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命运给她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让她在最出人意料的时刻,变回了原样。
Yang站在房间里的梳妆镜前,抻拉发皱的白衬衫,整理领结和外套。身上的这套女士西装是她借来的——准确说,是从刚刚的衣柜里顺手拿来穿上的。她别无选择,因为她发现自己刚恢复人样时,正一丝不挂,在窗口灌进的凉风里瑟瑟发抖。
真是奇怪至极,城堡那扇门和这个平平无奇的衣柜是有什么解封咒语的魔法吗?
她又走回衣柜前,敲打柜子内壁,现在四四方方又狭长逼仄的空间牢不可破,没有任何裂缝让她再钻回暗影的虚空里。
“所以,这是有去无回的单程票?”Yang关上衣柜,纳闷了起来,“不过这样才好,我终于可以去干自己的事儿了!”重获自由令她禁不住欢呼雀跃。
但她既已变回原样,即便没有折返的通路,想要再去找Blake和Belladonna城堡也绝非难事。她认为,Blake也乐于接受她现在的样子,至少她不用再当那个一无是处,需要Blake处处留心照料的金毛大狗了。
不过,当务之急的是她要搞明白自己身在何处。这个房间的装潢让她想起了旅店,因为门前深紫色的流苏地毯上印着“Malachite”,床上的被子干净整洁,翻折的一角也有同样的绣花标记。而地板被擦得纤尘不染,就像片刻前才有保洁员来打理过一样,没准儿他还把床头柜上的不菲的小费给抽走了,那些钱币先前放在精致的陶瓷小碟里,是租客出门前留下的,现在只剩五枚一里恩的金币了,Yang估摸着这里没有收零钱的习惯。
好吧,出门总得有点保障。
于是,她把那五里恩装进了西装里兜。她不是非要干这些见不得光的事,只是眼下,如果没有一点善意又体面的帮助,她恐怕寸步难行。
“非常感谢,这位不知名的女士。”离开时,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致以了诚挚的谢意。门合上,她便穿过走廊,落落大方地往楼下大堂走去了。
这是一次新奇的体验,就像童话书里描述的那个掉进兔子洞女孩的经历一样,她也掉进了一个自己从未到过的地方。如她所想,这确实是一家豪华气派的旅店,廊厅横梁上雕饰着精致的风铃草和玫瑰花叶图案,两侧的墙上挂满了镶框装饰画,头顶上华丽的水晶灯映照着镀金雕塑,让这里愈显金碧辉煌。与之相配的,大堂过道两侧摆了几张牌桌,穿着阔气、出手阔绰的贵妇和脸上有刀疤的男人正坐在一桌上赌牌。
唱片机播着优美婉转的钢琴曲。贵妇抽了口烟,吞吐的雾气在酒杯之间萦绕不散。刀疤男身后的高脚凳上趴着一只懒散的橘猫,灯光投下来,将它的影子拉长放大,印在了墙上。但只消看一眼,Yang就知道,那位手臂上有蛛网纹身的金发贵妇大概是个低级巫师,在借着那只不爱搭理人的猫耍老千,猫怎么叫,她就跟着怎么出牌,把刀疤男和其他人气得快要爆炸了。
Yang走向吧台,坐到凳子上,酒保殷勤地过来为她服务。她摆了摆手,说一杯酒也不喝。毕竟,她兜里那点钱也买不下这里半口酒。但酒保对她偏偏是看对了眼,非说一杯免费请她喝。等他去调酒时,Yang把注意力转向了身边交谈的两个人。
“你听说了吗?早上从Argus那边送来的货半路被那个可怕的魔女截胡了。”一个头戴礼帽,脸颊瘦削的男子紧张地擦着汗,对他同伴低声说道。
“又是Branwen干的吧,那土匪魔女,我就知道。”另一个打扮像个暴发户的男人皱眉审视他,“叫你干事儿,经常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该多派几个巫师陪同的,我不是都付过你钱了吗?”
“给了钱也没人去干那差事儿。”男子取下礼帽,放在桌台上,“这一带的影巫师大多都是弗纳巫师,白牙的走狗,不会听人差遣。至于光巫师,得加钱,何况还要牵扯到这片大陆最可怕的魔女。谁会去啊?”
“算了,下次不走那条道了。但是,这次我是一分钱都不会赔给你。”暴发户点燃一只雪茄,继续说,“那些做巫师的,不就是会点巫术吗?巫术又不是万能的,有什么好得意的,最后不还是要求着我们给钱糊口。”
Yang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她没料到会在这里听到“Branwen”这个名号,没错,那确实是她亲生母亲的姓氏,且并不常见。她老爹可从来没跟她说过,她亲妈会魔法,抛夫弃女,离家出走就是为了去当悍匪魔女的。但她找妈的心远没有小时候那么急切了,尤其是在继承面包店后。
她无法原谅最亲近的人随意丢弃她,即使有不可推脱的理由,她也永远无法原谅。
“行行行,今天的酒钱我给您付。下次有机会一定要继续合作。”瘦高的男子话锋一转,“但事实上,我知道的几位德高望重的影巫师,就是白牙组织的上层,他们与这地的国王联系密切。我看呐,这里总有一天会被影巫师和弗纳人占领的,您的公司,还是早日搬迁去Vale或者哪里,更好。”
“那就不是你该管的事了。”暴发户手指夹着雪茄,傲慢地斜眼看他。
这时,Yang又把目光移向了牌桌。看那几人被贵妇玩得团团转,实在是件乐事儿,她差点就要笑出声了。
但诡异的事情再次降临,墙上的猫影子开始扭动脖子,摇头晃脑,仿佛才从梦中苏醒过来,惊讶地左顾右盼。可那只橘猫仍旧趴在凳上,慵懒地叫着,丝毫没动。
Yang以为这又是什么巫术,或者只是她看走了眼,所以她扭过身子去,不再观察那桌赌局,结果却撞上了酒保送酒。“美丽的小姐,你为何独自一人?”酒保把高脚杯推到她的面前,而推杯的手也顺势挨近过来,牵住Yang的手,想在她手背上亲吻。但没得逞,Yang轻轻松松就把他的手甩开了。
转而,她端起酒杯打算一饮而尽时,一个声音穿过烟雾,传进了她耳朵里:“不要喝,你不能喝。”
酒到嘴前不得饮。她放下酒杯,疑惑又生气地回头查看,想看是谁在恶作剧。但除了眼前对她望眼欲穿的酒保之外,就没谁盯着她不放了。这时候,她想到,她没为这里的一分一毫买过账,本是不该坐在这儿潇洒喝酒的。
“那算了,我不喝了。”她边说边笑,想到他们口中的Branwen要真是她那个离家许久的亲妈,那她身上多少还是有点她亲妈影子的。
突然,她瞥见地上自己的影子旁多出了一块,那块黑影像凭空出现似的,在她身边找不出对应的实物。很快,她辨认了出来,那是刚才的猫影。
是影子猫。
Yang只能这么为它命名,她无法解释为何这世上存在只有影子却没实物的东西。就算在Blake身边,她也没见过如此神奇的魔法。
“跟我来,快跟我来……”刚才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她看见地上的影子猫从蹲趴的姿势变成了昂首抬步的样子,忽然便明白是那影子在对她说话。
影子猫……暗影虚空……城堡大门……Blake!
她顿然醒悟。这个影子猫一定是Blake的魔法!只有Blake,能够操控强大的影魔法的弗纳女巫,才能牵制暗影,制造出这样的东西。可它为什么要跟着Yang,然后引导她?它要带她去哪儿?
“走吧,走……”那团有两只三角耳的影子说着,便从Yang的身边撕扯下来,在地上向着旅店大门欢快前行。Yang也急忙跟了上去,全然不顾询问她去处的酒保。
Yang追着一只“不存在”的猫跑出了旅店。影子猫在街边的人群里时隐时现,一会儿融进女人的影子里打滚乱跳,一会儿立在孩子的影子旁歪头歪脑。但它始终没抛下Yang,而Yang一路闪躲,小步快跑,紧紧跟随它。
她不是第一次追着猫跑了。
但这次,简直和上次如出一辙。她既不知道猫逗她玩有何用意,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能追上这灵巧的小家伙。
“快跟上我,别跟丢了……”它继续催促。
“哎呀,我知道了!”Yang气也不喘地追上了它,但立马又被甩在了身后。她有些恼火,但内心里总有种力量驱使着她,让她无法停下双腿。
难道这是Blake给她的惊喜?不,更可能是惊吓。假使Blake已经破解了她身上的诅咒,只是想换种方式揭晓答案,这未尝不可。但她实在想不到,Blake是这样爱恶作剧的人。
哦,可是Blake确实像那种表面成熟稳重,正儿八经,实际却在背地里自我放飞,自顾自玩的人。这让Yang想起前天晚上她起夜时,看见Blake搁在沙发上的一本小说,书的封皮十分正经,但内容却是相当地“污秽”。恕她无知,她活了十八年,还真没读过这种书,于是津津有味地看了好几章,才兴奋地爬回床上沉沉睡去。
想着,Yang又倏地来了干劲儿,她倒要看看Blake想干嘛。
影子猫在街角的路灯下停下了脚步,它舔了舔猫爪,摇摆着尾巴,似乎在犹豫该朝哪个方向前进。Yang追上前去,也跟着停了下来。
她听见欢快的音乐声响起,接着,一个清脆的女声唱起了歌。她喘着气,转头透过商店橱窗的玻璃,看见了彩色广告画上翩翩起舞,放声歌唱的人物。
“她遇见了迷人的公主,但她还没认出她……金发女孩闯进城堡,却一心想着离开……”广告画上的金发女孩踩着舞步跳跃旋转,直到她撞见了另一个人,歌声戛然而止。
“公主有颗善良却高傲的心,藏在她宛若野兽令人惊惧的外表下……女孩被真心打动,爱上了野兽公主……”画上的野兽公主牵起金发女孩的手继续唱了起来。
“总有恶人坏姻缘,非要分开两颗心……”女孩和公主松开了彼此的手,音乐的旋律变得悲伤,旁白用低沉的嗓音唱道。
画面暗了下去,又随着突转的曲调亮丽起来,两个人齐声合唱:“最终两人破魔咒,开心幸福在一起……”
橱窗里的广告画讲完了它的故事,Yang这才反应过来,她方才沉迷于其中不可自拔。影子猫原本盘绕着灯柱休息,等Yang再次看向它时,它才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会意地朝街的对面跑。
“小姐,您是不是要购买这款最近风靡全球的《美女与野兽》魔法故事画……”不等营业员来推销商品,Yang就跑没影了。
夜幕沉沉,黑暗漫无边际地在大地上铺展开来。借着愈发黯淡的路灯光线,Yang勉强跟上了影子猫的脚步。只要光亮消失,这只猫就会彻底融进夜色里,Yang再也找不着它。
Yang的心里变得有些紧张不安,“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不会真的是Blake的玩笑,让你带我见她吧?”其实她一点也不确定。
Blake很忙,可没空陪她玩这种躲猫猫游戏。再说,Blake怎么背着她施法解咒,让她恢复正常的?照理说,解开如此艰深复杂的魔咒是需要与巫师面对面的。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把自己给骗了。
说不定现在的她只是在梦中闲逛,真正的她或许还躺在城堡温暖的壁炉跟前呼呼大睡。也可能她真的变回来了,只不过找她见面的另有其人……
于是影子猫开口说:“去吧,进去吧,快去见那个人……”它避开了光,藏进夜色里,声音却在街道的尽头回响。
现在立在Yang面前的只有一扇雕花木门。木门坚实厚重,爬满了绿藤。门未锁,她用劲儿一推,便打开了。
她深吸了口气,决定走进去见影子猫说的“那个人”。她并不惧怕,她只是希望出现在她身边的魔法都是Blake的,或者至少是关于Blake的。
是Blake把她带入这个异彩纷呈的世界中来的。在这以前,她住在平平无奇的Patch岛上,那是个没什么魔法和巫师存在的地方。也许她的亲妈Raven Branwen或者Ruby的妈妈Summer Rose曾是岛上真正的女巫,但是她们离开了,以不同的方式让魔法消失在了Yang的生活中。她和Ruby只是普通的小孩,听着那些有关巫师的传言平凡地长大。她本该与这场奇幻的冒险无缘,但是Blake偶然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点亮了一个小小的奇迹。而这个微小的奇迹,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她还记得自己变成金毛大狗的那天夜里,她在聚会上独自一人期待着Blake的再次到来。但啤酒杯杯下肚,醉意朦朦胧胧,她却始终不见Blake的人影。趔趔趄趄回到家时,她还回味着前天的那场浪漫的邂逅,脑中回荡着朋友的闲聊声:
“有人说,黑女巫造访过Patch了!”
“是的,听说她想拐走岛上的一个女孩,挖掉她的心脏,喂养她的影魔。”
“那可要小心了,谁知道她会抓走谁。”
“她肯定会变成漂亮迷人的淑女,再去诱惑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她打趣地想,那个和她共舞的女人难道会是黑女巫吗?但怎么可能呢!那个女人是如此地完美,而传言中的女巫是那么地不堪,就像童话里的野兽。
然后,Amanda光临了她的家,带着莫名的厌恶和憎恨,说着要将她变成人人嫌恶的存在的怪物——最好是面目狰狞,四肢扭曲,腰背佝偻,浑身长毛的野兽。Amanda只差一点就要成功的,但Yang眼疾手快闪开了,恶咒生效,不可一世的Amanda只成功了一半。
但就因为这一半的黑魔法,她再次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
她想她对Blake是有点好感的,如果Blake能像这段时间那样一直陪着她就好了。
有时候,人必须要贪心,才能有所获。
现在,她要去见谁?
木门里是一座庭院。夜色笼罩下,一切都浸没在浅淡如水的月光里,静得好似陷入了沉睡。踩着铺在青草地上的石板路,沿着庭中流水,跨过小巧的石桥,再穿过亭子,在庭院的最深处,有栋风格别致的木楼。那楼的风格像极了Yang曾经在老爹的地图册上见过的Mistral建筑。
现在她可以肯定,她还是阴差阳错地来到了Mistral。但个庭院和那栋楼,是最有那种东方韵味的地方,而不像外面的鳞次栉比的楼房建筑和拥堵繁华的街道,充满了Vale式的现代化,而失去了它的本真。
Yang听见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她走近去看,发现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女孩。柔和温暖的光溢满小楼,从木窗的缝隙中溜了出来,照在那小小的颤抖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黑发的女孩,头上长着对猫耳朵。她上身穿着立领斜襟的开袖衫,下身则是黑色百褶裙。她把脸颊枕进膝盖里,用手背不停地抹泪。
“Blake?”Yang试探道。
黑发女孩抬起挂着泪痕的脸庞,惊讶地望向她。
就是这样,Yang见到了曾经的Blake。不是现在镇定自若的女巫Belladonna,也不是最开始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小小Blake,而是最绝望时候的那个Bla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