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我们去旅行吧。”隔天清晨的日光落在地板上时,欧蒂娜从餐盘里插起一片火腿如此宣布,“毕竟公司给我放了长假,我不想浪费。”
她们没有花很多时间准备,在Anthy询问具体事宜准备制作时间表和待办计划时欧蒂娜阻止了它——以向它头上扣上一顶巨大遮阳帽的方式。
“这是一场即兴旅行,所以我们的计划就是随心所欲!”欧蒂娜一本正经地宣布,和前一晚缩在被子里满脸泪痕的样子大相径庭。Anthy在三秒之后才点头,作为一台人工智能,或许这是它最接近困惑的表现。
在午饭前她们就准备妥当,欧蒂娜换上豆沙绿吊带和像是从夏日度假刻板印象中抽出的橙绿印花短袖外套,短款牛仔裤下踩着亮色帆布鞋,挎着单肩包拎着旅行箱向前走,Anthy在她身后穿着白色平底鞋努力跟上她的脚步,一手扶着遮阳帽被风掀起的帽檐,水蓝和浅绿色的水彩印花长裙在它膝上卷成一小片翻涌的海水。
“欧蒂娜,真的不需要我来拿行李吗?”
“没事没事!但是我们要再跑快点,不然要赶不上这班电车啦!”欧蒂娜的回答被她匆匆丢在身后,滚到旅行箱一路疾驰的两排轮子里。
第一天的她们参观了智能化水族馆,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但这座水族馆全天无休的营业,灭绝的海洋动物以全息投影的方式保全了样貌并得以重现,在模拟海水的浅蓝色溶剂里无忧无虑地畅游,欧蒂娜贴近玻璃屏障,聚精会神盯着蓝鳍剑尾鱼和箱水母从她眼前游过,剑尾鱼闪亮的尾鳍划过完满的弧线,她几乎能感到波纹落在玻璃上的震颤,她转头对Anthy笑着说:这实在很奇妙,因为事实上这两个物种绝不会在同一空间中存在。
Anthy沐浴在巨大水箱落下的粼粼光斑之中,连身着的连衣裙都生出被海水浸泡过的蓝色,它可以很轻松地调取资料,告诉欧蒂娜眼前的鱼类属于什么品种、归属海域和栖息环境,然而它选择沉默不语,只是通过互联网调取了位置信息,找到了最近的纪念品商店,为欧蒂娜买下一个圆滚滚充满气的水母气球。它通过气球打结的方式和细微的重量差异,判定出其中的氢气在两周后就不再能支撑起气球漂浮,但那些细枝末节的讯息并不值得被记录。把水母气球递向欧蒂娜手中时,它看着眼前女人明朗的笑脸如此判定。
她们在水族馆附近的旅馆短暂停歇,这里曾经是个旅游景点,如今只有零星的行人,人群总是自发地涌向更繁华的地方,可是欧蒂娜说我们去更远的的地方吧,远一点,再远一点,她们搭上无人驾驶的列车,昏暗的车厢里只有窗外落进的灯光,一个又一个被切分的月光划过欧蒂娜沉睡的面孔和人工智能不眠的碧色眼睛。
第三天她们来到未来主题的宇宙星游乐园,银色的巨大飞船和蓝紫色的球体高悬在入口,欧蒂娜购买了一张门票并出示Anthy的陪同证件,她们乘坐星际摆渡船——和海盗船相似,不过船体装饰上了各色星星。锈迹在火箭头形状的船头弥漫,下坠时轨道上升起低温火焰,彗星拖尾一样在空中燃烧成苍蓝色的弧度,欧蒂娜在迎面而来的风里拥抱一般张开双臂,Anthy坐在她身边,因为内置的运动防抖装置看起来一如既往坐姿端正。
欢迎来到未来,纪念品店的招牌上这么写,每一句游乐场注意事项的末尾这么写,宇宙体验馆漆成深蓝色的圆顶上斑斓的霓虹灯上这么写。她们漫无目的地闲逛,手上拿着加入可食用闪粉和色素的蓝紫色碳酸饮料,做成星球形状的水果味棒棒糖,欧蒂娜丢掉吃完的食物包装,脑袋上戴着银色信号塔,或者一个铝制的镶嵌了三角形的头箍,她向Anthy吐了吐变成蓝色的舌头,她说现在我们都是外星人了。
最后一个游乐项目是摩天轮,在这里它被称作环月航行。欢迎来到未来,欧蒂娜和Anthy进入刷成陈旧金色的摩天轮内,窗框上的彩灯这么写,欧蒂娜望着彩灯直到摩天轮升到最高处,她俯瞰到一片漆黑,游乐场和周遭的灯火变成微弱的细小光点。
欧蒂娜耸耸肩,转过头对Anthy说很遗憾,未来看起来一片荒芜。
第六天她们跳下列车搭上轻轨,Anthy专注地注视窗外,全景观光窗让载具也成为游览的一部分,城市和高楼开始退却,欧蒂娜问:“这样的景色会让你觉得陌生吗?”Anthy摇摇头,她说:“这让我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我们离城市的边境还有多远。”
欧蒂娜牵住它微凉的右手,笑着说我们走吧,这里是终点站。
轻轨能到达最远的地方是一片人造沙滩,沙粒和海水由更远更远的——据说是由真正的海边切割搬运而来,过滤后的沙海去除了荒芜和杂质,呈现出丝绒和玻璃那样细腻而透亮的色泽。
纯白沙滩的热土在她们脚下,欧蒂娜从窄巷颜色缤纷的商铺和木架支起的摊位经过,带回宽大的编织草帽和橙红明黄交错的薄纱,前者用来遮阳,后者用来遮掩风沙,她没有携带工具箱,所以没办法撬开Anthy的皮肤倒出多余的沙尘。
欧根纱,雪纺纱,雾面纱,最后一层冰光纱轻薄得像洒落的金色粉末。人工智能的面孔隐隐浮现在重叠的纱幕之下,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她和它只是两个一时兴起跑到城市边缘游玩的年轻人。她们沿着沙滩漫无边际地行走,雾霭之下的海水是透出紫色的深灰,远离了城镇的灯火波光黯淡,欧蒂娜脚下是被波浪吞吐的湿润沙砾,Anthy在她另一侧,盈盈的头纱包裹着风的形状,卷曲的发丝从头纱的间隙中抽芽生长,而发丝和头纱交集的面庞只剩一片夕阳的余晖,茫茫的金红色余晖被风吹得泛起褶皱,余晖很温柔地问欧蒂娜:“这里昼夜温差很大,你会不会有一点冷?”
欧蒂娜回过头,蔚蓝的眼睛染上一点海水的深沉,她说如果我说冷的话,你会拉住我的手吗。
从飘忽纱网中伸出的手牵住了她。
她的手并不寒冷。Anthy拉住欧蒂娜的手之后很快地察觉这一点。它在静谧之中感受欧蒂娜掌心和虹膜之间的温差,如同留有日光余温的沙粒和微凉的海水,海风停下的间隙中Anthy得出结论——寒冷和孤独的感觉或许很相近。
她们在沙滩上呆到日光完全沉没,细密的水流声填满空气,欧蒂娜望着沿海一带亮起的灯火,和城市中心紧密又高昂的大楼不同,这里的灯光零星地缀在水边,连成一条金色细链。欧蒂娜指向光线消失的方向,她说这是我能到的最远的地方,而那里,或许就是城市的边境。
她们在沿海的小镇逗留了几天,生活在科技尚未蔓延的边角,她被旅店老板称呼成407号的游客,被唱片店的收银员叫做粉头发姑娘,被调酒师叫做年轻人,而Anthy被称为旅伴,神秘女士,偶尔被称为她的恋人。
似乎没有人知道Anthy的存在和意义,在这里没有霓虹灯和立体影像,商业街和科研所如同遥远的幻觉,欧蒂娜选择在这里度过最后一段旅程的时光,她是初来乍到的旅人,皮肤被金色日光晒得发烫,被异乡的海风和红色花瓣簇拥着坐在唱片店里,抱着店长的吉他学一首民谣,而她身边的旅伴有世界上所有的安静和耐心,在伞下用手帕擦去她前额的细密汗水,环着她的肩膀和手臂在琴弦上拨出正确的旋律,在每一个日落之后牵着她的手离开。
第十二天她们结束旅行返程,花了十余天的远行回程却只需要一次直达市中心的列车,回程的那一晚欧蒂娜靠着身边人工智能的肩膀入睡,她梦到姬宫安希,隔着切割出的一方蓝色海水,如同水族馆里的鱼类浸泡在远离家乡的水中,红色的裙摆海葵一样包围她孤立无援的身躯。姬宫安希在说话,无声的语言变成珍珠一样圆润的气泡,欧蒂娜跃入水中,在一大片泡沫中伸手捧住那张被冲刷去悲喜的脸,然后她俯身吻她沉默不语的双唇,姬宫安希嘴唇比尸体更冰冷。
第十三天的夜晚她们终于到家,欧蒂娜却失了眠,头脑热络又乱糟糟的,她站起身走到客厅,不会睡觉的人工智能问她怎么了,欧蒂娜很潦草地解释,我睡不着,你可以陪着我吗?
她觉得这两者之间其实没有任何逻辑,她不确定人工智能会如何分析这两者之间的关系,Anthy在她身边坐下,在沙发上压出很浅的褶皱,碧色的眼睛转向她。欧蒂娜抬起手,在昏暗的室内掩住脸又放下,她低下头避开那道纯粹而空无一物的目光,她说:“你又在观察我了,现在我在你眼里会被定量、拆分、规划,然后变成又一条数据吧。”
Anthy诚实的闭上双眼,缓慢的向欧蒂娜的方向张开手臂,她维持着闭上眼的样子开口:“可是欧蒂娜,看不见你的话,我没办法很准确的拥抱你。”
它在密闭的室内感受到撞开沉静空气的风,轻飘飘地又稳稳地落在它胸口,它合拢双臂,轻拍到欧蒂娜背脊上匍匐的发丝。
欧蒂娜抱着这具略显坚硬的躯体闭上眼,沙发堆叠的靠枕和毛绒毯变成大海里的棉布孤岛,蓬松的棉花的塞满所有空档和边角,让她在一片安逸的温暖里下沉。
第十四天她们花了一整个白天收拾,修剪自然生长的庭院,把旅行的纪念品分门别类,水族馆的门票和游乐园被印刷成银色的明信片被欧蒂娜钉在了墙上,遮蔽日光的薄纱和抵御冷风的披肩清洗之后挂在衣架上轻轻飘荡。在整理完工后欧蒂娜坐在庭院边的落地窗前,地板上还有日光的余温,Anthy坐在她身边,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它说加了一些旅行时买的花茶,或许会增添一些不一样的风味。
午夜过去,欧蒂娜却没有入睡的打算,她穿戴整齐,白金纽扣嵌在剪裁合体的黑白拼接制服,同色长裤下是漆黑的皮鞋,长长的头发梳成辫子藏在脑袋上的发丝之下又扣上一顶黑色制服帽,一切都准备停当。
“我们去看星星吧。”
她对Anthy说:“就当作是上次的回礼,不管是数据计算也好,交互机制也好,你确实安慰了我,所以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那天晚上的星星很漂亮,所以,这次换我来带你去看星星吧。不借由投影的,真正的星星。”
Anthy从来不会拒绝她。
她们在深夜回到了研究所,巨大的建筑中只有几扇窗闪光,如同淹没在夜空里的星星,Anthy身着那条和欧蒂娜初见时就穿着的红色长裙,和夜色交融后呈现出干枯花瓣的紫红。
空旷的研究所中她们坐着电梯一路上升,直达这栋建筑最顶层的观星台,巨大的、球状集合体嵌套和多个变焦镜头的星象仪投下的影子比夜幕更深重,它矗立在这座城市的最高点,却仍然以一种向上的姿态仰望天空,透明的玻璃穹顶让夜幕毫无遮拦地倾泻,比起天体观测,此刻的情形更像是巨大的天幕正垂下头颅俯瞰她们。
“现在的星空,或许和你曾经看到的有些不同——你知道吗?那里曾经有一颗红色的星星。”欧蒂娜已经可以在一片深邃中准确地指向西南侧的黯淡一角。
【你知道吗?那里曾经有一颗红色的星星。】
在Anthy回答之前,一条数据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它的中枢,它由声音构成、随之而来的影像片段和静止图像一张接一张降临,细碎的信息数据逆行于它的反应回路,不随它控制地渗透它合金制成的身躯。
银色头发的男人有碧色的眼睛和深棕色的皮肤,他和它说话之前总是俯身,所以先落入它眼里的总是他微笑的嘴角,然后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同时响起,他说拯救、奉献和牺牲,他说这样很好,这是你我最完美的解答,完美的,我的,我们的,Anthy。
在被涌现的、无法计算的数据淹没之前,Anthy从频闪的视野中望向工程师还残留笑容的脸。
她蔚蓝色的眼睛很快被解构成破碎的像素点。
“欧、蒂娜。”
Anthy发出一声断裂的呼唤倒了下去,欧蒂娜看着它躺在地面,死寂之后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大回响,如同那声音要快冲破空旷房间夺门而出。
“Anthy、Anthy?你没事吗?可以检测到运行状态吗?”她急切地跪伏在地面,揽住那具没有温度的身躯,Anthy的裙摆垂落地面,蔓延成蔷薇花瓣一样的深红血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它黯淡的碧色眼睛已经无法转向欧蒂娜所在的方向,只是垂直的焦距在空旷的星空,然后它重复,它不断地重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它眉心的朱砂毫无预兆的开始闪烁红色的光,看上去像一颗燃烧殆尽的星星最后的挣扎。
让欧蒂娜恐惧的是,身为工程师的她在此刻却无法确定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存储器过载,运行内存不足,引擎过热、过热、过热。
——读取权限丧失,运行权限丧失,重新启动无响应。
Anthy的信息读取系统被无数报错信息占据,它逐渐看不见头顶的星空,它的取景器里只剩一片明灭跳动的红色,几乎要把它的人造虹膜一同染色。
这就是你最后看见的景象吗?
哥哥。
Anthy闭上了眼睛。
09
它向男人的酒杯里再度倒入固定毫升数的酒液,坠入杯中的红酒像它身着的红色裙摆,被玻璃禁锢后塑造成固定的形状。
“晓生先生。”
听到它的声音男人从皮革沙发里抬起头,带着醉意审视它,仿佛想在它身上找出什么不同来,他伸出手,掌心覆盖在它尚未抽离桌边的手上。
“Anthy,不要这样叫我,至少只有你我的时候,不要这样叫我。”
“.......哥哥。”它在片刻之后露出无暇的笑容,一种被精确计算过的弧度浮现在眼角眉梢。
姬宫安希会这样称呼他,只属于他的姬宫安希,无辜,美丽而脆弱的姬宫安希,她总是低垂视线,抬头时又眼里含笑,无法言说的话语被安静地咽下。Anthy双手执起男人的右手,脸颊贴近他的掌心,它说姬宫安希会说的话,它说如你所言,哥哥,这里只有你我。
它说我们可以做任何事,我们可以做所有终日卧病在床的姬宫安希不能做的事,我不会受伤,不会死亡,不会离开也不会改变,我们会获得永恒。
男人很轻地摩挲它的脸颊,小心又贪婪,如同触碰到不可及的永恒。
他说是啊,一切都不会改变,我们可以做任何事,我们可以去远足,去游乐园,去野餐或者露营,然后像小时候那样看星星。你在病床上的时候,总是只能看到那一侧的天空吧,但是现在,天空对你来说不会再有任何边界。
他把塑造成女孩模样的人工智能揽到身侧,高楼上的落地窗把夜幕带到他们眼前。
Anthy很安静地倾靠在男人胸口,听着他娓娓道来夏夜的星座和银河,即便它的初始数据已经让它知晓男人口中的一切,它依然保持着倾听的姿态,因为姬宫安希会这样做,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
它听到他从天琴座说到心宿二,直到他的声音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他说:“这不可能。”
哥哥?
这不可能......不可能。男人喃喃自语地起身,直至走向窗前,在踉跄的步伐之间抓住房间左侧的餐桌一角。
我不确定你指的是什么,可以告诉我更具体的信息吗?Anthy扶住桌上被男人的动作撞得摇摇欲坠的酒瓶,但它没有来得及阻止男人用力拉扯桌布的动作,于是回答她的只剩一片瓷器、玻璃,还有银质餐具和烛台坠地的悲鸣。
它从一地闪亮而锋利的狼藉里抽出自己的裙摆,簌簌落下的玻璃碎片在她的裙摆上染上细碎的星屑,它走向男人,男人却躲避它一般走向阳台的落地窗边。
“啊啊,我又看见了,为什么那颗卫星还会在那里呢?这不可能……不可能……”他伸手在玻璃窗之上胡乱摸索,像是妄图抹去又像是在寻找什么。
“哥哥,等一等,我并没有观测到卫星,我不明白……请等一下……”
“那样的红色,明明早就不存在了……”男人下意识甩开它试图拉住他衣袖的手,兀自打开落地窗迈进阳台。窗外是半米白色细柱围栏包围的露台,一到夜晚就盛满了星辉和晚风,他探出身体望向夜空,他无法忍受隔着玻璃触摸窗外闪烁的红光,他渴切地想抓住它,证明它已经死去,证明它只是来自过去的幽灵,他再次向星空伸手,不再有玻璃阻挡,那一点红色的光离他越来越近,他匆忙着去抓住咫尺之间的燃烧着的疾驰星火,却突然发现星空正在急速地上升。
他在坠落。
Anthy的光学传感器中搭载了多重镜头和传感器阵列,足够她捕捉到夜间高速运动的红色光点,长焦镜头锁定后观测到若干陨石碎片,正因为穿过大气层的焰色反应迅速地燃起红色光芒。
男人口中的红色卫星只是一阵短暂的感觉红色流星雨。Anthy注视空无一人的露台上被风灌满的窗帘陷入沉默,现在这些解释已经不再有意义。
没有人能从那样的高度下生还。
它望着夜空中红色流星一颗一颗消散,而夜晚被钝重的碎裂声打破,人群和行车急停的嘈杂潮水一般缓慢地上涨。
在逐渐升腾的喧闹中Anthy闭上眼睛,于是记录中的画面暗了下去。
欧蒂娜在变成黑色的显示器上看到自己错愕的面孔,Anthy的内置储存器正被接在外接显示屏上读取,她原本只是想检查历史数据寻找异常状况出现的节点,却发现一段错序的影像突兀地出现,一开始是零散的语句和残缺的画面,然后深红沙发上白色制服的银发男人完整地映在屏幕中,他的视线似乎穿过了屏幕直视着欧蒂娜,和Anthy相同颜色的眼睛也有近乎人造的、剥离了情感的通透光泽。
他说:“Anthy,不要这样叫我,至少只有你我的时候,不要这样叫我。”
欧蒂娜注视被Anthy人造眼球记录下的一切,她伸出冰冷的指尖按下回放键,影像开始倒退:银发的男人从深渊中升腾,每一个碎片都完好无损地回归原位,拥抱是松开双臂,晚风停息,夜晚褪色成夕阳,红酒从玻璃杯坠入酒瓶,银发的男人坐在红色沙发。
而她当然知道男人的身份——姬宫安希的哥哥,Anthy的创造者,这座研究所的上一任研究顾问。
她一遍又一遍地观看,然后她把记录中的时间翻阅到更早,更早,她来不及看完每一个影像,只能匆忙地快进跳过,记载漫长的岁月的影像被切成破碎的相片散落在她眼前,时间被捕捉量化,瞬间被定格为永恒。她看到拉开的幕布后无数摄像头深邃的镜头炸开烟火一般的闪光,她看到银白的机械仓,电路器械和零件被焊接枪冰冷的苍蓝火花点亮,她看到无影灯,环绕的白色制服和手术刀,刀面反射的新鲜血液,她看到银发的少年无声哀悼的碧色眼睛悬挂泪水,和少女瘦弱得几乎托不住一滴泪水的手。
在越过了冬春的画面里,一颗红色的星星在夏天特有的晴朗夜空中清晰可见。欧蒂娜知道那颗星星,因为阻挡了通信卫星运行轨迹被Othori摧毁的星星,在Anthy诞生之前就死去的星星。那颗已经陨落的,不应该存在于任何一台Anthy的取景器里的星星。
欧蒂娜盯着那片星空,群星之中那束小小的红色光芒几乎刺痛了她的眼睛。每一天,每一天,同样的角度,同样的画面,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在病房的天花板,白色墙壁和窗户构成的角落,红色的卫星在Anthy目光所能触及的夜空里长久而缄默地闪烁。
她想到先前翻看过的影像,夕阳下金色的喷泉,纯白的病房和手术台的灯光,不该存在的星星长久地闪耀,还有俯下身伸手抚摸它脸颊的银发男人,拥有同样碧色眼睛的男人,说自己的妹妹喜欢蔷薇花和星辰的男人。
他正在屏幕中微笑。
“你还记得吗?那里曾经有一颗红色的星星。现在它也是你的一部分了。你可以更好地收集信息,数据的来源也更稳定,Anthy,你不为此感到高兴吗?”
“是的,我很开心,哥哥。”
Anthy的声音从影像中传来。
欧蒂娜感到锐利的,冰锥一般的真相刺入她的心脏,压在她的胸腔口舌让她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流经喉咙的气息沉重而滚烫,凤晓生为所有的人工智能都添上相同的称呼,没人能分辨那个女孩的名字和人工智能的型号之间的区别。可是欧蒂娜知道,他当时呼唤的不是它或者它们的名字,而是她的名字。
是他想拯救的妹妹的名字,是死去的,被杀死的女孩的名字,是被消抹,被定义,被塑造得面目全非的姬宫安希真正的名字。
欧蒂娜把所有的信息都整理备份,错序的部分通过数据校准程序一一修正,冷却系统正重新运作,反馈回路的传输测试顺利通过,欧蒂娜垂头再次确认终端里的实时数据,伸手轻轻擦拭Anthy身侧留下的划痕,最后她重新启动了电源,操作台上的人工智能再一次睁开了眼睛,它缓慢地移动眼球,直到欧蒂娜出现它的视线范围之内。
“欧蒂娜......”
“没事的,只是存储器被错序信息干扰导致处理器过载之后的运行异常,我帮你更新了部件,修复了相关程序,应该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了。”欧蒂娜蹲下身,平视着Anthy的脸再度开口:“抱歉,我调用了管理权限检查了储存器里的内容......但是现在我有别的事想问你。”
“Anthy——你真正的名字,并不是这个吧?”欧蒂娜低垂的眉眼之下,潮湿的瞳孔流露出一种广袤的,海水一样的深蓝,Anthy不用借助传感器和数据分析也能感受到向自己涌来的情感,和欧蒂娜在一起的时候,它总是感受到这样不可视的情感和温度,越过它外壳的缝隙和所有的计算,把它缓慢地浸泡。
“我竟然,花了这么多时间才找到你……姬宫。”欧蒂娜终于念出她构想过无数遍的名字。
“姬宫安希,我一直都很想见你。”
Anthy的脸上仍然是柔和的,不变的笑容,她伸手触碰欧蒂娜的脸颊,名为姬宫安希的少女的灵魂正驱使着那副成为她永恒棺椁的金属躯体向欧蒂娜靠近。
“很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她从操作台上起身,准确地接住工程师眼里摇摇欲坠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