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邹正所述,他此番奉诏前来,要务有四。
其一,献国礼于飞雪座下,示彼诚挚,结两国之谊。
依邹正所呈礼单,宋廷所赠,共计——
银七万两、绢布十五万匹、茶三万斤、米麦十万斤;
香药、酒、纸、铠甲、鞍具、铜铁器物,各有其数。
另有铜火铳4具、铁火铳5具,并火药五千斤、大小弹丸800枚,同列赠仪。
礼重量繁,次来所携不过十之有一,余者皆已备齐,屯于临洮府库。
一待监国遣人随往,便可全数交割。
此份馈赠来得及时,解河西于燃眉。
其中粮食,尤可缓百姓春荒之苦。
飞雪谢了宋人的慷慨,并命飞龙院选删丹[注1]之马千匹以为回礼。
其二,为杨穹进爵之事。
宋帝已诏中书拟旨:
封宁海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太保、太尉、右丞相兼枢密使、吴国公杨穹,为吴王;
将以平江、嘉兴、镇江、建康、常州与江阴军之地立吴国。
这消息乃是预料之中,飞雪因此发笑。
“我听闻,宋国封王只在赵氏,臣子便是有定鼎功劳,也只得死后追赠虚爵。”
“如今汝家吴国公正值盛年便已列土封疆,位极人臣……”
“怕是也只有曹丕、李渊能与比肩了吧?”
“替我贺他,莫要忘啦。”
她提的几位人物,就连我也耳熟能详。
若要讲究“忠义”,那些个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邹正并不辩护,似有意默认。
飞雪也不在意。
此乃宋国内务,只要不至内乱,予北虏可趁之机,就由着杨穹自便好了。
其三,宋人有意重开榷场,与夏国互通有无。
此事于夏,属求之不得。
河西连遭战乱,城郭空寂、田地荒芜,唯一还可夸耀的,只剩祁连山下各处马场。
飞雪给我看过管事们的呈报——
倘若人手足够、草料充裕、雨雪如常,每年育成可达五万之数。
除去供军,其半富余。
反之,南国素无好马。
吴国公于庐州、成都、惠州、隆兴府等地置马场,以重金遣商贾浮海求良驹。
耗费巨资,历时十余年,所获不过十一、二万。
便是年前迫降大理段氏,以其国为昆明府路,所得滇马也因矮小故,只作运载之用。
若得河西骊骥,宋将再无军骑之匮。
而南国富庶,民康物阜。
聚河西全境之财,难抵临安一府岁入。
米粮、茶叶、绢布、瓷漆、香药、染料,乃至各般家用,皆宋之所产而夏赖以活民。
以马匹易诸物,犹取长补短,各得所需。
飞雪随即应允。
邹正又说,期望夏国派一主事大臣,至临洮详议此事,并立契约,定马、货确数。
飞雪同样答应,笑讽宋人精明,不愧商贾之国,锱铢必较。
“监国谬赞。”
邹正颔首称谢,略作谦虚——
“民谚有云:凡吃一钎,即长一齿。”
“景德、天圣[注2]间,朝廷尝与贵国约,设榷场,市茶、马。”
“然每及开市,贵国便言天寒,而马有缺失,遂求以羊代马。”
“时东京市井喜食羊肉,价高难求;”
“边将贪私利,一遇夏人求替,便擅作主张,照单全收。”
“如此,朝廷每市得马,往往不及所求之半。”
“边将、胥吏中饱私囊,而国家大计毁于一旦。”
“吴国公常以此事告诫员属,不敢不察。”
言毕他再行一拜,尽是真诚的模样。
而飞雪已经敛了笑容,面色青红交替,好像输了一招。
幸得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两边也就各自略过,互留体面。
其四,杨穹欲立盟约,共讨北虏。
宋以军势助夏国取中兴、西平,复贺兰旧土;
夏以兰、会等州还宋,并允宋军假道河西,北上攻奈曼[注3]故地,断蒙人右臂。
以如今局势,西国独木难支,联宋抗蒙当为最明智之举。
然而还地、借道等条,却令这简陋朝堂争论频生。
兰州虽遭兵灾,却较河西各地富裕,人户不乏、田土宜耕。
复国都而失兰州,则钱粮皆仰宋赐,受制于人,恐生后患。
借道一事诟病更多,臣僚恐宋行假道灭虢之计,名托攻蒙,实则图夏。
臣僚议论纷然,而邹正又成众矢之的。
迦马丹沙攻之最勤,口称宋使此来必为南人奸计、杨穹欲以金帛诱河西之民,云云。
又指邹正为宋军细作,斥其入境以来行为诡谲——
每过险要地界,均有画工随行,测验界限,绘制山川图形;
每至村落集镇,皆以食粮、金帛诱使乡人,以询各地虚实。
迦马丹沙言之确确,朝堂哗然,飞雪也不再漠视应对。
“白玉郎,果真如此?”
据实作答,便不为难于你。
白鹰微微前倾,左手按住腰刀,稍作威慑之态。
可这番轻描淡写的警示,吓不倒那白玉儿郎。
“此为诬告。”
“蒙监国恩允,西渡河水,下官及从属众人俱恪守使臣之道,绝无犯禁之举。”
她答得淡然,似乎并不在意生死吉凶。
“如此说来,你也不曾命人绘画制图、探听虚实?”
飞雪又问。
我知晓她的意思,其实不愿深究。
两国交邻,相互试探,怎有不用探子、细作的道理?
故而邹正只用应声附和,此事也就会大而化小,不了了之。
然而那人偏不要这情面。
“惟作画之事确诚属实。”
邹正竟坦言相告。
一时间满堂皆惊,迦马丹沙更是伺机叫嚣,唤来卫士要将邹正拿下。
宋人即刻围聚,护其正使,大有舍命相搏之意。
飞雪及时喝止双方,叱令卫士退下,又要邹正说明话里含义。
于是邹正请随从取来绘本,将其中图画逐一展示。
只见其中确有山河,然皆是沿途风光景色;
更有寺庙、佛像、树木、花草,并无一幅险要地图。
宋人又出示所录笔记,当堂念诵,不过是些风土人情、民俗轶事;
兵事情形、官署设立、营垒位置,均未涉足。
粗略观之,较之军情密报,更似博物方志、旅人行纪。
“此下官所好者。”
邹正解释,娓娓道来。
“下官出于行商之家。”
“家严少时每贩贾一地,便求该处名胜,草录于书。”
“得归,乃募画师、裱匠,绘之成轴,悬于厅堂。”
“又录所历山川情势、风俗人物,作《方舆简笔》十卷,供诸子、女开蒙之用。”
“有赖此教,下官虽年幼,却已尽略神州风光。”
“稍长,也欲效仿家严所为,录所见所闻,传及后世。”
“久而久之,便成嗜好。”
“此来河西,见本地风物异于南土,人文富厚、风光壮丽,便提笔记之,唯恐缺漏。”
“不想引院使猜疑,所致骚然,实为下官之失。”
“还请监国恕罪。”
说完,他又是一拜,恭恭敬敬。
不消说,也没忘了摆出那副无辜脸孔。
飞雪听罢,自然不多为难。
她称这原是误会,夏国亦懂知客之道,请邹正凭喜好记录见闻,无须多虑。
联宋抗蒙,关乎国运,息事宁人,此刻才最为要紧。
迦马丹沙还想骂,却被飞雪一眼逐退,不敢造次。
或为消弭冲突,飞雪暂且将国事寄于旁侧,向邹正问起南国风土、人情俗事。
邹正顺水推舟,侃侃而谈。
所述,广涉各处物产,遍及百工百业。
譬如:
川蜀盐井,规模尤盛,万人开掘、万人蒸煮、万人晒收;
矿田多依水利,以河川驱重轮,运百轮而引诸机,节力聚财。
蜀人以此获利巨万,而西南各路自此不受食盐之困。
又如:
荆湖船场,遍布洞庭、汉湘,受雇者十余万,伐木、制件、修造,各司其职;
所需桐油、椰棕、铁钉、帆蓬、绳缆各物,皆由远近商户依契供给。
仅此一项,活民以百万计;国家亦获楼船巨舰,纵横江海。
再有:
江南织造,东、西两路,八府十二州,家家缫丝,户户纺织。
每至桑期,有货主于市集募蚕户,约定货价,预支定款,至期,钱货两清,互无拖欠。
至于织工,亦有家中无机、无蚕,而随季应募者,售卖技力者。
除此三业,南土诸工尚有冶铁、锻铸、煤采、制瓷、焙茶、成药、酿造、漂染、造纸,等等。
所造器物自用有余,亦遍销吐蕃、高丽、吴哥、泰可素、占城、蒲甘诸国。
虽蒙古,若失南国器用,则其百姓衣难蔽体、其贵人无穿绫罗、其境内疫病丛生。
而在商贩,榷易犹不足,遂辟海道,乘木兰舟入大洋,远涉万里,访寻各境,如:
吕宋、麻逸、勃泥、室利佛逝、德里、潘地亚、锡兰、古尔、阿剌比亚、密昔尔、木骨都萨。
于我,实乃闻所未闻,不禁浮想联翩。
宋人所到之处,皆与之贸易、录其风土、习其语言,设立商馆、货栈,以为长久之备。
邹正滔滔不绝,时如旅人,数风俗之盛,又似商贾,赞货品之精。
如其所言,宋之东南有汪洋,船行三月,不及登岸;
如其所言,夏之泰西有万国,种族各异、言语千百。
又云:
“汉唐之季有商路,起于长安,经由河西,横渡流沙,穿行草原,贯通东西而终于沧海之滨。”
“唐末吐蕃陷河西,战乱迭起,纷争不绝,此道因此消寂,交通断绝,市易渐荒。”
“如今,倘宋夏和睦,商道再启,则南国工商更增贩售之财,而河西之民坐享通行之利。”
河西古道,夏人皆知。
加上他又说得真切、描绘精彩,不免令人神往。
“甚是有趣。”
飞雪连连赞叹,又望向我,口称绝妙。
“假设某日战端平息,天下无事,夫人可有意与我结伴南下,乘舟入海,往那异域一游?”
她装模作样,仿效邹正口吻,对我连连眨眼。
丝毫不顾身处朝堂之上,更公然用那羞人称呼喊我。
夏国众臣见多不怪,宋人当中多有目怔舌结。
我面红耳赤,避而不答。
谁知这冤家竟不依不饶,扯住袖子,非要我回个准话。
我只好再输了一回,答曰“全凭监国做主”,才将事情敷衍过去。
她倒好,无事人一般,又同邹正说起话来,叙那商路旧事。
按下那些捣乱、撒欢之事不提,想来飞雪已有意重开河西古道。
即便是贺兰山的麻雀,也会懂得财货通畅而国用充沛之理。
群臣莫不赞同,哪怕迦马丹沙也不便反对。
我以为邹正还会锦上添花,再以商路为饵劝诱夏人借道攻蒙。
不想他就此停住,命随从送上木匣一只。
“下官还有一物,望呈于监国。”
匣子精美,雕花鎏金,仿佛装着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飞雪应允。
我们看着侍从将木匣接过,当庭开启。
然而所见之物,却难称惊艳。
匣中空旷,但有白绒数朵,远观好似初冬霜雪,近看有如雏鸟薄羽。
侍从将匣举近,飞雪并不接过,只隔空端详,频频发问。
“这是何物?花?丝?”
真是饶有兴味。
“此物名为木棉。”
“南梁始有记,称白叠子;唐人谓之叠花,又有吉贝、白叠之名。”
“古之高昌[注4],此花生于野。”
“时人取其绒絮,纺集成纱,织以为布。”
“布软而白,可为衣衫,冬暖夏凉。”
邹正如此解释;飞雪显然也听得明白。
“你说的可是那细氎?”
“儿时我也曾见过,还有几件衣裳以之裁剪。”
“确如你所说,穿着适宜,保暖遮风。”
“但这叠花,还是首见。”
飞雪据实相告。
“怎的?南国也有此花?”
她又问,似在揣测宋人意图。
邹正点头。
“诚如监国所言,此物亦由海道传至东南。”
“然木棉喜光,晴日连延,方可盛产。”
“江湖多雨,尝阴晦数月,不见骄阳。”
“此物于南土甚为稀少,以稍欠地利之故。”
“且其絮短密,纺织不易;机工技贫,由是厌之。”
“东南着材,或丝或麻,而衣氎者寡。”
“虽有细氎衣被,苦其价高,民多不喜。”
“下官与吴国公每论此事,皆多为感慨。”
“如此善物却不能大行于世,深憾也。”
“而监国方才亦称,氎衣穿着适宜,实为所见略同。”
“后吴国公教告境内,求纺棉织氎之术;遂有琼州黎民,献土法于官府。”
“下官观其技甚妙,脱籽、弹棉、挫捻、成锭,一气呵成,所需不过铁筋、木棒。”
“又依黎制造车。”
“所出之纱,较汉民之法牢固;所织之布,亦柔硬适度,洁白耐久。”
“惜南土天阴,土壤潮湿,春冬频雨,夏季多涝,故多稻米而少木棉。”
“须挥师向西,收高昌故地,得西域绿洲,方可广开棉田,以供纺织。”
宋使言毕,而众人皆了然。
飞雪也笑,轻蔑之情虽不似刚才那样强烈,却也实难隐藏。
“唠叨半日,我还真当你是大隐之士,其实不过为了钱财。”
“你家吴国公以商人治国,纵使劳师远征,再开战端,陷数万人于不复,也不愿错失锱铢毫厘。”
“难道不怕背上几世骂名,被后人唾弃?”
她言辞锐利,一分薄面都不曾给人留下;或也看惯了邹正的宠辱不惊,因而更无顾虑。
邹正方欲对答,飞雪拦下。
“我自然知晓你意。”
“国计民生、养兵用兵,如何避得开一个钱字?”
“你家主人有长远算计,倒也无妨。”
“拘泥礼法,叫国家饿殍遍野,岂是为王者器量?”
“我不过被你说得烦了,寻机戏弄,勿怪。”
飞雪摆摆手,将闲话一笔带过,转而直入正题。
“但借道之事,断然不可。”
“大夏迭遭战祸,百废待兴,而你宋立足江南,休养生息已逾百年。”
“若你家主人趁势图我河西,到时又当如何?”
“至于商道重开,自是理所应当。”
“待我重夺中兴、灵、夏[注5],而你收了延、庆、绥德[注6],北虏尽逐、二陕平靖,商贾便可往来自如。”
“任你往泰西、海西,此厢也不在乎。”
“如若信不过我,两国亦可效仿商事之术,合议立约,明白定下过境税费,无虞无诈。”
飞雪说得断然,显然早有盘算,不作别议。
简言之,商旅可以穿州过境,但宋军不可。
邹正拜谢,又赞飞雪明理,竟也不再争论。
我料想这白玉儿郎不会善罢甘休,而她也果真另辟蹊径。
“监国既不愿借道于我,则我愿助监国取高昌。”
“以宋之钱米,佐夏之戎师。”
邹正如此提议,于是举座又惊。
古今皆知奸贼口蜜腹剑,未闻真有割肉饲虎的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