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DI-03
肉或灵
沼地河谷,峭壁环绕,圣洛夫地下收容所欧洲总部的选址有如鬼斧神工般精妙。要造访此处,只有两个选择:一,发动神秘术软碟、传送到附近的岗哨,再穿过重兵把守的廿米关隘;二,飞越丛林,闯入视野良好的芝诺领空,在黝黑炮管的逼视中下降。
若非阴天,血食怪决不会选择后者。瓦伦缇娜解开安全带,五把冲锋枪立刻对准她;直升机的舱室窄如棺材,其中一把戳进她的外袍,另一把抵着她的小臂。
瓦伦缇娜笑着,慢悠悠抬手,按下防噪头盔的通话键:“别紧张,芝诺的朋友们。”她音声慵懒,一根手指点推枪口,“任务在即,容我活动下身手。”
为首的军官满脸不信任,喝道:“降落还要一会儿,急什么!”言语间,枪管非但不退,还更前进几分。
血食怪摁着头盔,笑容不减:“哎呀——”她装模作样地叹气,“没成想合作好几回,还得不到半分信任,我算是明白芝诺的悬赏为何‘价高无人问’了。”
语毕,她扫视舱内,目光驻足驾驶区与乘员区之间的挡板——半透明,高度只到椅背。
“既不让我活动筋骨,这任务细节,总能确认吧?”她偏着头,对驾驶席发问,“要我营救的军官,只有一个吗?”
副驾驶是名年轻女性,闻言回头,“是、是的,”她负责本次行动的联络调度,“只有罗德里克少校。”
“即是说,不管其他人死活啰?”
“呃……是,”副驾驶紧张地翻了翻笔记,“您可以‘进食’……在设施内,有必要的话。”
血食怪绽开一个甜美的笑。“好极了,”她舔舔唇,灰褐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调度员,“那么,请您看着我。”
这话讲得极轻,却被头盔内置的麦克风完整收录,在耳内引发一阵电流的震颤,有如情人呢喃。
年轻的副驾驶登时一阵恍惚。
她怎么从来没注意,瓦伦缇娜的眼睛竟这样好看?她着迷似的盯着那眼珠,欣赏对方浅色的虹膜渐变转红,好像世上最美的红宝石濯去尘污,显露出光彩夺目的本质。一轮红月挂在天上——那苍白剔透、仿佛能窥见血管的脸颊……瓦伦缇娜摘掉手套,笑吟吟朝她倾身,食指挑起下颚,拇指抚摩她的唇,赞许道:“好孩子。”
“——!”调度员猛然回神,血食怪的另只手已掐住她的脖颈。甜蜜的魅惑消失了,凶光自猎食者瞳中浮现;瓦伦缇娜横跨隔板,牢牢钳制她的上身,犬齿拱起唇瓣:“稳住飞机,现在,立刻。”
副驾驶扣住那只铁钳般的手臂,惊惶地转动眼珠,发觉自己已是机舱内唯一醒着的人。乘员区,五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倒在座位上,正随颠簸的飞机晃动;身旁,主驾驶歪着头、抵着窗,两手自然下垂,离开操纵杆。
“呜——呃——”她绝望地松开手,挣扎着去摸总距杆。瓦伦缇娜稍稍卸力,给她活动的空间,尖锐的指甲仍搁在大动脉上,“保持这个高度,挪到收容所入口上方。”她指示,“悬停,解锁舱门,然后拨给芝诺总部——你能联系到的最大的那个。”
副驾驶颤巍巍地照做。
“……运输机代号RU-109呼叫欧洲总部,”她按下通话键,“紧急情况,重复一遍,紧急情况,请求与VZ3090最高负责人通讯。”
“欧洲总部收到。转接VZ3090。”
无线电很快接通了。
“……RU-109,我是乌什,”耳机里传来中年男性的声音,“什么事?”
“乌什中将,”明知对方看不见,血食怪还是笑了笑,“幸会。我是你雇佣营救罗德里克少校的……超自然者。”
通讯那头顿了顿。
“噢,”反应不大,“你劫机了。我的部下还活着吗?”
“嗯哼。失去意识而已。”
“好的。你有什么要求,追加酬金?”
“不。我有些事情想确认。”
“……什么事?”这个回答似乎超出对方预料。
血食怪若有所思地瞥了眼脚底。
“首先,”她慢条斯理地说,“我需要你澄清现场的情况。你发布的悬赏指出,一名灵媒在降灵会途中暴走失控,致使收容所断电封闭。我想请问你:什么样的灵媒失控——会催生这种东西?在我正下方的那‘玩意’,已不属于‘此世’了。”
“……”另一头陷入沉默。
瓦伦缇娜等了三秒钟,脸上再度浮现那种促狭的笑意。
“我会给你思考的时间,不要紧。在这之前,你也可以先回答第二个问题。我亲爱的朋友——”
她怡然自得地、餍足地舔舐上唇,教人分不清是在戏谑通话的对象,还是在修饰即将滚过喉头、递到嘴边的名字。
“——‘莱茵河的罗蕾莱’,是否也被关押在这里?”
※ ※
与此同时,地下收容所一阶防爆门前。
“准备好了吗?”卡卡尼亚最后一次调整古董落地镜的角度,向塞梅尔维斯发问。
后者从地面起身,将黄色马克笔丢进工具箱里,“好了。”她拍拍手,示意卡卡尼亚站到刚画好的术阵中央,“你喊‘三、二、一’,我们一起发动术式。”
卡卡尼亚抬脚,迈入不比她头上礼帽大多少的圈,在圆心站定,面朝维也纳最古老的家传魔镜,直视自己的倒影。
“三——”
她两手交叠,置于前胸,避开伊索尔德的胸针造成的伤口。
“二——”
塞梅尔维斯从身后靠近,做好接住躯体的准备。
镜面不忠不实地忽略她,仅只折射绿裙的主人。
“——一。”
卡卡尼亚性急,向来只数到“一”,决不喊“开始”;塞梅尔维斯已牢记这点,不会再错过时机。镜面泛起波纹。微风从卡卡尼亚脚下攀升,吹动裙摆。不同的咒文同时响起,一高一低互补、一长一短交错,形成怪异的和声。
“呜……”身前的躯体绷直、僵硬,发出令人不安的嘎吱声,好似一只手游走体内,捏断细碎的血管与筋骨。震颤从卡卡尼亚的肩胛开始,一点点蔓延,遍及全身;塞梅尔维斯几乎错觉这人下一秒就会散架,噼里啪啦地碎裂,如同她胸前那枚不幸罹难的“心”。
“卡卡尼亚。”她不禁叫了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你还好吗?废话,当然不好——她正在剥离自己的灵体。尽管不是刀刃卡进指头、撬分甲盖与甲床的那种割法,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必须确保体内没有任何意识残余,塞梅尔维斯才能穿戴她的身体,如披上一件外衣。维尔汀错估了这奇想天开方案的风险,感染种想;与其担忧卡卡尼亚依附于镜躯后是否能及时回来,不如担心她是否能干净利落地完成剥离和转移。
塞梅尔维斯看见这一点,但没有指出。卡卡尼亚的眼神已告诉她——这人不会听劝。一如现在,她对自己的叫喊置若罔闻。
塞梅尔维斯只能空着手,站在她身后,等待她“离去”。卡卡尼亚很能吃痛;塞梅尔维斯拒绝思考刮落灵体的痛楚是否比子弹冲破血肉更甚。——毕竟,她从没听过这人取弹时叫出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风更大了。塞梅尔维斯觉得额头有汗沁出。终于——在秒针环绕表盘整整一圈后,卡卡尼亚绷直的身体松软,向前倒去。塞梅尔维斯一把捞住她,抬头,看见古董镜中的卡卡尼亚冲她眨了眨眼:“谢谢。”
说罢,那镜像径自拍了拍裙面,向前——跨出镜框,犹如穿越瀑布、破开水帘。
“如何?还不赖吧?”卡卡尼亚的镜像笑眯眯地转了一圈,脚尖点地,仿佛夸耀自己以假乱真的制镜水平。她笑得这样开心、这样诚恳,好似并非要去推开一扇通往亡灵国度的门,而是站在可爱的春日暖阳下,挑选野餐的地点。
——为什么?塞梅尔维斯不明白。为什么可以笑着送死?她一点儿不觉得伊索尔德·冯·迪塔斯多夫能安然无恙地撑到现在;她看得出维尔汀也这样想,她知道卡卡尼亚同样明白。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要为已死,甚或将死之人费尽心神、承受痛苦,乃至奉献自身?
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徒劳的死吗?
塞梅尔维斯不明白。她知道即使去问卡卡尼亚、即使对方给出答案,她也不会明白——就像她从来搞不懂罗蕾莱。
她叹了口气,低头凝视手中沉重的躯体。
穿戴这具肉身,能让她理解卡卡尼亚在想什么吗?能让她更接近——更贴近那名双手合十、站在风雨飘摇的墙垣下,赐天籁予一群不会感激她的匪徒流民的少女吗?
不能吧。
归根究底,她们是不同的个体;这远在肉身成型之前——远在宇宙终结、世界盛放的伊始之前,就已注定。
塞梅尔维斯闭眼,身形若风沙吹散,潜入无灵躯体所投下的阴影。
然后——作为“卡卡尼亚”直起身体。
见状,依附镜躯的本尊笑逐颜开:“好了!——我们走吧,塞梅尔维斯!”
感染种揿动防爆门的控制键,以示回应。
※ ※
圣洛夫基金会地下收容所欧洲分部,临时指挥处。
维尔汀放下望远镜,收回从窗口探出的身体:“是芝诺的直升机。”她从脚凳上跳下,看向助理,“十四行诗——芝诺那边还是没回应?”
“没有,”橘发白衣的女孩抿唇,调整通讯器,“接线员要求我们等待,拒绝转接上级军官或给出任何其他信息。”
“……派一个人去临近的芝诺基地,要可靠、脚程快的,”维尔汀吩咐,“再联系基金会本部,让他们准备一个议员,带媒体过来。”
“您要用媒体胁迫芝诺情报共享么?”十四行诗犹豫,“可这次的行动——理论上是完全保密的……”
“——那架直升机,恐怕载着芝诺的雇佣兵。”维尔汀罕见地面露忧色,“我们必须尽快弄清楚对方底细,然后通知塞梅尔维斯和卡卡尼亚医生。”
说罢,她停下,极目远方,仿佛看见乌云从天边逼近。
“——她们进去十二分钟了,还没有联络吗?”
“……是的,”十四行诗再度拨动旋钮,“通讯设备似乎被关闭了——这边的呼叫无法接通。”
“是吗……”
有什么不对劲。塞梅尔维斯也好、卡卡尼亚医生也好——都不像是会这样行事。
维尔汀脑中敲响了警铃。
不对劲……而且并非事到如今才出错——
她猛地回头,拉开抽屉,抽出维也纳事件的背景资料,一叠叠摊开,从头看起:
——有什么,一开始就错了。
※※
“我说……塞梅尔维斯,你不觉得有点不对劲吗?”
卡卡尼亚翻来覆去地转着地图,心里直犯嘀咕:这地下一层……有这么大吗?她该不会拿到假的地图了吧?
不应该啊……十四行诗小姐做事那么认真……
她再度确认了一遍朝向,身后依然没有回复;于是她转身,不太习惯地看见自己——塞梅尔维斯穿着的她的身体——正面色凝重地摆弄通讯器。
“怎么了?”卡卡尼亚往回走了两步,头顶的灯光微微闪烁,似乎有些接触不良。
“……通讯,”感染种用卡卡尼亚的声音说话,激起后者一阵恶寒,“无法接通。”
“电波干扰?”她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看见两只游灵路过,远远地瞥了她们一眼。
“不……”塞梅尔维斯皱眉,“信号指数良好,频率也正常。”
“呃……”卡卡尼亚眨巴眼,“要不——我们回主控室那边去?你可以关掉电闸试试看。”顺便也确认一下地形图,她想。
“……也只能这样了。”感染种收起器材,“话说回来,电闸装在哪儿来着?”
“?你问我?”卡卡尼亚莫名其妙,“刚才在主控那边——说要找电闸的不是你吗?”
“但我没找到啊?”塞梅尔维斯愕然,“灯亮的时候,你不是还大叫了一声‘太好了’吗?我还以为是你找到的。——不是吗?”
“……”卡卡尼亚愣住了。
“……”塞梅尔维斯也愣住了。
两人头顶,廊道灯再度闪烁。
半晌,卡卡尼亚幽幽道:“你觉得……游灵会帮我们开灯吗?”
仿佛回应她的话,方才路过的两只游灵从天花板冒出;气雾样的体内传出聒噪笑声,此起彼伏,有如玻璃被硬物刮擦。
塞梅尔维斯登时头皮发麻:“不然你解除术式,自己试一下!”
游灵——理论上来说——并不能对人以外的环境物施加物理影响;这也是它们渴求肉体的原因。
卡卡尼亚给她噎着了,悻悻道:“总之——先回主控室吧,我觉着地形也不太对劲,”她抖了抖手中纸页,“跟地图对不上。我想再看看主控室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东西。”
“行吧,”塞梅尔维斯无奈转身,“你说‘不对劲’——又是怎么回事?”
卡卡尼亚压着帽子跟上,叽里呱啦抱怨;就这么走出几步,灯光却倏然熄灭。
塞梅尔维斯悚然一惊,后退去抓卡卡尼亚——若非穿戴别人的肉体,她本可凭借血食怪的眼力透视黑暗,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同样大跨前一步,狠狠撞上自个儿躯体的后背,“哎哟!”发出不小的悲鸣。
撞人的头痛不已,被撞的也给顶得五脏六腑直打架。塞梅尔维斯支着腰,心里闪过无数句匈牙利脏话,还未筛出哪句合适,两簇火光就在不远处亮起——
是蜡烛。
黏在扶手上?
下一秒,在镜像对称的位置——另一双烛光亮起。
左一对、右一对,踩着节拍,Z字形向上——
一根根红烛烧过旋梯的扶手,仿如倒下的多米诺骨牌,通往一层悬浮的景观台。
台中央竖着一扇门。
一扇无依无靠、只有自己的门。
“这是——”塞梅尔维斯四下打量,惊觉两人已不在收容所内,而是置身虚空般无限延伸的黑暗,扶手上的蜡烛便是唯一的光源。
更远处,柔和烛光融入黑暗的交界,隐隐摇晃着线条重影的轮廓,勾勒出一座剧院、厅室,或教堂。
“……‘传送术’?不,我没有感觉到施术的波动……”感染种喃喃自语,转身寻求同伴的意见,却见卡卡尼亚——神游似地、直勾勾地盯着那旋梯尽头的门——迈开腿,往楼上爬去!
“卡卡尼亚!”塞梅尔维斯赶忙拉住她,“你知道那门通往哪里么?!”
镜躯里的医生回头看她;面色苍白,眼神却出奇地清明:
“不知道。”
——不知道,但我要去。
卡卡尼亚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她只知道自己要去,就像她知道自己不能坐在地下收容所的临时指挥部里、静静等待他人探听伊索尔德的消息。这是一种——她几乎害怕这样形容的自己,却再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镌刻在灵魂里的东西。本能;就像鸟筑巢、蛇吐信、熊喝蜜。
“……啧。”劝阻无果,塞梅尔维斯扫视四周,意识到卡卡尼亚或许是对的——她们别无选择:那扇门是整个空间唯一的进出口。
考虑到两人来到此处的诡异方式,即使她们并不顺从,那发出请柬的人恐怕也有别的办法——将她们强制转移。
这样想来,比起被动,倒不如主动出击。
“……知道了,”她不情不愿地松开手,掏出枪械,“你走前,我殿后。”
卡卡尼亚感激地点了点头。
外表一模一样的两人拾级而上,来到悬台边沿。
卡卡尼亚向前,塞梅尔维斯警戒;她们亦步亦趋,走到那门口——红木,黄铜门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没有任何花纹,也没有任何装饰。
卡卡尼亚握住门把,塞梅尔维斯攥紧枪托。
门开了。
——在被扭动之前。
门自己旋开。
那门朝内开,仿佛来者站在房外;卡卡尼亚却下意识明白:自己置身室内——这扇门通往厅堂之外。
她轻轻推门,门彻底敞开。
人声鼎沸。咖啡和蛋糕的香味。塞梅尔维斯在她身后瞪大眼,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咖——咖啡馆……?”
卡卡尼亚往前走,径直来到靠窗的卡座。
海因里希、西奥菲尔,还有她自己。话音模糊,人影朦胧,听不清、看不明。她盯着自己快活的面庞,辨别那眼镜的款式,忽然触电似地抬头,看见——那个身影。
伊索尔德。
十六岁,刚刚首演《莎乐美》,着一袭浅紫长裙,向她款款走来。
“……很高兴见到您,”昔日遗忘的场景中,唯一了若指掌的声音变清晰,恍如托斯卡的利刃,翻搅她胸膛,“温格勒小姐。”
十六岁的伊索尔德·冯·迪塔斯多夫穿过她,视而不见,如穿过空气。
二十岁的卡卡尼亚转身,目光扫过两人交握的掌,一路向前,落在另一扇门上。
咖啡馆的门。——这里的唯一一扇门。
一扇普通的门。
她甩开手,跑起来,徒留塞梅尔维斯站在原地,满脸诧异:“喂——卡卡尼亚!这到底是——”
——来不及。来不及听。来不及了。
克拉拉·温格勒气喘吁吁地跑,用最快的速度跑,扶着膝盖在门前站定;这一次,她还没碰到把手,门就再度开启。
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看见自己与伊索尔德的第二次相遇——迪塔斯多夫大宅的花园里。
她来探访西奥菲尔的新藏品,撞见年轻的歌剧演员歇息。没戴礼帽,伊索尔德穿着轻便,仅一身雪纺连衣裙,板正地坐在凉亭投下的阴影中。
一只蝴蝶停落她肩头。伊索尔德伸手,将那蝴蝶接到指尖,露出蔚然笑意;然后,她抬眼,看见远处的自己。
笑容收敛,但眼神亮起:“……克拉拉小姐?您来了!”
那时候,她怎么回答的?
卡卡尼亚不记得了。
她想她被夺去了言语。
她拔腿,转身,走向第三扇门。
——皇家剧院门外。第三次相遇。
十七岁的她向伊索尔德伸出手,面上洋溢着激动与崇敬:“迪塔斯多夫小姐!您演得——简直——太好了!您的舞蹈、歌喉、演技……简直就是莎乐美再世——啊、不,抱歉,这样说好像有点失礼……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对面的女孩被她的语无伦次逗笑,掩着嘴,宽慰道:“谢谢您,克拉拉小姐;我明白。您可以叫我伊索尔德……请叫我伊索尔德,就可以。”
十七岁的卡卡尼亚顿时收声,紧张地抽了口气。
二十岁的卡卡尼亚回头,往第四扇门走去。
她不再驻足,因为回忆的场景越发清晰;她跑过第四扇门背后的舞台、第五扇门之后的环城大道、第六扇门背后的诊所……她跑过一扇、一扇、又一扇,看见一段又一段曾在她脑内不断上演、不断回味,却再无可能复现的情形。
——无一例外,都是她和伊索尔德,在一起。
直到——终于——时间一路前进,来到1912年的冬季。
这一回她打开门,没看到自己。
伊索尔德从她身边走过,端着烛台;冬日的晨光不足以消灭黑暗。她认出那件外披。绣着金丝雀、百灵鸟、夜莺。她看见伊索尔德的发簪,碧青的祖母绿。
那是她留宿的第二天。十七岁的生日晚宴,伊索尔德收留她过夜;她是那么些宾客中唯一不带男伴的女孩。身后尽是窃窃私语,她知道;尤其她还穿了西装。伊索尔德毫不顾忌,挽着她的手,亲密地倚在她身上,接她进客厅。她几乎担忧伊索尔德听见那些流言蜚语。她自己全不在乎,但伊索尔德?她怎么容忍那些不入流的闲言碎语飞进这双上帝眷顾的耳朵里?她于是抛下些距离,去和旁的人说话;她心思全不在那些家长里短,碰上时事议政,倒起了兴趣。回过神来,伊索尔德已不见踪影。
卡卡尼亚忧虑,悄悄捻动蛛尾巴。
然后她穿过宾客攒动的客厅,翻越半栋宅邸,在月光黯淡的阳台找见她。
然后伊索尔德笑了。那双眼睛——她看得入迷。她吻了她。
她失措;她取下发簪,宽容她的回避。——表现得这样从容,她以为伊索尔德不在意。
可她看见什么?她在镜躯里睁大眼睛。这是伊索尔德的记忆?她一步步走去,在虚影身边站定。那抹紫色的倩影斜坐她离开不久的床沿,眼眸垂低;指尖一寸寸滑过被褥的凹陷,如寻抚神迹。她看见伊索尔德伏低身躯,贴在她睡过的角落,黑发缱绻地开散。
她看见两颗泪珠滑过心上人的鼻尖,浸润床面。那双多情的、在舞台倾吐美与艺术的唇瓣,一张一合,碾碎她的名:“克拉拉……”
三个音节。克、拉、拉。三个音节,来回滚动,来回呜咽,来回锤击卡卡尼亚。
她两腿发软,踉跄后退,被塞梅尔维斯顶住背。
“不跑了?”小队长用着她的声音,语气却不容错认地讥诮,“消停了?想起来自己在哪里?”
固然她常常调侃医生,对桃色八卦却并无兴趣;卡卡尼亚与伊索尔德如何纠葛,她概不关心(甚至觉得滑稽)——她在乎的只有一件事:若这是伊索尔德的回忆,为何会呈现在这里。
“维也纳的风流名医,贵妇们的‘亚森·罗宾’,”感染种压低声音,讥诮转为警告,“这应该是一种大型的结界术式——并且,恐怕在我们攻入收容所的那刻起,就发动了。”
——这大概也是联络被切断的原因。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窸窣响动,仿佛天花板上老鼠穿行。
外形有如双生子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仰望身后。
一个女孩吊在那里。
——吊着四肢。
在天花板上。
金卷发髫髫垂落,条纹病袍罩坠身体;四肢缠绕雪白的绷带,一路爬进袖口裙摆;胸腹和腋下捆着束缚精神病人所用的黑色皮带。更多的绷带从背后伸出,插进天花,将她牢牢固定、吊起,有如背负人面的白蛛,又如木偶戏师的傀儡。
她咧着不自然的笑,眼中满溢金色液体,既无眼白,也无瞳孔。
“……罗蕾莱——!”塞梅尔维斯向前一步,骇道,“为什么你——会在——”
回应她的是一道激射而来的绷带,从女孩左侧的宽大袖袍窜出,直击感染种面门。卡卡尼亚扬手,“小心!”一块巴掌大的银镜撞上绷带,堪堪在其击中塞梅尔维斯的前一刻弹开。那布匹看似柔软,偏轨后却一头扎进地板,在大理石上劈出肉眼可见的缝来!
塞梅尔维斯后知后觉地跳开,额上冷汗直冒:“你——不是罗蕾莱,”她举枪,试图对准诡谲来者的眉心,手腕却微微发抖,“你是谁!”她大喝,以卡卡尼亚的声音;镜躯的本尊看见自己身体的绿眼珠急剧收缩,几乎透出隐隐红光。——罗蕾莱。她品味这名字,目光回到门口,意识到这就是感染种同僚从维也纳暴雨中救下的女孩——和瓦伦缇娜交好的社会活动家,“莱茵河的罗蕾莱”。
卡卡尼亚跟着拔枪,无机质的手臂握持稳定,笔直地对准罗蕾莱的眼睛。“的确不‘全’是罗蕾莱,”她稍微冷静下来,纠正道,“眼含金泪——她被亡灵附体了。”
女孩没有瞳仁的双目微阖,歪着头打量眼前别无二致的枪口和持枪者。钉入天花的绷带弛软,垂她到地面,“罗蕾莱”拈起裙摆,贵族小姐般行礼:“幸会——克拉拉·温格勒,”她笑得咯咯响,咬字粘连、拖沓,盛满无法形容的恶意,“或者我该叫你——‘卡卡尼亚医生’?”
卡卡尼亚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声音——那语调——她不会错认。虽稍显稚嫩,却跟伊索尔德的声线一模一样!
“你——到底是谁!”塞梅尔维斯上前一步,先于卡卡尼亚暴喝。
无瞳的女孩歪头,若有所思:“您不认识我吗,医生?”她缓慢地咬着最后的词,发音趋近于德语,而非英文,“——你该知道我的,好医生……您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该死地甜美的、佳酿般香醇的——卡卡尼亚最熟悉的音声。
她不禁失神,倒退一步;女孩立刻扬手,又一条绷带追来!
卡卡尼亚下意识射击,那绷带却一改方才的死板,灵活绕开——塞梅尔维斯从旁补枪,接连打在同一处,在绷带触及同伴前将其击断。
“啊啊——过分!”
残余的布带收缩,如失去固定的卷尺;更多的绷带弹出、扎进地面,撑托“罗蕾莱”重回半空。
“‘医生,为什么这样对我?’”亡灵掐尖嗓子,彻底改用德语,“‘您真是太残忍了——医生!’”讲着,竟自发出爆笑,在空中前仰后合地摇摆:“天呐——我那好妹妹不是没日没夜叫着你的名吗?她难道从没和你提过——?啊——对了,她的确——不喜欢我。——呵呵,这不怪她;她喜欢你嘛。”
“你是——”
亡灵的话语若惊雷炸响脑海。卡卡尼亚终于想起伊索尔德从来不谈、维也纳人却津津乐道的那个名字——三岁早夭的迪塔斯多夫长女,伊索尔德之母告别舞台的诱因,横死降灵会、泣血至天明的夜莺。
“——翠斯特·冯·迪塔斯多夫!”
“答对了,”翠斯特笑吟吟鼓掌,“但没有奖励。”
绷带拔抽,蛛脚般舞动,携猎食者从空中逼近。
“现在,轮到我来猜了……呵呵。你们俩……谁才是‘卡卡尼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