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西想起自己在家乡时,即使是同族之间也很难融入其中的她,常常因为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而陷入尴尬的情境,她一直在想是否是自己太过……怪异。那时她就不禁幻想着,如果能在半人的国度——那个大家都各不相同的地方待着,自己应该会更加舒适吧。
可她一定是太天真了。如今,在喀沃代的皇家庭院之中,她和三个各不相同的半人却尴尬着面面相觑,她们分别长着龙角、鹿角还有羽毛,可和在故乡时偶尔感受到的如出一辙的羞耻和尴尬填满了瑟西的胸腔。尽管她什么都没有做。
仍然伫在原地的忒弥斯好像不知道是该转身离去,还是说点什么再转身离去。瑟西不敢再靠近厄洛忒丝,可是也不敢直接起身逃离——不管怎么说都不太尊敬,即使她刚刚似乎要至瑟西于危险的境地。此时此刻似乎唯一该发话的人,厄洛忒丝,和瑟西以及忒弥斯一般沉默。
瑟西抬眼看向厄洛忒丝,对方却没有看她,只是低着脑袋,一副难言的表情。最后,忒弥斯终于打破了这场尴尬到极致的庭中会面:
“……全人,过来。”
瑟西如释重负地起身,走出石庭,但还是心有余悸地瞥了厄洛忒丝一眼,对方——仍然没有看她。
忒弥斯转身向离去的方向迈步,坐在她肩膀上的克珊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转向抓紧了忒弥斯脑袋上的角。瑟西则加快脚程,跟上了忒弥斯。
“你……”
等她们终于从厄洛忒丝的视野之中消失之后,忒弥斯开口,像是想问些什么,但是又想起骑在自己肩膀上的克珊特,止住了话头。
“我先把她送回去,再回房间。”
回到宫殿之中后,忒弥斯走向别的方向——大概是公主克珊特的房间,而瑟西在偌大的宫殿中伫立了一会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瑟西愣愣地坐在床上,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说想要防备佩涅罗这种有着明确目的性和立场的人伤害自己的话,只要顺着她的心意想法就好,但是厄洛忒丝——瑟西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出现在此地,到底想要从她的身上获得什么,而这种未知让厄洛忒丝变得更加棘手,更别提她本身是阿弗斯的王族,尽管阿弗斯和全人的关系比较平和,但是已经身为全人弃子、半人附属的瑟西的命,在她面前仍然是一文不值的。
她当然不想惹麻烦,如果她惹了麻烦,首先作为一个弱小的全人,她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能力,其次她的麻烦也是属于目前和她有着紧密联系的忒弥斯的麻烦,就这点而言,她的麻烦都会被翻倍。
可是,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谨慎和乖巧了,她只是听从这些身居高位之人的命令,又或许这谨慎和乖巧本身就是一种笨拙和愚钝?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在她深陷自我挣扎的泥潭之时,门口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终于破门而入——倒也不能这么说,忒弥斯姑且还是保持着冷静,脸上没有怒意、也没有别的什么感情,只是仍然保留着些许尴尬,而这份尴尬则促使她变得有些毛燥。
她关上房间的门,来到瑟西的身边。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想寒暄太多的忒弥斯,犹豫但单刀直入地开口了。
瑟西也只好一五一十地把发生的事情、对话都讲述了一遍,结束之后,她微微抬头、有些心惊胆战地看向忒弥斯。
忒弥斯仍然没什么反应,只是脸上充满了迷惑。沉思许久后,她叹了一口气。
“搞不懂这群人都在干嘛……”
忒弥斯躺倒在床上。
“忒弥斯大人……没有生气吗?”
瑟西唯唯诺诺地发问道,忒弥斯微微抬起脑袋:“我为什么会生气,你又没做错什么。是那个鸟毛怪胎的问题。”
瑟西放下心来,忒弥斯虽然性格古怪还有些凶残,但是姑且还是讲理的人。
“‘不可能’……你还真敢说啊。”
像是思考了一番之后,忒弥斯突然坐起了身子,靠近了瑟西。
“您、您说什么……?”
“那家伙问你有没有可能爱上我的时候,你不是说‘不可能’吗?”
“啊…呃……抱歉,忒弥斯大人。”
瑟西有些尴尬,她本来当然不想说这段对话的,但是她担心任何可能酿成惨剧的隐瞒,所以只好一字一句地重现了。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那个鸟毛怪胎——就是因为你这个‘不可能’才来的。”
忒弥斯直视着瑟西的双眼,瑟西不禁眨眨眼睛,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本来还在纳闷,有头有脸的阿弗斯王族我应该或多或少都认识……那家伙,我从来没见过,八成是个野种什么的。现在我知道了,她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爱神’。”
“‘爱神’?”
“嗯,你们全人和阿弗斯挺亲近的吧。”忒弥斯露出戏谑的表情,“你们很热衷于生育后代不是吗?和我们半人不一样。而阿弗斯在你们那里是——”
“爱情的象征……”
瑟西自然地回答道,但她还是不明白忒弥斯的意思。
“没错。但是你知道为什么阿弗斯会有着这样的名头吗?”忒弥斯当然不是真心在提问,她继续着,“那是因为在阿弗斯里确实有着这种能力的人存在。那个厄洛忒丝,是这几百年以来最为强大的、真正的‘爱神’。”
瑟西陷入了讶异的沉默,但忒弥斯耸耸肩,“当然,这名头是个讽刺……世上哪会有那么好的事情?她的祝福要真是什么好东西,也不至于是那个鬼样子——她的祝福是带有诅咒的,因为她而相爱的话,一定会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比如生出个怪物啊或者直接在某天共赴黄泉什么的。”
忒弥斯似乎终于把对于厄洛忒丝的传闻抖了个干净,瑟西突然明了了厄洛忒丝出现在此的意义。
“所以……佩涅罗大人,是想拜托厄洛忒丝大人让我们相爱……?这样的话难以解除的誓言也可以顺理成章地继续存在下去了?”
“大概是吧,不过这可是带有诅咒的祝福,要是被母亲发现了她们都没好下场。我估计佩涅罗本来并不打算让厄洛忒丝露面的,但这家伙可真能惹麻烦……”
瑟西不禁想起厄洛忒丝闯入会议那天佩涅罗脸上的怒容,她不敢想象假如佩涅罗知道厄洛忒丝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的话,佩涅罗会有多愤怒。
“可是,忒弥斯大人,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对我……”
瑟西回忆起厄洛忒丝那双令人发疯的金色眼眸。如果她的任务是让忒弥斯和自己相爱,那她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对待自己呢。
“我哪知道。我早说了她们都是怪人,而且那家伙又是在王室里长大的野种,性格不奇怪反而才奇怪呢。”
到头来瑟西最在意的问题还是没能被解决……但好歹忒弥斯提供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既然如此的话,忒弥斯大人为什么和公主在一起?”
或许是终于稍微宽心了一些,瑟西顺势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呃……”忒弥斯的尾巴翘了起来,像是在思索一个恰当的借口和理由,但在那之前,瑟西无奈地开口:“您……实在是没事做是吗?”
“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那小鬼总是缠着我!”
忒弥斯有些气急败坏道,但是摇来摇去的尾巴暴露了她的心虚。瑟西懒得再捉弄她,只能说她和她的长姐一样心大。
“好吧,这个先暂且不论……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我哪知道。”
“现在的处境不是挺危险的吗……而且佩涅罗大人做出这种行为,那不就说明——大概没有什么可以解除誓言的方法?我们在她眼里是个巨大的麻烦,而我们刚刚又某种意义上招惹了厄洛忒丝大人。”
“哼,那不是正合你意?如果我们身上的誓言解除了,你不就彻底完蛋了?”
忒弥斯的面庞靠近,眯起眼睛,以细长的瞳孔检验着瑟西的真意。瑟西叹了口气,微微别过脑袋,以躲避忒弥斯的强烈视线。
可现在能好到哪里去?每天都心惊胆战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结束呢,虽然瑟西也挺高兴自己能活下来,活在半人们的身边,但她们的性格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古怪得多。瑟西不知道要再和死神擦肩而过几次自己才会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
但正如忒弥斯所言,这誓言是她自己亲手施下的,她没有反过来抱怨现状、责怪忒弥斯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权利。
“不过确实……两边现在都很麻烦。我们最好不要坐以待毙……”
这么说着又拉远距离的忒弥斯,好像终于情愿配合着做出点措施了,瑟西不禁有一丝感动。
“那——我们就顺着她们好咯。”
忒弥斯竖起一根手指,而瑟西呆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假装关系很好……假装我们相爱了。这样她们觉得没问题了就会把我们送回去。”
“不不不……这实际上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不是吗,而且回去了要怎么和拉托娜大人交代?”
“走一步是一步呗,但总比在异国他乡心惊胆战地待着好吧?说到底我从来没想过要到这里来,都是母亲的意愿。”
说到这里,忒弥斯显得有些烦躁。
“那……真的能做到吗?”
“有什么做不到的?爱上我不可能,装装样子还不行?”
忒弥斯冷哼一声,似乎不打算轻易放过说过这句话的瑟西。瑟西咽了咽口水,感觉明天又是一场全新的劫难。
***
瑟西发现忒弥斯对于“相爱”的理解比她想象中的更加简单——就是一整天都黏在一起,或者说只要有人在看着,就黏在一起。
而瑟西要做的,则是不让自己的表情在忒弥斯靠过来的时候太糟糕。
为了不暴露给太多人,她们没有告诉、也暂时没打算告诉波洛尼娅她们宏伟的归乡大计,因此完全不知情的波洛尼娅在看到她们靠在一起的时候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惊讶表情。
“你们……发生什么了吗?”
“我们共处一室、敞开心扉、一拍即合、无话不谈了。”
共同前往早餐餐桌的路上,忒弥斯挽着瑟西的手臂,笑眯眯地说着。瑟西身上不禁起了鸡皮疙瘩。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而这个行为的本身就是对于忒弥斯的话的一种担保,像波洛尼娅这样的人,本就不太会怀疑家人的话(尽管她或许很清楚忒弥斯的本性),再加上瑟西的默认,她便别扭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仿佛看着什么猎奇狰狞但是又惹人注目的东西一般,以不知所措的眼光打量着紧紧相贴的自家妹妹和自己的朋友,一直到餐桌之上。
“各位早安。”
位于餐桌最前端的奥德萨对着德拉贡忒斯的三人打着招呼,她的目光短暂地在忒弥斯和瑟西挽着的手上停留了一下,很快便像是完全不在意一般转移了视线。而位于在她身边的佩涅罗也是差不多的反应。
瑟西侧目瞥了眼忒弥斯,她的脸上依旧笑意盈盈,看得瑟西心里有点发毛。
最后来到餐厅的厄洛忒丝——从她第一次和大家同座开始,她一定会在每一场会面和会餐中迟到,大家都已习以为常。
和比较收敛、毫不过问的奥德萨以及佩涅罗相比,自注意到瑟西和忒弥斯异样的亲密开始,厄洛忒丝完全不掩饰自己直接的目光,死死盯着这两人。瑟西有些不敢和她对视,默默低下了头。
早餐在微妙而尴尬的沉默之中结束了。
“那么,我们就先行告退了。”
忒弥斯拽着瑟西——尽管她表现得像是亲昵地牵起瑟西的手,但是实际上瑟西感觉自己的手被攥得生疼——从餐桌上起身,一同离开了餐桌。而看到忒弥斯和瑟西离开,波洛尼娅似乎瞄准了这个时机,打算好好询问她们发生了什么,同样短暂地招呼了一下便起身跟上了那两人。
确认她们都消失在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地方后,佩涅罗放下了手中的餐具,“厄洛忒丝,你成功了是吗。”
“我……”
厄洛忒丝漫不经心地倒腾着餐盘之中的食物,似乎对此也一头雾水。佩涅罗看出了她的焦躁,但没有进一步追问,只是紧盯着她。
“我不知道啊,我没有特别做什么,可能我的存在本身也会有所影响吧……”厄洛忒丝似乎对于这种无言的凝视难以忍耐,一边揉着本就杂乱的浅金发丝一边猛然起身,“没胃口,你们慢慢吃。”随后她便像是逃离一般离开了这里。
长而宽的餐桌上终于只剩下了喀沃代的两位统治者,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奥德萨开口了:
“佩涅罗……你是不是太紧绷了?”
奥德萨关切地看向自己的妻子兼恩师,她总是太过未雨绸缪、杞人忧天,以至于把来自德拉贡忒斯的委托看作一场不可避免的威胁。
“没有的事,陛下。”
佩涅罗轻轻摇头,奥德萨这才放松了表情,她知道佩涅罗不会欺骗自己。
“我只是不太清楚现状。厄洛忒丝的能力很强大,但是她本身太随心所欲、太不稳定了。虽然我很想相信她,可德拉贡忒斯城主之女和那位魔女看起来实在是不太自然,我之后会再多问问她的,陛下。”
“嗯……你愿意这么尽心尽力我很欣慰,但是不要把自己逼太紧,也不要把厄洛忒丝大人逼太紧了。”
后半部分对于佩涅罗来说似乎是个难题,她近乎完美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正在思索着这道难题的最优解。
“说起来,在这起事件之前,你都没和我提起过厄洛忒丝大人呢,之后闲暇时可以和我聊聊吗,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很努力想要了解她,但可惜的是她似乎不太愿意领情。”
奥德萨苦哈哈地笑着,正如她曾经向佩涅罗询问她独自一人难以解开的问题那般,佩涅罗的表情不禁变得柔和。她微微抬眼,让思绪短暂地飘向了那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春光灿烂、百花齐放景象的家乡,以及在那幻梦和仙境之中孑然一身的厄洛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