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又胜了一仗。
当她策马跑上我观战的土丘,我远远便能望见她那孩子般得意的笑容。
还有被血染成赤红的铠甲,还有因杀戮而戾气未消的脸。
雷音原本纯净的长鬃也溅上了敌人的血,与尘土混合成了一种奇特的色彩。
得胜的白鹰没有优先处置国家大事,而是先来了她的麻雀跟前。
若被领卢、中书知晓,大约又要规劝。
“雀儿!雀儿!”
“妳可见着我今日厉害的模样?”
飞雪满不在乎,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雀儿!雀儿!”
“我可比古时的项羽和关云长威风多啦!”
我心头一紧。
飞雪提的都是勇士,却也没有好结果。
若非外人在场,说不定我真会生气,埋怨她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雀儿!雀儿!”
“快夸夸我!我就想听妳夸夸我!快嘛!”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央求,就好像娃儿缠着娘亲讨果子。
明明她比我年长,明明片刻前她还浴血生死。
护卫们个个忍俊不禁,害得我面红耳赤。
我只好夸她几句、赞她几句,说她的箭法如何好、讲她的骑术有多精湛。
其实,我的白鹰本就勇敢无畏,称赞恭维对她纯是蛇足。
听完我这通羞愧呢喃,飞雪倒是满意。
她开怀大笑,得意过了头,不顾我还在马上,就想将我一把拖去怀中。
真叫人难为情!
我难得想要抗拒她的热情,却不想无意松脱了手中弓。
兵器落在地上,一端的箫、彄[注1]全插进了沙里。
飞雪和我自然停了打闹。
我又恼又羞,她满目讶然。
“哎呀!都怨我。”
她顿时没了刚才的气势,跳下鞍子,伸手抽出沙里的弓。
我慌忙要拦她,飞雪却已然觉察。
只摸到弓弣的一侧,她就朝我抬起头来。
我明白,那上面一定湿漉漉地,和这里的天气配不上。
这回,飞雪又该笑话我啦,笑我的慌张、笑我的胆小,还有……
可……她脸上竟全是担忧。
飞雪拽起那弓,疾步冲向我。
在我游移不定之际,曾抓着弓的右手便被她擒住。
她匆匆瞧了一眼,那焦虑的目光就又将我罩了起来。
“妳伤着了?!妳怎么伤着啦?!”
我的白鹰分明是在大声叫嚷,叫声凌乱。
就像她在乱葬岗上不小心射中我的那次。
我低头望去,却见右手掌心早已裂痕遍布。
旧的已经干涸,新的还在淌血。
“谁做的?谁做的?”
“是哪个不要命的蛆蝇粪狗做的?看我剁碎了他!”
她大怒,她大骂,把牙齿咬得“喀喀”响。
我用左手掩住她的口,让她消气,然后如实相告。
是我自己不留神。
只怪我把那弓抓得太久——
从飞雪昨日傍晚领兵出阵,我彻夜未眠,也就彻夜抓着。
只怪我把那弓抓得太久——
久到弣[注2]上的缠线嵌进我的皮肉,久到弓与手几乎融在一处。
我一点儿也不想松开那弓,仿佛我稍一放松,它就会幻化成妖魔,将我最在意的人带去别处。
我和飞雪约好了,我告诉自己该做她吩咐的事。
而那也是我最怕的事。
直到被她举着抱下马去,我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打着颤。
这战栗由心而生,自然已不知折磨了我许久。
没准也如那弓,早成了我命中的一部。
我想说,既然仗打完了,那这心里狂乱自会停下。
可飞雪不让独自待着。
她双膝跪下,就在这沙丘上席地而坐,将我置于她的腿上,小心翼翼地拥起。
两臂只敢稍加使力,轻柔如同正护着一只易碎的瓷人儿。
我们又贴近了,我能感到汗水的微热,也能嗅出铠甲上那杀戮留下的气味。
但颤抖却在渐渐消失。
“不怕。不怕。”
她在我的耳畔低语,声音小得必然只有我们俩才能听清。
“不怕。不怕。”
她重复道,慌慌张张,声声切切,就好像这也是愧疚。
飞雪懂我;我也知她的心。
于是,我就不怕了。
我们俩,乃是神佛结下的善缘。
我的白鹰,别处,哪儿也不去。
她就这样搂着我,直到我再挡不住睡魔侵扰,安然入梦。
至于没有战乱的世界,大约也只在梦里。
此战之后,飞雪驻跸兰州。
汪世显腹背受敌,前有宋人,后有夏军。
他弃了残余州县,带上数万蒙、汉逃往平凉,依附阔端。
宋军因此趁势占了临洮、洮州,肃清此地蒙人残余。
时隔百年,宋、夏又成邻里。
河湟之地本属宋土,如今被飞雪乘虚夺了,对面怎会乐意?
好在两边统帅皆愿约束部下。
既然不明对面心思,暂且观看才算是明智。
三月末,宋国西路主将曹友闻派来军使,责问夏人夺地之事。
奈何飞雪听了中书徐舜机的建议,虚与委蛇,推说抱恙,礼送使者。
曹将军受着那吴国公的节制,也不好轻启战端。
细作早已侦知:他派快马往襄阳幕中连投三疏,担保自己能轻易取了兰州。
可惜他家大帅另有思量,只允他慎重备边,专心对付会兵一处的阔、汪二贼。
自然,“慎重备边”,宋军的功课倒也做得勤快。
洮河北岸的夏国哨寨每日都有军报送来行辕,言说南军斥候窥边情形。
大多是些轻甲快马,兵刃也只带弓弩弯刀。
有时也会见着大队重兵,黑甲红边,枪悬鞍上,延边纵横,往来如风。
至于传说当中的火铳、炮车,却也暂且无缘得见。
飞雪知晓曹将军意在示威,并不干涉,但还是在留驻兰州,以防事变。
稍后,听闻那杨穹又封了曹将军“西城伯”的头衔,任他做了西北道制置大使。
川陕各路的兵马一时都听他调遣,曹将军也就不得不更加小心。
据说同时得封的将领为数不少,士卒也都分了田宅,家里还受了三年免租的皇恩。
一时间,由海至河,前线宋军个个摩拳擦掌,预备着一场同蒙古人的大战。
而北虏知道南军将来,也急着四处调兵遣将,去填补山东、河北一带的空隙。
兀剌海与黑水二城的蒙军已全数调走,中兴、西平、沿河诸州,守兵总共不满万人。
至于河湟、河西,更是全然顾及不上。
夏国复苏不久,就此又得了喘息机会。
既然南安,自当北进。
四月间,夏军再度远征。
仁多怯律领兵西行,收了已是空城的肃、瓜、沙三州。
曾经投向蒙古的回纥头人,纷纷随军前来,到公主阶下效忠。
领卢又奉命别遣一师,沿着弱水北上;
占下蒙人遗弃的黑水城,设为要塞,防守北境。
迦马丹沙率兵越过祁连山,一举制服了世居山南的阿柴各部。
这阿柴本是吐谷浑鲜卑后裔,与嵬名一家乃至党项全族都有渊源。
脱思麻的王子生性狡黠,颇有机智。
他的部下不过五千,阿柴的人众十倍于他。
因此他不动刀兵,只带礼物走访各部,借着脱思麻与阿柴相邻的名义广为结交。
待各部对他都有了信任,迦马丹沙便在营地设下酒宴、猎羊赛马,邀诸位族长共相欢好。
众人欣喜,远近咸来,载歌载舞,开怀痛饮。
自然,“美酒醉人”,我们都明白。
待那些阿柴人酩酊大醉、陷于酣睡,吐蕃骑兵就在夜里袭取对方营帐。
各部族长与数千勇士束手就擒,迦马丹沙兵不血刃。
随后就是软硬兼施、恐吓劝诱。
他时而恫疑虚喝,时而口含莲花,断了阿柴人所有退路。
各位族长只得妥协,带着族人发誓归降。
耗时月余,他便平定了山南千里,为飞雪立下大功一件。
这份人情,叫白鹰也略觉意外。
“我差他去打阿柴,本是故意为难。”
“料想他总得花上一年半载,正好将其远远打发。”
“谁知这人不光会耍嘴皮子,心里也总揣着那么多鬼点子。”
飞雪如此告诉我,眉头皱起又舒展。
“哎呦,这下叫我怎么安排他才好呢?”
她说这话时的语调全是玩笑的意味,只是我根本笑不出。
怎么安排?还能如何安排?
只要别安排在我的白鹰身边就行!
幸好有飞雪陪着,我才不曾当场大喊。
为一己之私的我忧心忡忡,夏的国运似乎却已否极泰来。
从阳关、玉门,直至黄河南岸,河西故土几尽恢复。
只须克服王都,飞雪就能一偿夙愿。
五月,她带着我北行敦煌,召集百官与各部首领,在鸣沙山上行礼佛之典。
河西遗民世代崇佛,就连迦马丹沙也时常自称为“神佛教化的学徒”。
在这圣节中领着国人施经发愿,正是百年来的国主之责。
各部既已随她礼佛,也就认可了她河西共主的地位。
礼佛大典之上,飞雪身披佛衣,立于祭台。
她朝着青天与神佛顶礼膜拜,自发聚集在祭台之侧的十万军民则为她诵经祈福。
大军进入西凉,飞雪策马昂首,傲然众生。
她的目光向着明日,而道路两侧的胡汉百姓人人合掌,如敬天子。
我知道,这些经历过暴虐、目睹过屠戮的幸存之人,都将飞雪视作救星。
在百姓眼中,飞雪之胜皆为神佛所赐。
没有人会相信,孑然一身的少女,只靠一己之力便担起了兴复一国的重任。
凡人自认弱小,所以,她们总将担子和希望,一概系于豪杰。
飞雪能给她们希望,那即是上天庇佑之人。
既是凤凰,自当为众鸟之主。
……
宋国那边也不太平。
六月,名将杜皋受命先发,领东路宋军二十万北上攻济、兖、泰安诸城。
窝阔台以汉军万户张柔、邸顺、郝和尚之辈为先锋,分兵抵御。
南北交战,天下骚动。
飞雪留下仁多怯律和一万士卒镇守兰州,率领夏军班师西凉。
无论宋蒙,都无心气再盯着西边。
这正是上天送到手中的机会。
公主下令全军休整一旬,补充给养、马匹,添修军器、战械。
一待准备妥当,她便挥师贺兰,夺还王都。
那时,她将是嵬名一族真正的当家、夏国之主、女身天子。
命之所归,理当如此。
她会成为夏的王,而她的后代,也会继续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
所以,她也会有丈夫。
我终于明白,自己正在害怕些什么了。
飞雪会那么做吗?
若真是那样……
飞雪又会选择何人呢?
是迦马丹沙,那位俊俏、善辩,也和她一样流着尊贵之血的吐蕃王子?
还是别的什么高官、头人,或者将军、首领家的儿子?
总之,不会是我。
因为我和她一样,都是女孩儿。
女孩儿之间纵然也会结缘,也会彼此欢好、不离不弃,却如何都不能诞下后嗣。
阴阳相合而生万物,便是神佛也无法有违此道。
我给不了王座所需要的孩子。
我能成为她的妻、妾,却成不了她的丈夫。
飞雪离王座越近,她或许便离我越远。
即便只是当下,在我们被兵士簇拥着策马行过西凉府那笔直的长街,走向府邸之时——
她和雷音永远都在最前方,而不再与她共乘的我,只能另骑一马,默默跟随。
她是驭马的天才,无论驽马、烈驹,一经她的调教都能朽木生花。
何况雷音,大宛龙骥。
马通人性,人知马心。
这一人一马,步子迈得始终如一。
相比之下,我早已乱了方寸。
坐下那匹蒙古马虽健壮耐劳、生得漂亮,可也受不了我一通胡乱拉扯。
不经意间,我已比飞雪落后许多,几乎混进了后头护卫的队列。
我不敢叫,生怕扰了她。
又因为想起她或将招亲的事,不禁心生妒气,腹怀哀怨。
甚至于我还想,不如就这样悄悄离了她,也省得将来再添凄苦。
就这样,我行得越发缓慢,终于到了只能隔着数人,望其项背的境地。
白鹰飞得快,麻雀追不上。
傻雀儿,自作自受。
我感到喉头发紧,鼻子栓塞,一股酸楚的滋味早在心里游荡。
岂料就在此时,我却一头撞见那双布满诧异的眼睛。
不知从何时起,飞雪不再望向王座、前方、明天,而是回过头来看着我。
满脸地,不明所以。
就好像是外出郊游的懵懂孩子,弄不明白这常伴左右的青梅竹马,为何独自去了远方。
我如何能让她知晓刚才那番胡思乱想?
只好让目光左右游移,自欺欺人。
朴实如飞雪,却将我的小气当成了为难。
只见她“嘿嘿”作笑,竟不顾巡行时的庄重,打马回身,飞快冲至近侧,转而同我并行。
数不清的视线将我们团团围住,我顿时窘迫难耐。
而她倒是随意,只管扮鬼脸,逮住我调笑。
“小雀儿,羞羞羞。”
“亏我还替妳挑了匹好伺候的马呢!”
飞雪只当我制不住坐骑,所以才会落后。
这冤家伸手过来,我慌忙躲闪,以为她又要擅自将我捉去放进怀里。
不过,大庭广众终究不同深闺卧房。
约是有了前次教训,这回她倒是懂得分;
只是从我手中扯过缰绳,牵上马,领我一起朝前。
飞雪就是这样,不喜欢我离她太远。
正如她在朝堂上,也总要我随侍身旁。
我的白鹰,不会丢下我。
这么想了几遍,心情难免昂扬少许。
可刚一抬头,我就又遇上了会叫我沉默的现实——
我依旧只能望着飞雪的后背,无论远,抑或近。
雷音原本迅捷的步伐,也因我的拖累,变得沉重、小心,还有缓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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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箫、彄皆为弓上部件,前者指弓的两端,又成为“稍”;萧上装有“饵”,“饵”上用于系弦的槽则被称为“彄”。
(注2):弓的握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