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_Deorbit
列车平稳的行驶着,五秒一次的震荡从坚硬的座椅传递到身上,子夜冰冷的空气从铁皮的缝隙中渗出。
电子播报一直在浑浊地嘶鸣,机械地将时速念出来。我们现在,正在以三百米每秒的速度远离着。
即使依偎在一起也感觉不到温暖,我捧住千早的双手,寒冷的感觉又多了一份。
二十三天,不长也不短,对于一直生活在此的千早,只是呼吸间转瞬即逝的事情。
但对于在我耳边响起的声音,这是我们流逝的全部寿命。
自从我的记忆在隆冬中消融的开始,千早的声音就铭刻在时间上,犹如余生中的路标一般,跟随着,我执拗地依赖着千早,像蜷缩在母亲的怀中。
对于我来说,这是很温暖的事情,今后无论我如何行走,都不再是次孤身一人了。
那么,千早呢?
灰烬的味道随风而来,低沉地流淌着,我不禁咳嗽着。
黑暗中,忽然有什么东西轻轻拢住我的脸,消毒剂的味道涌入肺中。
“要从火中间经过了,不要摘下来。”
千早的声音朦朦胧胧地,应该也带着面罩。
我紧紧抱紧千早,她的身体在不断痉挛,微弱的颤抖在千早的抑制下漏出来。
“即使外面燃起大火,列车里也一点都暖不起来呢。”
干涩的声音震动着,千早沙哑地笑着。
嘴里泛起苦味,想说些什么却无法发出声音。
“千早,在害怕么?”
千早轻轻摇动发丝,窸窣的声音像是在否定着,又仿佛在摆脱无形之物。
牙齿相碰的声音,传入耳中。
“……不知道。”
言语在咽喉粉碎的声音在面罩下变得混乱,空虚的气流从千早口中呼出。
眼前隐约浮现出一副失神的脸庞,憔悴的姿态只是看着就会于心不忍。
“千早,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滞后的声音响起来,千早憔悴地说。
“不是不问么。”
“因为感觉你说出来会很难受。”
“那……”
“可是千早现在看起来更难受。”
“……骗人。”
“说出来吧,千早可以……向我倾诉的。”
我伏在千早的双腿上问她,但是回应迟迟没有出现,只有身体下的颤抖无声地传播着。
是列车在动摇么。
“那天晚上……”
千早犹豫地开口了。
我抬起头,千早的吐息轻柔地降在脸上,冰冷的气息没有任何味道,仿佛枯竭一般的消散了。
“手塜前辈……”
随着熟悉的名字脱口,千早的身体更加剧烈的颤栗着,每一丝肌肉都僵硬地紧绷着。
“手塜他……”
手塜先生,千早时常去见面的人。
“唔……”
我伸向千早的双手,千早胡乱地握住,失去理智的力量感在手心弥漫着,冷静时回复的体温再次褪去了。
“手塜前辈……没有,手塜……”
湿润而温暖的感觉落在手背上,像是黑潮般涌动着,千早屏住呼吸,极力压抑着泪水。
“我……是,我想……”
“他,他……不。”
忽然间,千早抬起手臂,我向后跌倒。车厢内不可思议地安静下来。
我以为千早跑开了,但是直到我重新摸索着站起来,才听到那个声音。
仿佛是被陷阱捕获的猎物,在生命流尽最后一滴时发出的声音。
我似乎能看见,千早将生命倾倒时的样子。
她的双手,紧紧地扣在脖子上,颈部的皮肤因淤塞而呈现苍紫色。
胸腔本能地寻求氧气,但是只能痉挛般狂乱地起伏着。
“不要这样!”
我冲过去拆开她的胳膊,巨大的力气如同僵死的尸体。
当我意识到这个可怖的想象时,不禁一同战栗起来。
那样的事情,我不想见到,我不想出现在脑子里。
啊啊,不要。
“停下!”
我无力地握住千早的小臂,却没办法做任何事。
千早的呻吟从紧锁的喉咙中渗出,空气摩擦声带,像是锈蚀的风琴。
她全身都不停地抖着。
“千早……”
我松开了手,向千早靠近。
当我意识到千早是在强迫自己镇静时,发现自己也在害怕。
彼此相近,两颗紊乱的心都在失控地跳动。
不要怕,这种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我试着触摸千早手心,手掌被紧紧握住了。
压抑的声音渐渐变成抽咽,尽可能地捕获周围的空气。
面罩不知什么时候弄掉了,每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我把千早给我的面罩递还给她,但是被推开了。
千早有意识地调整呼吸,渐渐平静下来。
“手塜前辈死了。”
像是确认一般的,确认了前辈的死讯。
“没有,逃掉么?”
千早没有说话,呼吸稍微变快了一些。
仔细一想的话,我们在失火之前就离开了这座城市。
如果手塜先生和千早见过面的话,应该也会逃走的吧。
我甩了甩脑袋,不想再思考下去了。
“现在我们在铁道上通过,那边是燃烧的火。”
千早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静静地说着。
我想象着曾经见过的城市,模糊的布景上蒙上了一层火焰。
“桥梁在高温下崩解,坠落。”
于是听见了沉重的闷响。
“路灯融化得不成样子,四处流着。”
“街道上,没有一个人……”
言语再次破碎掉,千早咳嗽着。
“连哭声也听不到……”
“咳……”
千早抽噎着,咽下没有说完的话。
“为什么……”
仿佛凝滞了一般,千早的声音戛然而止,我伸手摸索着,千早望着什么地方,潮湿的东西从她的锁骨落到我的手上。
列车宁静地行驶着,钟摆一样的颠簸跳动着,双手渐渐被浸湿,不知时间在呼吸中变快还是变慢了。
我捏住千早的衣边,沉默着,仿佛成为了雕像的一部分。
不知何时,手边传来一小片微凉的感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触碰我。
咚咚咚地。
似乎永无止境地行驶下去,在烈火中烘烤的车皮逐渐升温,温热的空气流淌着。
哐当哐当的声音,循环着。
从始至终,出发,结束,就这样纯洁地行驶的列车,不知何时发车了。
见到光明,遇到黑暗,穿行而过存在着,灯火在摇曳着的影子,映在脸上。
月光澄澈得似乎结了薄冰,夜风浸润的窗下,桌椅渐渐剥夺走身体的温度。
重叠起来的光影一幕幕闪过。
温暖而又寒冷的东西。
如鲠在喉的苦涩。
千早一言不发的样子,有一点可怕。
伸出手却握不住任何东西的无望。
在那时消失了。
顺着指尖漫上来的千早的冰凉的手和五指交织,体温渐渐溶在一起。
均匀的呼吸从额头前降下来,手被轻轻地捏住了。
仓皇的心跳声,和车轨共鸣。手,像是在确认手指数量一般细细地一支支分开。
千早的双手分别握住我的右手的一半,宁静而轻柔地承载着右手的重力。
拇指从指根滑向指尖,不知是谁的脉搏在这份连接间传递着。
湖面一样蔓延的沉寂,以及抚摸,让我有一些害怕。
心脏的一部分似乎缺失了,而依旧完整的我的心脏,正有不属于我的一部分在跳动。
车厢摇晃着,随着裙摆而摇曳着。
城市被火焰一小口一小口地蚕食着,不容呼吸地吞咽着,不属于城市的一部分正在以三百米每秒的速度离开它。
剩下的部分,无声无息的燃烧,最后变成灰烬。
在漫长是时间中,照亮天穹火焰消逝了,铺满灰尘的建筑,难以言喻的话语。
为什么呢?
“我们不是跑掉了么。”
手上的触觉停下了,均匀的呼吸清晰地在耳边回响。
电子的汽笛声突然响起,我被惊到了,不禁缩紧身体,但是右手依旧留在原处。
“千早……?”
我伸出左手,在千早的眼前挥了挥,没有反应。
“你累了——唔。”
双手被紧紧握住,像是束缚又像是祈求般地被牵住,接近至祈祷时的位置,然而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我们逃出来了。”
我犹疑地点了点头,千早嘶哑的声音空灵地碎在空气中,微弱得难以察觉。
“我们逃出来了。”
虚弱的气息重复着,千早的精神似乎回复了一些,一直紧张的身体终于变得松软,撑不住倾倒在我身前。
“巴,我们……”
千早的声音,还是像深海一般深邃而无波,可是又竭力抿出一丝笑意。
“我们……”
说完,千早笑起来,绵软的笑声在面前震动着。
之前,千早也常常对我微笑,像是故意让我听见似的刻意呼出笑声,千早的笑容一直很平静。
不过这一次不一样。
千早很舒心地笑着。
可是为什么,我的身体在隐隐作痛。
笑声回荡着,渐渐淡去,我的胸侧传来试探的触觉,然后被轻轻抱住了。
“这片城市曾今是繁荣的枢纽,庞大的花园。”
熟悉而温柔的在耳边低语。
“建筑群落链接着天际线,公路从中心放射开。”
“在这片土地流淌的河流是城市的动脉,从经济的心脏穿流而过。”
千早诉说着我熟悉的景色,苍白的声音勾勒出一些线条。
“黄昏至夜晚,一切都开始闪烁。”
“餐厅和居酒屋开始营业,而街道的车流开始变得稀疏。”
“行人漫步在卵石制的街道上。”
“学生们骑着自行车,在植物边滑过。”
“我们就身处在这样的城市之中……”
随着一声巨响,强风呼啸灌入,烟的味道已经消失了,冷冽的空气有着卵石独有的气息。
“这里是城市尽头的车站,深夜中微弱的明灯,不归者与望眼欲穿的人们聚集在这里。”
忽然,我被紧紧拥住。
“不要怕,抓紧我。”
我紧紧搂住千早的脖子,随后世界摇摆起来,重力在脚下消失了。
随后,身后传来地狱般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