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巨变未如期

作者:逸话光语(E犬原创)
更新时间:2024-09-01 0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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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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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港城的天平海阔、丰京城的恢弘气象。


重新回味到这些的三千,迫不及待地忘记了家乡山区湿漉漉、全年与白色阴云为伴的憋闷气氛。也许是这身体中的血脉,使她天生属于繁华、也善于居高临下地欣赏这繁华。


江港、丰京两地奔波纵然辛苦,但与自己相处是清净愉快的,而与微尘一般的妻子相识相处的、那不到2个月,就像一件远去的世俗考验。


过程有点惊心动魄,她亦不知自己交出了能判几分的答卷,但试验结束前天那最焦躁紧绷的一夜已经过去,结束铃拉响,惊觉剩下的只有悠长假期。


她有……大概是3年。


春季开学那天,白樱树和白梅满京城盛开、空中到处飘零细小碎纸片般的花瓣,被风吹着积在路牙边,又如堆叠的残雪。


中午,穿着艳紫红色春衫的荼燃冷不丁出现、邀请三千去赏春——在旧皇宫正南方的公园,植满花树的湖中岛,有店家在地铺设了红布垫坐席、四周支起淡紫布幕。


荼燃在前,走过通向小岛的石拱桥,指着紫帐说:“就是这里,像你那样只是在花下走来走去、可不算赏花,要坐下慢慢地品酒吃菜呀。”


她不怎么矮,却像雪中精怪一般动作轻巧。抱着她的小包自顾挑选远离人群视线的位置,在正午高悬的太阳和花枝下坐了。


周遭算不得热闹纷杂,适合私情朦胧的二人。酒过三巡,荼燃脸不红耳不赤,眼光满映落花缤纷,带有梦幻般的媚色,抬睫对三千说了这样一句,后来回想会觉得奇怪的话:


“三千,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结了婚,不意味着不工作了吧。”三千当时未深想,用手抹开盘边沾的落花,并不忌讳提及结婚的字眼,甚至试探荼燃忍耐度似的,强调事实说,“如今多了两张嘴,贴补家里也是要紧的事。”


“怪不得两地跑呢。咦,两张嘴?嫂子已经怀上了吗?三千这样的花根女、倒真如传言般……”面对三千的试探,荼燃的眼神展露出“无所谓”的俏色,甚至兴冲冲而略带低猥地调笑她。


她们的交流,从那场包办婚姻开始变得别扭、两不相让。


故意说话模棱两可的三千尝到苦果,她为荼燃的态度感到屈辱。但,是自己违背这段感情在先,她只好揭开并不精彩的底牌说:“哪有的事,是你……嫂子的小妹妹。”


“嗯?这样啊。”荼燃放下餐具,表现出吃到乏味料理的脸色,三千跟着尝了一口那盘炸制的海货。

名叫香口鱼,却因长途运输,鱼肉变得瘦薄而苦涩。


三千陈述自己认定的事实:“几年之内,不会有。”却不得不用一种作保证的语气。说完惆怅地觉得,自己给自己的羞辱又多了一层。


“这么说,不是三千不行嘛?也是,你这几年都会很忙的。”荼燃低头夹菜。她向三千的眼睛看,从鼻间轻喷气、伴着轻笑用一边后牙根咀嚼的样子,突然显得格外粗陋和陌生——她是太生气而口不择言了吗?三千无奈地想。


乏善可陈的料理、日光透过花枝长久烧灼于额侧、不曾停止坠落于盘中杯中捣乱的花瓣,使气氛逐渐变得焦躁难耐。


桌上四盘小菜并着玫瑰酿,都是荼燃自作主张点的。如此花期,店家为占据美景之地而付下大量报酬,成本都在座席里,菜做得难吃大概是必然。

加上三千又负责为荼燃多变的性情付账、似乎没理由道歉,到席散都一直憋闷着,什么话也没说。


那天回家之后,久经照耀的额侧红红的,三千发觉自己第一次被晒伤了。那块皮肤从变黑到掉下皮屑,她的聪明脑袋花了一整个月才恢复雪白光润。


三千明白,一支在花丛中多么招眼挺立的花,也无法挽留空中自由翩飞的蝴蝶,与荼燃暂时变得疏远是必然。三千趁此安心投入研究工作,与台灯和书香为伴,远离人群,日子似乎能过得快些。


令人感到宽慰的是,大半年后的春日,从家中寄来了一封信,是小泽写的。


【家中好。】


由于三千未给阿娘透露过自己的地址,以防被识字的阿娘写来雪片般的催婚信,这便是她收到的第一封家信了。三千知道小泽只认识为数不多的字符,恐怕就这歪歪扭扭的三个大字、还要请求阿娘的指导呢。


三千虽没回信,却慢慢见证了相距甚远的小泽的成长。一般隔一到两月寄来一封,信的内容有所丰富,从第二封【家中都好。】到【家中一切都很好。】


再过几月,去母校金伊洛大学和其他几所联盟国名校演讲、归国的三千,在学校收发室读到了【当家的放心,家中阿娘和我,还有泽妹,一切都好。】这样了不得的长句子。


见小泽字迹乖巧、如同那夜展现给自己的面貌,清秀可人,三千见字如人,头一次产生了欣然回信的想法。


写什么呢。【我也一切都好。】这样可以吗?但,马上又是冬假、去年就借口出外参加研究会没回家了,小泽和阿娘接到回信,会问我今年何时归家吧。


【我也都好,近来依然较为繁忙,钱已汇出,烦劳你照看家中诸事。】这样写呢?


细想时,荼燃从收发室前树影婆娑的地面走过,银杏重作金黄,她穿白裙搭配钩针的紫红色外搭,发染秋阳款款而来,端着一台银灰色的新相机笑说:“三千,你愿做我的模特吗?”


三千很快收起信件,点头了。像初见那日随荼燃漫步校园,能够体味到那时的温馨。


身旁女子满面娇媚羞涩,一丝阴翳也无,是有些令人诧异。路上她没有给三千拍照,却将三千带上了美院3号楼二层,这是一间朝南、空无人影的画室。


“做美术模特?怎么不早说。”

“当然怕你不答应,就先斩后奏咯。”


三千低眼打量自己,她刚从机场搭了几趟巴士、的士辗转回校,人困马乏暂且不论,穿的还是昨夜睡在飞机上用于避寒的黑色厚大衣,无奈道:“只是说,早打个招呼的话,我可以顺路去宿舍换身衣服。”


“你不打招呼就赶着回家办了酒席,不准我以牙还牙吗?”荼燃一边锁门、拉上窗帘、开灯,一边语带撒娇和凶狠地“报仇”。


她在三千冷然含疑的注视中,拉开中央木质小台上的折叠椅,从表面甩了斑驳颜料的道具箱里、拿出貌似是刚洗晒过的白布,抖开、仔细铺上座椅的深红皮坐垫,那样子,活像在她本不熟悉的灶台边团团转,料理唯一熟悉的菜肴。


荼燃满意于自己的杰作,抬头,保持着明媚笑容说:“今天气温暖和,而且现在是下午两点,不至于让你感冒嘛。”


“你的意思,要脱光?”三千不禁眯起眼睛,不热的双手藏进口袋包裹的温暖中,她摸到了细腻光滑的信封纸——目光懵懂的小泽去集市上挑挑拣拣、选择最好的信封信纸的景象,这种想象忽而浮现在她眼前。


“拜托嘛,我来丰京还没画过这里的花根女,因为民风保守、模特太难找了。难道做我一个人的模特,又同是女人,三千也会害羞吗?”荼燃娉婷独立,直视她的灰眼含有热切的紫红色,那该是钩针外搭的倒影而已。


三千知道她要做什么,不言不语、大步上前,俯身就去拿她丢在小台上的钥匙。荼燃像电影中貌似柔弱而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几乎同时俯身、温暖的指腹立即按住了她的手背。


三千的眼睛被她手指甲上荆棘般的纯黑色刺痛,望那近在咫尺的一双眼含有浓稠的怨愤和哀伤,眼光似乎已死,阴霾堆叠,瞳孔深若地狱。


“……等等再谈,现在不可以,好吗。”三千不愿说什么“再等1年多就够了”,感情存在太多骤变,更不是以年为周期、等量递增或递减的物质,她只能这样表达。


“三千……从来只许你欠我的吗!?”荼燃一手去搂她的后脖颈,几欲贴上她脸颊的红唇吐出悲声,“你到底在等什么?”


“荼燃!不可以,就是欠下情债、也不需以这样的方式……现在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三千动作很轻、但心情决绝地推开她,握了那钥匙在手心、如握彼此的救命符。面对疯狂发作的昔日情人,她眼含悲伤,“荼燃,你到底想要什么?别的几乎都可以……”


“瞧你……那么封建,美术模特、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荼燃抿唇直起身,嘴硬地否认了全部。她从头到脚恢复作端庄大方,转身端起胳膊背向这面,淡淡的声音飘来,“画画而已,我找别的模特也是一样。”


三千不愿再疑惑、痛苦于与荼燃凌乱痴缠的情感,更不愿爱与恨如此混合着无法抵消,污浊了彼此。


她转身离开,可是激动之下钥匙几次戳上硬实的门边,震得手指生疼。

她终是慢下来专心开锁,拉开门后看见走廊清冷空旷,她背向荼燃停驻,不忍地补充说:“我有不得已,你也有你的自由。荼燃,我只希望看着你……好好的。”


三千经历如此诀别般的事件,又身处百忙之中,忘记给小泽回信,直到两个月后收到了内容同样的信件。


字的末尾附上了她画的三张笑脸,分别是娘、她自己和泽妹。三千看见小泽灵动的简笔画,想起自己留学时参观聆听过的大师级漫画课,惊叹于小泽拥有那种朴拙却天然的才华,同时、心里漫上浅浅的愧疚。


已临近冬假和迎春节,她按照上次脑中所想回了信,又思及自己表露出仍然不回家的意向、定会叫小泽和娘失望,于是心中有补偿之意。她回宿舍数了数这段时间辛劳所得的津贴,给云好郎打去了电话。


“房屋扩建吗?太小的事了,您放心交给我!啊,卖猪?哎哎,放心交给我!定不会劳烦令堂和夫人的。”云好郎是个表面爽快,实则精明的人,既然满口应承下来,说明此事于他不构成负担。

事实上,也是如此,他按月汇报家中改建情况——


如三千所想,既然如今不愁钱财,就拆去恶臭的猪圈和那堵砖墙,改为带抽水马桶的厕所,使小泽免于喂猪琐事。房屋整体向东北方向拓展,使空间变得宽敞。


“就是令堂不愿意拆去现在住的卧房,说那雕梁什么的都是您已逝母亲留下的老东西,挪一挪就坏了。如此、令堂的卧房横在中间,厅堂没法扩建……”


“夫人没有跟着劝劝吗?娘的卧房改去西北,夜起上厕所也更方便的。”


“这个、这个,其实我还有个方案,在令堂房间旁再建个厕所,方便老太太夜起。厅堂嘛,就建在正东扩出去那一块、也算宽敞的,我接了电话线,再给您配个电话!”


虽不知为何谈及小泽的态度,云好郎就开始支支吾吾、百般讨好,但三千边听电话、边在脑中绘图,觉得这方案也算合理。

加上身后还等着几个要拨电话回家、问侯亲友的人,就匆匆答应说:“可以,那么麻烦你了,钱会给够。”



3个月后的初春,三千作为丰土国“新自由主义思想”的先锋,也许还因新闻照片上她的外貌美丽超凡,一时走了好运,在此思潮蔓延到的周边国家后、如明星般名声大噪。


三千辗转各国高校演讲归国,收获一干荣誉博士名号,虽都是虚名,也可谓春风得意,一时无两。


也许是临时受邀多跑了两个大学、耽误一周的缘故,归国当日,她才从报纸上看见家乡疫病横行的消息。


可巧的是,经过3天前中央政府与云城城长、城民防灾自治会的合意,全国各地通向云城的铁路交通已彻底被阻断。就算通过各种交通手段回云城,由于防疫的外出自戒要求,也鲜有接私活的司机愿意冒着被感染、处罚的风险,载客从城镇到山区中。


所有的邮递包裹,只信件还能寄送到达。


三千每天去收发室翻找许久,又过去一周,她恐慌无措地意识到,小泽确实没有再寄来任何一封报平安的家信。她紧急联系云好郎,对方染了轻症、在镇中家里隔离修养。


三千不顾自己的傲气,用几乎是央求的语气,拜托他病愈之后到自己家,确认妻母与泽妹的状况。


“我记得说过,厅堂桌上的电话已经能用了啊。”云好郎鼻音很重,语声漫漶,“不该啊,我脑子也烧坏了……?噢!我确实忘记告诉您了!电话号码是……”


“我知道了,我这就试试!”三千砰一声重重将学校的公共电话挂断,不顾身后几个满脸不耐的等候者,转而新拨了通电话。


是打通了,但等去一分钟都没人接,三千再拨,再等,直到拨去第三次,终于,静候的滴滴声中断,从对面振动来小泽小声呼唤自己的音波,三千心下一松,放下握紧电话线的手,喜悦道:“太好了,你没事吧!阿娘和泽妹呢?家里用的东西、食材还够吗?我……”


小泽突然在对面哭了:“当家的!……”


从她的哭声中,显示出她情绪的全面崩溃,她极力保持坚强、不使自己一直哭,坚持尝试对三千说话,因此声音噎进了激烈地吞咽哭泣的动静:“当家的……阿娘……阿娘昨天晚上睡着觉,突然走了……我害怕,现在到处都没有车……您还能回来送送阿娘吗?”


3年、会逢巨变?……

这才、2年不到而已、为什么上天就这样夺走了我的阿娘?!


“我、这就启程回家!你和泽妹不能离阿娘太近,知道吗,保护好自己……”三千虽保持着理智回话,却感到,身后焦躁不耐的世界也瞬间沉默了,目昏耳鸣之中,察觉有人把手扶上自己的肩头,她才发觉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向后倾斜。


“不是疫病……不会传染,是心衰病,阿娘一直吃的救心药,这两天突然说不顶用了,我买不到别的药,镇上的医生也病了不能来……阿娘说躺着就没事,人看着也好好的,可是昨天我去看的时候……怎么办、当家的……是我的疏忽……”

从对面一并传来的,还有泽妹远远的哭声。


“不是你的错!”三千抓紧听筒,用喊声将小泽稳住了,“小泽,按照我说的和泽妹好好待在家里,不能往外乱跑知不知道?别害怕,我这就回家,两天之内就到!”


“我知道了。当家的……我知道了。”


听见她乖乖回完话,三千才用重音嗯了一声。她火速挂上电话向宿舍奔去,途中迎面撞上了留校的荼燃。

对方听闻此等大事,说什么也要伴着她回去。


“你这个歪歪倒倒的样子,路上出了意外怎么办!”荼燃义正辞严地说。


三千和荼燃一路找寻能够载人去云城的车辆,又联系自己的熟人、荼燃的远房亲戚和母亲从前的同僚帮忙,总算履行对小泽的承诺,花费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地赶回了家。


奔来家门口迎接自己的小泽,脸上满是泪痕,三千拉着她的手,只觉凉得如同阴森鬼爪。


她面色沉暗,脸也消瘦了,原本微鼓的颊侧变平,腮部的肉消失不见。


阿娘面无痛苦之色地在睡梦中离世,似乎没受什么罪。


但是太过突然,也没有留下任何例如“你要和小泽和和满满地过日子”、“阿娘看不到孙女了”、“要继承你母亲云大义的遗志,将这个家……”之类含有遗憾和强烈意志的话语。


纵有那么一句,面对娘遗体的三千、也不会如同行尸走肉般呆立、惘然。


阿娘因心衰病而非疫病离世,故而不需被迅速拉去统一的地方火葬,而是按照当地习俗,在云溪河边举行了燃烧遗体和遗物的仪式。其后挑拣遗骨、葬入生前决定好的山头陵墓群中,虽然亲戚朋友多半不能来送行,也算留下了最后的体面。


“阿娘!记得来看我们!记得给我和当家的托梦啊!”跪于地面默哀的葬礼司仪、三千、荼燃和小泽之中,只有小泽不断发出这样尖利的喊叫声,刺耳到让三千耳朵重新开始嗡嗡鸣叫。


她感觉,好像得了失心疯的人夜半的嗥叫。


小泽还穿那件灰黑色的袄子,因悲伤,更加头发蓬乱、面庞污浊了。


湿凉沁骨的冬风中,烧去阿娘遗体的熊熊烈火,向三千脸上鼓动来猛烈干燥的热浪。她一言不发、只感万念俱灰,除了默然流泪的力气、只有一丝不能倒下的信念,支撑她在司仪指导下不断进行葬礼流程。


等火势衰微,司仪率先站起身说:“现在可以起来了。”荼燃和三千也随即站起,准备上前捡骨,只有小泽还跪在原地。


她面上除了乱发、污迹,就是吓人的铁青色。她嘴唇发紫,一手支地想要撑着自己站起来,三千还怔着看她,没有动作,荼燃却先察觉到小泽裤子后面缓缓扩大的湿润颜色,用手一蹭、全是血,她吓了一跳喊说:“嫂子!嫂子!你流血了!”


“不碍事,大概只是来了月事……”小泽对她笑说,嘴唇猛地一动,干涸起皮的地方就渗出了血丝。


“不行、快回家休息……三千,你愣什么!先送嫂子回家!”


小泽是因月事而腹痛——三千才反应过来,她上前俯身搀起这团灰黑色、皱缩成一团的妻子,感觉她如今轻飘飘的。


荼燃眼色严峻地回头,见沿河房屋的门口,有几个人不断向此处张望。她不假思索地脱下自己用来御寒的银灰色毛皮大衣,遮在小泽身后。


荼燃面色镇静地嘱咐三千:“你可不能慌,先回家照顾好嫂子,我和司仪在这儿等你。”


三千搀着小泽的一边胳膊,点头哑声道:“那麻烦你了,我再带件衣服来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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