个问题没有得到我的回答,或许是导致她现在耷拉着脸的原因。
可是,我总不能当面把这件事戳出来,这样一来,实际上我听到她的问题的这个事实就要暴露了。
虽然我觉得以宫城的头脑和她缜密的心思,应该不会完全地相信我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但是维持着这一层朦胧模糊的感觉总得比我主动戳穿谎言要好得多。
于是,怎样找一个话题往她问出来的那个问题上切入,就变成了现在我脑子里首要思考的事情。
“宫城,你和朋友来这些地方的时候也是这样糟糕的表情吗?”
“我的表情怎么了?”
“你可以拿镜子自己照一照。”
我刚说完,宫城便皱着眉瞪了我一眼。这样的表情着实是谈不上半点开心,我本应习惯一如既往保持着这副表情的宫城,可是现在的我却愈感紧张。
说白了,我不希望看到她生气的样子。虽然我也不确定,但是应该是在生气着。
这样的心情也许和之前修学旅行时她说完那一句话后我的所思所想是一样的。
我开始后悔起自己把她叫出来了。
不是因为她没有给我好面子,而是我从她的脸上和声音中感到了十足十的不耐烦。
强装不在意说起来容易,可是轻松自然的背后是我的那颗被扭成一团的心。
“我平时不就是这样吗?”
“现在的宫城看着有些吓人。怎么了吗?”
我大概是知道她到底怎么了,不,应该说是肯定的。只是,我想听到她亲口说出来的答案。我也不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也许是这样看起来更像是一对可以随性地交流内心所想的朋友吧。
“没怎么,下午没睡觉而已。”
她在撒谎。可是,她的眼神却毫无闪躲,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感觉到背后渗出了一些冷汗,稍微浸湿了我的T恤。被她像这样盯着,我会感到全身不自在,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灵魂和肉体像是都被束缚在原地一样。
这种时候不得不找些事情来做,于是我抓起马克杯,所用的力度竟比我想象中的要大一些,而后给自己灌下了一口咖啡,接着杯子来阻断她的令我不舒服的视线。
我放下杯子,抿了抿唇,她又像刚才那样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后,叹了口气,开始低头吃着已经有些融化了的冰激凌。而后她托着腮,像刚才那样继续看着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窗外。
“我说啊,宫城,和朋友出来就开心点嘛。”
我小声地抱怨着自己的不满。
为什么她对着她自己的朋友的时候就可以轻松自然呢?我想我也应该同等地享有她的朋友可以拥有的权利。这和我的年龄应该是没有关系的才对。
况且,我也没比她大多少不是么。
“我只是累了,真的,下午没睡好。”
宫城没有看向我这边,回答道。
“为什么?忙着做什么事吗?”
“和初中的三两朋友去商场逛了逛而已,所以没睡。晚上又出来,累了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晚上又出来”这五个字被我捕捉到,随后迅速向一根矛一样向我刺来。
也许她说出这句话只是无心的,也可能是她本身就不会太在意我的情绪,所以也不会太在意自己的措辞。但是这样的说法,我不会难受是假的。
我应该是中午之前就和她约定好晚上要出来的,但是她却把大部分精力支付给了下午和她那边的朋友们的相聚,只留下一副没有精气神的脸来和我相处。
不排除她骗我的可能,可是她也没必要这么做就是了。
我反倒想问她了,为什么要把我排在她的朋友之后?
我不追求被排在前面,我只是想平等地和她的朋友处于同样地位而已。
这听起来未免也太任性了,我和她只不过刚认识半年差不多,这时间和她初中朋友三年的友谊相比起来显得过于单薄了。道理我都懂,可是,我的胸腔此时此刻被沉重的气压给压着,就连呼吸好像也需要更大的力气。
“那,看来我不应该叫你出来的?”
我感觉到我说的话里正强烈地张扬着我的不满。我本不想这样说的,我本想用力地压住自己不断膨胀的情绪,可是它们还是往外泄出来了一些。
希望她不会有所察觉。
宫城的神情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反而是回头瞧了我一眼。
我和她的视线对上了,可是我却读不出她藏在瞳孔中的思绪。
“倒也不是这么说。老师不是说我不来的话可以让你的朋友们陪你吗?”
“嗯。”
虽然其实并没有这回事,要是宫城不来那我也不想出来。
“所以我就如约地来了。”
“这前后有什么因果关系吗?”
“没有。我想说的是,我来就是来了,没有什么别的理由。你可以认为我是闲着无聊,也可以认为我是守约的好孩子。无论怎样都好,老师你也不用在意太多。”
她挖了一口冰激凌塞进了口中。
你这样的表情与神色怎能不让我多想呢?
我很想倾泻这一大堆堵在我嗓子眼的心里话,可是傻子也明白,这些话是不能被说出口的。特别是对宫城。
有时候我觉得她比我还要像一个大人。虽然,我能隐约看出来她正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我也找不出这种感觉的由来到底是什么。
“所以,宫城平时和朋友出来也是这样的吗?”
回过神来才发现话题已经被她带偏了。不,应该说是我被她周边的气氛所影响了。
我只好僵硬地将话题给扭回去。
“我可能会更开心点。”
“为什么?”
我感觉到一阵埋伏已久的寒凉正沿着血管一路朝我的心脏蔓延,凝结了正在流动的血液。
“和她们认识的时间久一点吧。”
“朋友不都是像这样从刚认识的状态一路过来的吗?”
“那你为什么还问我呢。”
宫城的语调降了下来,透着几分无奈。
我还有很多话想说,却只觉得喉咙里一股灼烧的痛感。
我沉默地低下头,看着液面上倒映出的那个强装自然的我的脸。坐在对面的她也沉默不语,这一瞬间变得很安静,仿佛她的呼吸声、我的心跳声、窗外飞驰而过的汽车声、行人言语间的嬉笑声......都杂糅在了一起,像是一个混声音响一样在我耳边烦扰着我。
显而易见,原本还好好的我,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被她的情绪所影响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这么被动,为什么她的一举一动能够如此强烈地刺激我的所做所想。
“呃,如果,我是说如果。”
“什么?”
“老师要是高中继续教我的话,也许就能改善现在这样的局面了。”
“什么局面?”
“你的脸色很难看。”
我正想说她不要转移话题,一抬头才发现她正抱着胸,严肃地皱着眉向我这边看来。
“你的脸色也很难看,宫城。”
她的眉头轻轻地动了动。
“我不清楚你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这么在意朋友这个身份,但是我总不能让一个大人、一个和我也没有血缘关系的大人,因为我而过度操心。”
“所以?”
“没有什么所以。我该说的都说完了。老师你自己想吧。”
她的态度转变的太快,我一时间没有适应过来。不,也许是她根本就没有改变过态度,而是我对此太敏感了。她现在的表情依然称不上是开心的,和先前可谓是一模一样。
“到底谁才是大人啊。宫城你讲话全然没有一个小孩的样子哎。”
宫城回了我一个白眼,继续低头吃着自己的冰激凌。
我感觉我说话的语调都上扬了几分,说不定是心情变好了。仅仅是因为宫城的一句话,仅仅是因为她对我继续做家教的许可。
我就开心成了这样。
她所问的那个我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她与她的朋友怎么怎么样,这些前一秒还围堵在我心里的种种问题,现在都暂时向周边退去。
“宫城。”
我情不自禁地微微向前倾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覆盖在了她柔顺的头发上。她低头吃东西的样子有些乖巧,和平日里冷着脸的她有着不一样的感觉。
她的头发很顺滑,条条发丝都在刺激着我手心的肌肤,让我的心跳骤然之间加快了一些。
宫城竟出乎意料地没有说出任何反抗的、有意见的话,反倒是在我慢慢地摸完她的几搓头发后,才抬手把我的手推开。
“为什么现在才把我推开?”
我想逗一逗她,于是乎问出了这句话。
她没有回答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桌面上抽出来一张纸巾,把嘴擦了擦后,提醒着我时间不早了,应该结账了。我看得出来她并不想回答我这么幼稚的问题,可是,我又期盼着她的脸上可以透露出一些因为我的行动而略显不一样的表情,可惜并没有。
我一边为此感到可惜,一边又惦记着手心上的发丝的触感。诚然,如果是代入老师和学生的身份和宫城相处的话,那么,每当我像刚才那样触摸她的时候,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禁忌感与其他一些我也不清楚的感觉,就会一瞬间聚集于一起,向我的各种感官进军,刺激它们的兴奋性。
这样那样的想法,我无法诚实地告诉宫城。
也许这算是一个我作为一个家庭教师的失职吧。
07
我看着衣柜里,仙台老师送我的那顶贝雷帽以及那件秋天才穿得了的长衬衣。
不知为何,它们像是被谁上了一层锁一样,我每每想碰一碰它们的时候,便会在还没摸到之前把手给收回来,像是触电一样。这显得她送的东西对我来说有多么特别一样,实际上并非这样,不过到底是怎样,我也不清楚。
那顶贝雷帽是带点深红色的款式,说不上是我喜欢的颜色,但也不算坏,甚至说,它看上去应该要更适合仙台老师一点。
这样的颜色,搭配上像她那样的大人,应该会更好一点。至于我的话,一个连高中都还没上的学生,应该更适合浅色调的衣物吧。
“.....”
好吧,我就是这样坐在敞开的衣柜前发呆了差不多半个钟,就盯着那两件自从收到后便一直搁在那儿的衣物。
无奈,我只好抓来那只一直躺在书桌上晒太阳的鳄鱼纸巾盒搂到怀里,抓着它两只软绵绵的手。
“鳄鱼先生,你说我戴这顶贝雷帽合适么?”
当然,它肯定是不能开口说话回应我的。只是我不知道找谁来询问这一个蹩脚的问题罢了。问舞香吧,她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夸我好看,毕竟在她的印象里我应该是不怎么会平日里打扮的人,那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只剩下最后一个选项了,那就是问仙台老师。
但是这怎么想也不对吧。
我向前倾去,抓来那一顶在阴影处乘凉的贝雷帽。毛绒绒的质感很舒服,说是现在戴,还不如秋冬季节的时候戴起来更适合呢。但是,衣服不穿难道还要把它供起来吗?总得试一试的吧。
我将衣柜里的那一面镜子拉出来,看着镜子里头上顶着一定帽子的我。
我以前并没有什么买衣服穿的习惯,现在也是。衣柜里的衣服都只是偶尔和朋友们逛商场时随便买的衣服罢了,用我爸爸给的零花钱正好是可以支付得起的。
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对这顶帽子和那件衬衣这么执着。
我也说不准镜子里的我到底是好看的还是笨拙的亦或者是幼稚的,评价一个人的外貌总是不能让他本人来评价的。
但是,也正如前面所说,我也找不到别的人来帮我看看了。
“算了,差不多就行了吧。”
我小心地将帽子从头顶上摘下来,拍了拍它之后又像原来一样将它轻轻地放回衣柜里,再犹豫了一会儿后便将衣柜门重新关上。
也就是这时,门铃响了。
临近开学了,舞香应该不会这个时候还来找我,毕竟前几天才和她一起出去过。这样一来,我对门外的人究竟是谁已经有了一定的预感。我将大门打开,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她。
“老师?你来做什么?”
仙台老师向我微微笑了笑。还没经过我的许可,她的前脚便已经踏进了我的家门。我本想把她赶出去,但是她经过我身边时候的一股香味不知怎的把我的行动固定住了,我就这样杵在原地看着她走进家门,然后换下鞋子。
“我还没同意你进来啊。”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算了,人都已经进来了那我也不好意思把她真的轰走。这些地方的情商我多少还是有的。
只不过她无视我而直接闯进家门这件事让我有些不爽而已。
她对她的朋友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没经过许可便径直地闯入家中。我不得而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和她的朋友应该玩的挺好的。
“我说,老师你平时跟大学的朋友相处就是这样的?”
“怎样?”
“话都不说就直接进家里。”
她一边说着自己从来没去过她们的家,一边从自己的袋子里掏出了一些打印纸递给我。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我还是伸手接过。也是这个时候我才抬眼认真地看了看她,浅棕的长发依旧,两侧依然是别了两股辫,只不过今天的她总给我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气质,有些不像以前的那个她。袖口处飘来阵阵幽香,是入门时掠过我身旁的气味。这倒不像是香水味,应该是洗衣液的味道。
“这是什么?”
趁着她说话的间隙我又扫了她几眼,才发现她今天穿着的衣服竟然显得有些正式——里边套着一件白衬衣,外头是一件薄外套,不过也许是太热的缘故,她正在将外套取了下来,而后挂在了椅背上。下身搭配着的是一条灰色的裙,平时穿的运动鞋今天也变成了一对黑色的长靴。
我终于搞明白这股没由来的气质到底是什么了。
不过,这样的天气下穿着靴子不会太热吗?我很想问她这个问题,不过考虑到问出来后也许会有些尴尬,我便把问题吞回了肚子。
现在的她看起来是真的像是一位老师。
我的心跳有些加速。
“这是开学后上课的资料。我已经打印好了,提前先给你看看。”
她全然没提到自己今天的穿着,像是一个没事人一样和我对话。我也不是紧张,但是总感觉在这样的仙台老师面前很难像平时那样无所谓地说着话。
我只是觉得有些不自然罢了。
“我说,老师你怎么穿这么有模有样?”
“宫城不是说,让我继续教你三年吗?”
她说话间撩了撩垂下来的发丝,将它别到了耳后。她的嘴唇润上了浅浅的粉色,应该是润唇膏一类的东西。以前的仙台老师好像也会有和我见面时涂唇膏的习惯,只不过是我没怎么留意而已。但是今天不一样,她的穿搭害得我被迫地去在意她身上一些没必要的细节。
“怎么先前不见你这样的穿着?”
“因为之前我只是为了赚上大学的外快罢了。但是现在我是认真的,要教你三年,宫城。所以,自然是要有模有样一点。”
仙台老师不知为何,语气有些严肃的向我诉说着自己的决定。
“好吧。”
“以后我就是这样给你教书。”
“好的。”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着,抱着胸前的那沓打印纸。洁白的纸上似乎也残留了余香,氤氲在这个空间的各个角落,甚至溜进了我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