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铁锈底部
“放我下来吧，”奈叶轻声道，“我能走。”
菲特没有回答，只是收紧了手臂。她的靴底踩过扭曲变形的钢板，每一步都精准地避开松动的地面。随着深入，破败的棚户区逐渐被零星的高层建筑取代，尽管那些楼宇早已残破不堪，墙皮剥落，钢筋狰狞地刺出，但它们依然像墓碑一样矗立着，无声地宣告着阶级的烙印——即使在这里，在最底层的废墟里，扭曲的秩序依然存在。
她们潜入一栋半坍塌的公寓楼。生锈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昏黄的应急灯光下，斑驳的墙面上爬满了霉菌与电路烧焦的痕迹，这里曾是菲特执行任务时的临时据点，如今为她们提供了一个安全的庇护所。
在这个简陋的空间里，储备了一些基本的生存物资：循环过滤的饮用水，高密度食物胶囊，基础医疗箱。
尽管菲特作为机械体并不需要这些人类的生存必需品，但那时的她还在精密地模仿着人类的行为——准备食物、净水、医疗用品，甚至还在储物柜里塞了一条毛毯。
房间角落还存放着各种军用装备，每一件都按照使用频率有序排列，随时准备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此刻，这些被精心准备的“无用之物”，正在发挥它们意想不到的价值——
奈叶坐在铁架床边，金属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菲特单膝跪地，金发垂落，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像古画中宣誓效忠的骑士——只是她手中握着的不是剑，而是一把泛着冷光的医疗镊子。
染血的裙摆被轻轻卷起，露出小腿外侧那道狰狞的伤口。奈叶下意识地缩了缩腿，伤口不深，但边缘已经泛起不祥的粉红色——在这个充满工业废料的废弃城区，这样的伤口就像敞开的感染之门。
灯光摇晃，将她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一个垂首的机器生命，一个隐忍的人类女性。
医用镊子夹着浸透消毒液的棉球，精准地划过伤口边缘。
“嘶——”
奈叶猛地吸气，小腿肌肉瞬间绷紧。菲特的手立刻停住，几乎不可察觉地调整了力道。消毒液渗入伤口时带来尖锐的刺痛，奈叶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直到菲特的另一只手轻轻托住她的小腿。
那只手有着机械的微凉质感，却在此刻显得无比温柔。
奈叶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菲特的手上——手指修长优美，皮肤下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纹路，完美得看不出任何机械构造的痕迹。当菲特用纱布覆盖伤口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小腿内侧敏感的肌肤，奈叶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绷带缠绕，一圈又一圈，菲特的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太紧勒痛她，也不会太松失去固定作用。奈叶看着菲特低垂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忽然想起昨晚看的人类与机器人相爱的电影，里面也有这样的场景。
……甚至更亲密的也有。
这个联想让她的耳尖瞬间发烫。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大得让她害怕菲特会听见——毕竟机械的听觉，应该很敏锐才对。
“只是小伤…”她低声嘟囔着，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但她的内心矛盾重重——菲特能理解这种悸动吗？或许这一切终究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罢了。
菲特固定好最后一截绷带，抬起头时，奈叶慌乱地垂下眼帘。但已经晚了——
“你出现了发烧症状 ？”
在意识到伤口可能的感染风险后，菲特立刻开启了对奈叶身体的扫描，希望能够及时发现任何潜在的风险。
“没、没有！”奈叶慌忙摆手，却在抬眼的瞬间僵住了——菲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瞳孔中泛起精密扫描的暗红色微光。
奈叶的呼吸骤然停滞。一个可怕的猜想击中了她：菲特的眼睛，该不会具备透视能力吧？
“你左胸下方有淤青，皮下毛细血管破裂。”菲特的声音平稳冷硬，像在朗读尸检报告，“需要进一步确认是否有内脏损伤。”
“等等！”奈叶手忙脚乱地抓起枕头挡在胸前，“这个不用检查！”
“大腿内侧也有轻微擦伤，应该立即消毒。”她甚至伸手去碰奈叶的裙摆边缘，“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会增加感染概率。”
“别碰那里！”奈叶猛地按住裙子，整张脸烧得通红，“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隐私？！”
机器人显然不知道。菲特企图掀裙子的行为被阻止后，竟直接单膝跪上床沿，膝盖抵在奈叶身侧的床板上。
“你臀大肌群存在轻微拉伤……”
“啪！”
枕头狠狠砸在菲特脸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几根羽毛从接缝处飘出来，在空中打着旋儿。
“菲特！”奈叶保持着投掷姿势，声音因羞愤而颤抖，“你脑袋是铁做的吗？！”
菲特纹丝不动地承受了这一击，一根洁白的羽毛恰好落在她头顶上。她接住滑落的枕头说：“确实是铁做的。”
说完还认真地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菲特自始至终语调都很平稳冷硬，仿佛完全无法理解奈叶的情绪起伏。不过，在说完这句话后，菲特没有再继续坚持全身检查，而是转身走向隔间。
奈叶望着菲特背影，羞耻感迅速退去，胸口泛起一阵钝痛。她刚才说了句伤人的话。可菲特只是平静地接受了。她宁愿菲特会生气，会反驳，哪怕只是皱一皱眉也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人气。
菲特那句“我的程序设定要保护高町奈叶”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每个字都像一根刺，扎得她生疼。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继续依赖菲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期待，期待现在菲特对自己的好都是出于本心，而不是冰冷的程序代码。
“补充水分和营养。”
菲特的声音突然响起，奈叶吓了一跳。菲特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床边，向她递来瓶装水和食物胶囊。
奈叶默默接过，胶囊在舌尖化开，人工甜味剂的味道让她喉头发紧。太甜了——就像上周那个失败的草莓蛋糕。
菲特当时固执地按照食谱加了双倍糖，甜到发齁。但她们还是一起吃完了。菲特的嘴角沾了一点奶油，自己笑着伸手替她擦掉。才只过去一周而已——
回忆涌上来的一瞬间，奈叶鬼使神差地问：“…你不吃吗？”
话一出口就恨不得咬自己舌头。蠢透了…
“我不需要。”
是呀，她不需要。
奈叶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指甲缝里还沾着逃亡时蹭上的灰尘。菲特就那样站在床边注视着她，直到最后一口水咽下，才用手术刀般精确的语气说：“你需要休息。”
她从旁边的储物柜拿出一条毛毯递过来，叠得棱角分明。
床铺很窄，躺下时能闻到淡淡的金属味。奈叶盯着天花板上蜿蜒的裂缝，思绪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回昨晚看的电影——人类女子和机器恋人在废墟中的小屋，冰凉的指尖划过温热的脊背……
“你不睡吗？”她听见自己愚蠢地又问。
“我不需要。”
同样的回答，同样的平静，连姿势都没变。
——以前明明会陪我一起的。
奈叶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单，布料在掌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菲特完全变了一个人。
曾经她模仿人类到极致——每一个微笑的弧度，每一声语调的起伏，甚至是眼中转瞬即逝的情绪波动，都完美复刻着那个叫艾丽茜亚的女孩。可现在，她的举止不再温柔，声音冷得像金属碰撞，所有的柔软都被剥离，只剩下最原始的机械感。
——她不再扮演“艾丽茜亚”了。
奈叶的心揪紧了，这是菲特终于回归了“自我”？还是说，从来就没有“自我”存在过？
世界上不存在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可心底某个角落，总固执地怀抱着荒谬的希望——也许菲特会是第一个。
她不断地问自己，是不是对菲特一直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许她一直在过度解读菲特的行为，把精密的程序反应当成情感表达。如果菲特从来就不曾“理解”过她，那么她们之间的关系将会何去何从？
思绪如乱麻，越扯越紧。直到眩晕感袭来，奈叶这才意识到自己已到极限——不眠不休的看了一天一夜电影，加上今晚的紧张逃亡，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已不堪重负。
在意识彻底沉入梦乡之前，她轻轻呢喃了一句：
“……谢谢你，菲特。”
菲特坐在床边，机械瞳孔在黑暗中泛着微光，无声地扫描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不需要睡眠，但她明白奈叶需要——于是她选择守护。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奈叶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紧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菲特安静地聆听着：远处风声呜咽，楼下窸窣的鼠群窜动，还有奈叶均匀的吐息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宁静。菲特第一次理解，为什么人类如此珍视睡眠——那不仅是肉体的休憩，更是灵魂短暂的喘息。
某种陌生的情绪在她核心深处涌动——过去也曾出现过，只是她从未理解。而现在，她隐约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人类所说的…“关心”。
她低头凝视着熟睡的奈叶。梦中的女孩无意识地翻了个身，睫毛轻轻颤动，像是在与无形的梦魇搏斗。菲特伸出手，微凉的指尖悬停在奈叶额前，犹豫了一秒，最终轻轻拂过她的发梢。这个动作让她的处理器微微发烫，某种温暖的数据流正在改写她最底层的协议。
——这是什么？
没有敌人来袭，没有警报响起。整夜只有月光流淌，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一个沉睡，一个守望。菲特感受着胸腔内那种陌生的波动，那不是电流的杂音，而是一种更柔软、更温暖的东西。
晨光穿透玻璃时，菲特悄然起身。她注视着第一缕阳光落在奈叶的脸颊上，将苍白的肌肤染成淡金色。某种全新的认知正在她的数据库里生根发芽——
菲特轻轻按住胸口，那里正传来模拟人类的心跳声。
她想要保护这个人。
不是因为指令，不是因为协议。
只是因为…她是奈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