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与我先回。
宋使一行被引至府衙东院暂住。
此处本为官宅偏院,曾作军器库房。
好在事前已命人扫除装饰,虽不奢华,庇身足以。
飞雪领百官静待堂上,只等宋人前来觐见。
不料这一等便是整整一个时辰。
原来邹正一行在各自房内沐浴、更衣、焚香,耗费许久。
飞雪颇不耐烦,但也只是讥笑宋儒迂腐。
百官商酌纷纷,对宋人来意多有争论。
加之仁多怯律有书信自兰州来,称边兵已数日未见曹友闻麾下侦骑出没,故而揣测更多。
堂外侍从传报宋使求召,已是傍晚时分。
“来!叫这几颗烂羊头[注1]来!”
飞雪挥手,粗言粗语尽是焦躁。
众人议论时她一言不发,身旁的我却能感知急切。
她在街上慷慨陈词、举止不羁,凭气势将那巨铳死死压下一头,实则全是做戏。
若非如此,百姓之口,定由惊恐转而生出无数谣言。
而谣言即便传得再汹,也不过虚焰几缕;南军阵前的黑铁凶器,才是祝融业火。
邹正来了,果真再度换了新衣新靴。
从官也统统如此,旅尘途沙一扫而尽。
一行人迈着官步,垂绅正笏;正使领头,余者紧随,亦步亦趋。
纵无甲兵骑士护卫,也隐隐透着大国威风。
相较之下,西凉朝堂反倒显出几分狭小。
夏国新生,一切皆为草创,礼仪之类并不完备。
除去唱名、引路的侍从,这堂上便再无宣仪之员。
所幸宋人仍旧恭敬有加,似乎并无半点轻视之意。
侍从将使者引至堂上,停在阶下。
飞雪正襟危坐,钢刀横膝,银弓在侧,椅上还特意铺了老虎皮。
可惜那殿阶不过是一层土砖,要衬出君王高高在上,还差些尺寸。
而自上堂以来,那邹正行路时总会微微躬身,仿佛有意放低自己这边的身段。
两厢契合,倒也能分出主次。
我以为吴公意在联夏攻蒙,因此特命臣子要好生安抚西国新主。
可世事多变,每每叫人猝不及防。
邹正一路恭顺,可待到见礼之时,却不愿照着觐见君王的礼数下跪叩首。
宋人突然发难,满朝愕然。
飞雪尚未质问,有人已按捺不住。
“胆大包天的南蛮子!”
“难道你们的眼睛被香花脂粉迷了?”
“殿上坐的乃是我国庞宁,无论何人,在她面前都须下跪!”
迦马丹沙叫得最早,就好像此时他成了飞雪的代言。
方才在街上失了颜面,现在这人急于扳回一城。
朝中也有人附和于他,指责声接二连三。
邹正不为所动,沉着如故。
“吾国并无殿上跪拜之礼,请恕下官难从此俗。”
他如此说道,又引得堂上不宁。
“胡说八道!”
“蛮子不敬神佛、蛮子最懂骗人!”
“难道尔等见了自家皇帝、见了自家主子,也不跪不叩?”
迦马丹沙出言讥讽,群僚也跟着质疑。
这人“南蛮”、“蛮子”地乱喊,实在使我心头不快。
那边,邹正波澜不惊。
“依吾国之制,朝堂跪拜,是为失仪,犯者罚俸一月。”
这下又是满堂皆惊,连我也有了兴致,想知晓更多。
迦马丹沙还想再开口,但此番却被飞雪抢先。
“那尔等见了南国君上,又如何施礼?”
白鹰只是寻常提问,未带丝毫挑衅。
不止于此,我还听出满满好奇。
“臣子面君,朝觐、奏告、谢恩,皆行揖拜之礼;”
“朝堂议事,人君踞玉座,端拱于上;群臣着朝服,立陛下;宰执,坐而论道。”
邹正平静作答。
端拱于上?
坐而论道?
我是初次听闻这些新鲜辞藻,一时懵懂,但飞雪似乎已经了然。
她冷笑一声。
“都道宋人重礼数、明尊卑,其实不过如此。”
“那杨穹现时还是臣子名分,就不尊其君;将来做了皇帝,难道不怕上行下效?”
她时常语出惊人,大家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如此不加掩饰,宋人脸色恐不会好看。
我望向那些大宋臣子,果然一个个面目凝重。
不知是对赵氏有愧,还是忧心泄了新主的底。
可邹正还是个例外。
“监国此言差矣。”
“上殿不跪,揖拜施礼,此淳化旧制;国朝遵之,因其法也,实与公无关。”
“坐而论道之制,李唐既有;国朝有废易,而吴公首倡复立,以尊士重才故也。”
“以上法度,并无半分不敬,君上亦以为然——还请监国明察。”
白玉儿郎,满面无辜。
可就是不曾否认那些论及篡位的暗示。
见邹正说得轻描淡写,白鹰似也明白难不住她。
“那百姓见官,又当如何呢?”
飞雪换了问题,趣味依旧。
“百姓见官,应诉、禀报、听政、受教,皆立堂下。”
“惟案件审结,人犯服罪,签字画押已毕、上镣收监之时,始须跪拜,以示伏法。”
邹正也有耐心,侃侃而谈。
“这些也是旧制?”
飞雪将信将疑。
“监国敏锐。”
邹正稍做一揖,神情自如。
“那,尔等愿跪何物?”
飞雪皱眉,颇不解。
“天地祖宗、二老师长。”
邹正简约作答。
“甚为奇妙。”
飞雪点头。
“臣子不跪君,百姓不跪官……那我问汝:四民贵贱,又当如何区分?”
她追问更深。
邹正的答案愈发叫人惊奇——
“四民平等,无分贵贱。”
飞雪不信——
“农本商末、重本抑末,这可是汝等儒生写进书中的!”
她险些从椅上跳起身,一副发觉对手使诈的模样。
邹正却不以为然——
“汉时确有此说,孝武以为国策,蓄国力、固权柄、逐匈奴。”
“然古今有别。”
“古之教条,焉能治今日之世?”
“况天下之本在于人,四民者,皆人也。”
“士以文修治国,农以稼穑养国,工以百器利国,商以货殖富国,各施长技,孰高孰低?”
对手顽抗,还连连反问,这下可把飞雪惹恼了。
然而白鹰只是口唇紧抿、眉毛拧起,向邹正侧目而视,却并不马上出言驳斥。
这模样,实在就像过去我老催着她要在饭前洗手、擦脸的时候。
虽不乐意,也明知理在她人。
可这位又爱面子,总要嘴犟几回——
“既如汝所言,那军中的赤佬丘八,也能和汝等方领圆冠[注2]平起平坐了?”
宋人过去重文轻武,武将没落、士卒更贱,儒生蔑视武人,几乎世所共知。
但照着邹正的答复,现时似又不同以往。
“方领圆冠、铁甲戎衣,何者非父母所生、血肉之躯?”
“所谓文武歧途,不过后天习得,安身立命、守家护国之资。”
“四民既无等差,文武皆人子女,何故别立一规,待之以殊?”
“况且,文武失和,唐鉴不远;廉蔺相下,孱赵犹存。”
“监国智勇两全,逢战必胜,北虏丧胆,又兼治国安邦,与民休息,生蓄万物。”
“所凭何者?不过使文、武、诸民各享其成、各安其位、各展其长。”
“此天道也,宋夏无异。”
这位白玉儿郎非但面目清明,心思与口才还都出众。
飞雪又默然,长久不语,似有所悟。
末了,她才发问——
“你家那吴国公也有此般见识?”
邹正玉面轻点——
“国朝共识,公亦然。”
而飞雪不依不饶。
“那杨穹又当置己身何处?”
邹正坦然应之——
“生于尘世,当终于尘世;”
“起自万民,必归于万民。”
但飞雪仍有疑惑——
“如此这般,天下岂非有民无君?”
“南国万里,最大者何人?”
一问既出,只见那宋儒闻声正色,上指天,下点地。
“天上地下,道理最大。”
这个答案有些故弄玄虚,飞雪并不满意。
“道理无形。”
“如何治国?何以安民?”
而邹正似乎早知会有此问,口吻更加确信。
“寓道理于诸法,颁法度于天下,然后万民遵之。”
“守法者奖,犯法者惩,如此,家国大治。”
飞雪听闻竟然失笑。
“你不是儒生吗?”
“怎说着商鞅、韩非那套权术?”
邹正毫不躲闪——
“融礼法于一炉,如后圣[注3]言。”
飞雪摇头,对礼法避而不谈,还是抓着吴国公不放。
“那杨穹呢?”
“若他以身犯法,法又如何治得了他?”
这是个难题,我也想要知道。
但这白玉儿郎比我们所知更为胆大敢言——
“王,立法者也。”
“立法犯法,罪加一等,岂能割发代首,自欺欺人?”
我学识浅薄,此番大论虽听得瞠目结舌,雾里云间。
可只看飞雪那哑口无言的模样,就知谁已赢了此局。
“果真伶牙俐齿,难怪还能考个翰林学士当当。”
“我倒想看看,若果真有交锋的那一日,妳还能使出什么好手段来!”
邹正还想争辩,飞雪却摆手。
“也罢。”
“长篇宏论,不过为争些虚仪。”
“便依方才所言,照汝等惯用之礼。”
如此,礼仪之争总算作罢。
邹正领着各位从官向飞雪行礼,躬身揖拜,往来三次,姿态敬重如初。
飞雪微微颔首,以示还礼。
宾主两方原本还会寒暄片刻,但今次全数略去。
随后便是来使递送国书,有国务相告,也一一通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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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宋元时期市井小民使用的脏话之一,常见于杂剧台词中。
(注2):方领圆冠为古代儒生的传统打扮,在此用以指代儒士群体。
(注3):“后圣”指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