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DI-04
翠簪
幽灵没有时间的概念。
时间是生者的囚笼,幽灵的书橱;它的存在铸造肉身,它的缺席成就灵魂。
这就是幽灵无聊的原因。
长生种的无聊源于对历史规律的洞察,越聪明的越容易腻,愚蠢的较为幸运,参透得慢些,但终究也会发觉:历史不过是无限循环的圆。
幽灵则不同。长生种穿透了时间的屏障,半只身子在枷锁里;它们在高处俯瞰人间。幽灵没有枷锁。——没有时间。幽灵知道人间。它们同时——也许不该用这个词,毕竟时间于它们而言并不存在,不过我们可以稍加想象,将幽灵的时间当作距离单位,假设它们可以在时间的长河中移动,犹如我们在地面行走——看见一个人的过去、现在、未来。
这就是降灵术预知未来的原理。——召唤一个存在于时间之外的灵体;讨好它,获得答案。
“你会爱上她。”
这就是翠斯特伏在伊索尔德肩头,看见卡卡尼亚的第一句话。
伊索尔德没有理她,“温格勒小姐,您对音乐可有偏好?”
那双清澈的绿眼睛闪闪发亮,给出一个伊索尔德颇有好感的答案:尽管翠斯特已在她耳畔先一步揭晓谜底。
“呵呵……你该庆幸!我的好妹妹——可不是谁都能得到游灵的眷爱……”她绞紧手,成为伊索尔德立领下看不见的绳索,后者面色如常,仅在她倾尽全力后虚虚掩嘴,拈起餐巾,低声咳嗽。
噢,她得体的妹妹!落落大方、彬彬有礼、亭亭玉立,从不出错、从不松懈、从不怠慢贵族的一切。
翠斯特瘪嘴,“无趣。”
分明伊索尔德憧憬爱情;这能从她同步歌剧角色的状态猜出。翠斯特还以为她会对未来的爱人有所反应。至少——是个女人?不该如此惊讶一下吗?哼!……她不记得伊索尔德何时接触过男女之外的讯息。
但这不是全部。她还有别的牌可打:一些不能够现在透露、必得保留到将来的展开。一些等到她妹妹爱上这女人、真真切切交付一颗心之后——才好披露的事。
想到这儿,翠斯特兴奋地舔了舔唇:她找到新的游戏。——揭露的那刻来临前,她会耐心等候,因为她太期待伊索尔德的表情。
“她会背叛你。”
这就是那个时机。
伊索尔德·冯·迪塔斯多夫打开靛青的天鹅绒盒,看见一支剔透的翠簪。她摘掉手套,伸向那绿簪,又停住;左翻右寻,抽出另一只小巧的、翻书用的薄缎手套,拉过纤白得病态的手指,遮盖清晰可见的静脉。然后才放下去。摸到——隔着光滑的缎面——指尖与祖母绿相触。
翠斯特的手穿过她身后,在胸前凝聚实体,挠顶妹妹下巴,似抚摸家兔。
“你们会接吻,”她梦呓似的,感觉到妹妹体温上升,“在四楼的阳台——在一个没有幽灵的房间……在月光下亲吻。”
就在今夜。今天。两小时后的晚宴。
伊索尔德没有回应。只有加速的心跳,和对幽灵来说宛若炉火的体温。
“然后,很久很久之后——”
久到你们已经笃定彼此的默契、相信——一厢情愿地捏造对方的自己。
“——她会背叛你。”
在那个1914年的春天,在一切开始之前。
她咯咯笑着,从妹妹的胸膛抽出手臂,往后退,飘向空中,俯瞰她的头颅。
——一如她如何飘荡在这里,隔着同样的距离,出现在所有决定伊索尔德命运的时刻。她痛恨未完成。她见证伊索尔德出生,那么就要见证她死去;她的人生既非她的代替也非她的延续,而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肉和灵,无从分割的半身。
进度流逝,她翻页。
1914年,翠斯特想,故事最讨厌的一节。
“她不会跟你去重塑的。”
窗外的天空油彩晕染,夕色被靛青遮盖。
“我知道。”
伊索尔德·冯·迪塔斯多夫站在梳妆台前,翠簪藏贴内衬,胸针放在桌面。
“她会恨你。”
“大概。”
她从空中降落,撑扶桌面,来到妹妹身边。
“你们不会在一起。”
“嗯。”
翠斯特仰头看她。伊索尔德垂眸,让那枚承载“心”的胸针卧进盒内。
“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继续?”
盒盖闭拢。
“……姐姐。人生如戏。”
伊索尔德抬眼,紫晶般的眼底没有幽灵的身形,翠斯特却知道自己被看见。
“而演员,总知道结局。”
翠斯特沉默,停下翻页。
“……你的确是我见过,最出色的演员。伊索尔德。”
我的妹妹。——我的身。
只可惜你演得太逼真,已无人赏阅。
※※
“……‘1914年维也纳暴雨事件调查行动报告’,来自……马库斯四级调查员。”
维尔汀从无数纸张中抽出这一沓,快速翻阅。她扫读,目光不断跳跃,落在临近结尾的铅字上。
“……‘格蕾塔·霍夫曼’五级调查员之死:……伊索尔德·冯·迪塔斯多夫开枪。笔者看见……‘子弹上有着灵的气息’……‘那是伊索尔德的神秘术’。”
伊索尔德……可以给物品附灵?
维尔汀反复咀嚼这条讯息——一条微不足道、看似毫无关联的信息。
“……卡卡尼亚,”她喃喃自语,“第九次暴雨——1914年维也纳暴雨,跨越风暴眼的生还者……”
合拢马库斯的报告,她从青蓝色的文件夹里抽出克拉拉·温格勒的历史维护小组入职简历。
“……通过拉普拉斯科算中心时任主任,露西,获知‘霍夫曼结’,并在维也纳市区传播,”司辰的手指划过卡卡尼亚的照片,停在个人经历的最后一行,“施术者二十余人,仅卡卡尼亚存活。”
0.49%的概率……毫发无伤。
这条夺走拉普拉斯科算中心无数性命的诅咒,在卡卡尼亚身上蜻蜓点水般拂过,化为祝福的抱拥。
——是巧合吗?
维尔汀紧盯着这行字,凭着一股石破天惊的灵感,将马库斯的调查报告拉近,放在旁边。
“巧合?”她目光反复巡回,“巧合……如果不是呢?”
——已知:伊索尔德可以为物体附灵。
——根据剃刀小队的护送报告,伊索尔德·冯·迪塔斯多夫被押离维也纳前,交给了卡卡尼亚某件物品。
——卡卡尼亚利用“霍夫曼结”施术,侥幸存活且毫发无伤;这一概率低至0.49%,无限趋零。
她蓦然抬眼,寻找助手的身影,焦急道:
“十四行诗,‘霍夫曼结’——‘霍夫曼结’在拉普拉斯科算中心传播时,造成的副作用——有没有‘肉体消灭’这一项?”
“欸?”十四行诗停下敲击键盘的手,“好……好像——我、我记得破译小组有一位……”她绞尽脑汁,凭借超人的记忆力,从脑海的角落搜刮出那名字,“维克托……?‘哑谜’阿德勒·霍夫曼先生的同事。他好像失去了肉体,‘无法被物理方式探查’——啊。”
话到此处,她终于和上司抓住同一条绳索,面色剧变,“您是说——这跟——伊索尔德小姐——”
“——状况很像。”维尔汀颔首,目光炯炯,“请帮我联系塞梅尔维斯小队的医疗班,十四行诗;我要询问卡卡尼亚医生早先受伤的情况。”
※※
救死的圣女。
嗜杀的幽鬼。
如此背反的两面竟无缝拼成同一副画。金卷发瀑下黑血,蛛网般爬上面颊,“罗蕾莱”惨白的眼眶迸出黑紫气雾,金泪在其中流淌。
翠斯特舞动的绷带共有八条,分别从颈后、肩胛、袖管和腰部伸出;肩、腰的负责支撑身体,余下的则交叉弹射,封堵塞梅尔维斯与卡卡尼亚逃窜的道路。
拘在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里,塞梅尔维斯无法施展血食怪的能力、术式,卡卡尼亚也好不到哪去——镜躯的反应速度到底不比真身,日常行动还好,战斗起来便错估不断,终于一下躲闪不及,被翠斯特右臂的绷带抽中。
卡卡尼亚扑倒在地,咬牙翻滚,躲开右颈那条的追劈,大喊:“这样不行!太窄了——咱们得出去!”
“——要你说!”塞梅尔维斯从怀里摸出备用的术式软盘,朝翠斯特丢去,“‘כי עפר אתה ואל עפר תשוב’(尘归尘,土归土)!”
术式触发,烟雾弥漫,形成掩护。塞梅尔维斯冲向卡卡尼亚,扯起她,奔向来时入口,“你最好是祈祷有路可走!”
“应该可以——”卡卡尼亚喘着气,“她没在我们进入收容所的瞬间出手,说明结界多少有限制——”
门打开。她的话戛然而止。
——深绿墙纸。荆棘花纹托举浅白的玫瑰花,螺旋反复,叠满墙壁。卡卡尼亚几乎立刻认出,“这是——迪塔斯多夫宅邸?”
惊讶仅仅持续了一瞬。塞梅尔维斯拽着她,往拐角奔去;卡卡尼亚下意识抬手,镜墙随之升起,堵塞身后回廊。
“你这墙——能坚持多久?”塞梅尔维斯边跑边回头。
“不确定,”卡卡尼亚吃力地跟随,施术一刻不停,“单面恐怕挡不了太久,但这里的装潢千篇一律,只要设置得当——她就很难从视觉判断方位!”
“好极了,”塞梅尔维斯咧嘴,“让我们看看她对结界的掌握程度,然后——再拟定反击。”
施术者与同伴消失在拐角,术式造成的浓烟也渐渐退散。翠斯特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几乎睁不开眼——她依附的这具躯体的五官太过敏感,尘土扑面竟好似胡椒粉扣顶,直往眼睛、鼻子里钻。
“可恶……!”
她揩面,蹭掉眼泪和鼻涕,不断甩头,才找回视野:无数个金发、白裙、没有瞳孔的女孩,在走廊尽头回望她。
翠斯特愣住了,“罗蕾莱……?”
唤出身躯主人的名字后,她才恍觉自己看见什么:
——倒影。
无数的倒影。
制镜小贩的女儿在过道的两端都升起了镜墙。九十度直立于地面,和墙面无缝衔接。彼此平行,无限对映,无穷无尽的回廊。
她走近其中一边,那无数多的镜像也走近她。她抬手,摇晃,看见层层嵌套的罗蕾莱也同样——用无瞳的金眸盯着她,模仿。
亡灵忽觉哀伤。
她不再能看见自己的模样。
她的身体——她的小妹妹——她们长得那么相似,都与母亲肖像。
看着她,仿佛看着自己的面庞。
悲伤化为怒火。翠斯特背后,四根绷带纠集成结,形成直径三五英寸的锥体,狠狠撞在镜上。
一下,碎点。
两下,龟裂。
三下——她击破镜墙,漫天镜片崩裂,哗啦啦砸落地面。
翠斯特抬手,抹掉镜片飞过脸颊擦出的血。
“……抱歉,浪花小姐。”
她低声自语,绷带撑起身体,穿过一地碎屑。
拐过弯,却看见——新的镜面。
“……卡、卡、尼、亚!”
怒火再难压抑,幽灵提声高叫:“出来!你只会逃么?!”
寂静。无限延伸的回廊载满无尽嵌套的镜像,映出的却并非自己。
翠斯特愤然咬唇,从罗蕾莱浓密的金发中抽出——一根簪。
一根翠簪。金色的月桂叶盘曲其上,纹路细密,碧青流转。
“……帮个忙,伊索尔德。”
她喃喃自语,倒转簪头,刺破罗蕾莱的小指,接顶一滴血。
血液爬进刻纹,渗透簪身。
“离开这里,”翠斯特下令,“去庭院。”
她等待了片刻,什么也没发生。
“伊索尔德!”翠斯特跺脚,“——听话!你该不会到了这地步,还要偏袒——欸?!”
话到一半,化为吃惊的叫喊。
——地面在颤动。
翠斯特抬头;震动从天花蔓延。
“这——不是‘地形重构’……”她握住发簪,闭眼探查,“结界外面……发生什么事?”
※※
“……东偏南49度,距承重柱2.3米,深14米;灵体汇聚点,结界中心。”
瓦伦缇娜操起电锯,拍启开关。链条轰然起转。
“不愧是芝诺。准备得这么周到……”
她满意地掂了掂半身长的机械,弯腰抻臂,将咆哮的黑豹怼进脚底——地下收容所B1F的吊顶。
火星四溅。血食怪的上身跟随大功率机器的节拍律动,白艳面孔以红瞳为中心扭曲,迸发狰狞快意。
“如此礼数——自然要好好回报。你说对吗,塞梅尔维斯?”
※※
震动偃旗息鼓——B1F天花板破裂。
翠斯特猛地睁眼,暗道不妙:来者——不管是芝诺还是基金会的救兵——显然没打算巧取,而是铁了心豪夺!
疯子!她在心里啐道。这样粗暴地从外部破坏结界,很可能导致整个地下收容所坍塌。这不仅不会补上“墙壁”的“缺口”,反而会导致“缺口”本身被完全掩埋——再难派遣后续人员靠近处理。正是基于此,她才设下结界,就地等待——依照基金会的官僚作风,十有八九会派关系者,也就是克拉拉·温格勒前来。
从结果来看,她赌对了(虽然“卡卡尼亚”来了两个);可如今这个强闯结界的疯子又是怎么回事?!
“啧!一个二个的——”
伊索尔德已不再回应自己——时间所剩无几,不能再拖下去。
翠斯特深呼吸,调整声线,使之更洪亮、更沉稳,更接近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女,“克拉拉小姐!”她边说边调动情绪,“卡卡尼亚医生……我知道您在听。”
——毕竟,您的镜子还在这里。
“……刚才,我是有点儿生气了,”她好容易压下怒气,往口吻里揉进三分自省,两分歉意,“我该好好说的。您是为舍妹——伊索尔德前来的吧?
“若是如此,我们的目的便一致。您瞧,我到底是她姐姐;我是不会坐看她‘消失’而不理的。”
八根绷带全数集结,合抱成拳,砸向——隔绝房间与走廊的墙壁。
“……相识这几年,伊索尔德一心扑在您身上,想必您也多有感触。眼下,她生命垂危,还请您出来吧!——‘真正’的您,我是说。她需要您的帮助呀,医生!”
没有反应。
翠斯特砸破另一面墙。
“……铁石心肠呢,”她音声下沉,少女的圆润感不翼而飞,复归孩童的尖锐,“克拉拉·温格勒。”
过道两边的墙壁均被砸开。绷带扫清碎屑,露出两端尽头镜面与建筑的连接处。伤疤似的、不平滑的接驳。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哀求对你是无用的。”她换了种情绪酝酿,调配比例均衡的愤慨与讥讽。
“我那小妹妹——不也苦苦哀求过你吗?在幕布之后、在舞台之上,你应过她吗?
“她求你说话,求你赐她只言片语,求你不要垂着眼——别看地面,看她。你做了什么?”
翠斯特抚着镜面,沿墙垣游走,想到那时所见,险些笑场。
“——你逃跑。你调转头颅,留下一个背影;你拒绝想、也不会问,她的匕首为谁挥下,她的两手为谁沾血。”
她压下嘴角,打心眼里佩服起伊索尔德的演技。
“你以为你无照行医、翻人院墙、耍小手段报复挑衅,没有被查、被拘、被叫停,是因为你聪明。”不能笑。
“你不知道她在你每次闹事后提裙拜访卡尔,斡旋距离,给那老东西若即若离的甜头,为你求情。”是不是应该再愤怒一点儿呢?
“你以为温格勒家纵容你是拿你没办法。取个假名、离家出走,就能和自己的姓氏断个干净——”
她砸碎另一面墙壁,越过又一间寝室,确信自己已听见某处窸窣的声音。
“而一间刚刚好适合你开诊的店面会从天而降,坐落在环城大道的繁华地段,有正正好的租金;你觉得都是你的气运。”
差不多了吧?
“多么高尚——多么勇敢,克拉拉·温格勒!你鄙视你的父兄眼界狭隘,却拿着他们赚的钱花天酒地;你怒斥大人物虚伪做作,然后出入上流人士的闺房宴席。你对我的妹妹灌输不属于她的梦呓,却在她付诸行动后弃她而去——”
镜墙自行下撤。游魂的语调上扬,脸上浮现一抹激将生效的得色,连带收尾的控诉也走形:
“——你怎么还敢出现在这里?”
红尾鹰羽。青绿色帽顶。条纹缎带。宽帽檐。棕发,圆镜框,玉石般的眼。
卡卡尼亚。
——克拉拉·温格勒。
宿在镜躯里,驮着和她的外观一模一样的身体。
翠斯特眯起眼睛。卡卡尼亚稳稳背着那具身体,神色疲倦,但毫无动摇。
“……翠斯特·冯·迪塔斯多夫,你知道伊索尔德在哪里。”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仿佛方才被控诉的人不是自己,“告诉我 。”
“……”笑容从翠斯特脸上褪去。她策动绷带,摆出蓄势待发的姿态,沉着脸问:“你的同伙怎么了?”
卡卡尼亚将那具身体向上驮了驮,“与你无关。”
“……放下来。”翠斯特冷冷道,“我无法信任你——放远一点,靠近拐角,但不要在拐角后面;我要看得见。”
卡卡尼亚注视着她,目光晦明,缓慢后退。待到翠斯特指定的地点,她背向墙壁,蹲下来,让那具身体靠墙坐卧。
“然后呢?”她维持着蹲姿,没有动。
“……脱掉外套,”翠斯特命令,“举起双手,走回你刚才的位置——慢一点。”
卡卡尼亚依言照办。脱外套的途中,她甚至还外翻了口袋,仿佛诚意十足。
两根绷带靠近她,一左一右,缠住手腕。
卡卡尼亚完全没有反抗。
“放心了?”她面色微微泛白,但依旧平静,“可以说了吗?”
翠斯特稍稍走近,面上重又浮起调笑,“我得确认一下——‘医生’,请见谅;我要问几个问题,好确定‘你’才是本尊。”
绷带收紧,将受缚的两腕拷在囚徒腰后。卡卡尼亚被扯得一个趔趄,后退半步才稳住身形,“你问就是!”似乎并不意外。
“嗯……”亡灵盯着她,缓缓张开手,露出那枚翠簪,“告诉我这件物品的来历。”
卡卡尼亚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咬紧牙关,说:“……这是我给——伊索尔德……”这名字急促地从她口里蹦出,仿佛慢一点就会消失在齿根后面,“我给她的礼物。……十七岁生日的礼物。”
——我会带着它,无论在哪里。
她想起那个夜晚——历历在目,无法忘怀的星空、凉风,和那张面孔。
伊索尔德信守了自己的承诺。
尽管卡卡尼亚背弃了她的。
翠斯特咧嘴,似乎被她的痛苦取悦,又前进一步,“没错——你们在那天晚上接吻。”她笑嘻嘻地,“那是唯一一次吗?”
卡卡尼亚几乎是恼怒地瞪她,“你非得问这种事吗?!”
“哎呀——”翠斯特歪头,笑容不减,“不就是这种事情,才会只有她知、你知、我知吗?”
——居然就这么大剌剌承认自己把一切尽收眼底!卡卡尼亚脑中闪过无数近乎私密的场景,整张脸后知后觉地烧起来,“你——!”最终,她还是咬着唇,忍下来,“……还有一次。1913年,夏天,我的诊所,……我在——我在她腿上睡着了。”
“Brava!”翠斯特竟笑眯眯拍起掌来,“温格勒小姐,你装睡真的很差劲耶!我都不知道伊索尔德怎么忍住没笑的——?”
戏谑罢,她再度前进,距卡卡尼亚只剩下半臂长。
“好了——最后一个问题,”她弓着腰,手背在身后,打量玩具似的,一口气凑近,“你们有过一次亲密。”她顽劣地拖长音,“以治疗为名。一次——实质上的亲密。发生在哪里?”
红晕从卡卡尼亚脸上消退。这一次,她答得冷漠、生硬:“——没有这种事,”她断然否定,“我和——伊索尔德,从来没有过。”
翠斯特不笑了。无瞳的金目锁定她,释出磅礴的杀意:
“答、对、了。”
话音未落,幽灵猛地伸手,扼住眼前人的脖颈,“很高兴认识你,”她森然施力,指节泛白,“温格勒小姐。”
“呜——咕!”卡卡尼亚猝不及防,身体下意识后缩,头却被死死掌控;翠斯特腿上的绷带将她撑起,后背的四根配合掌控卡卡尼亚手腕的两条,拎着她一同升至空中,砰地一声压在墙上。
卡卡尼亚背部撞墙,被扼的喉头滚出嘶哑的闷哼,“你——现在,”她吊在空中,全部重量压在下颌、脖颈和两手腕部,“可以……说了吗?”
——伊索……伊索尔德……在哪里?
她自己也惊讶于这四个音节的存在如此强烈,竟盖过作为肉体映射的镜躯的痛觉——哪怕反应迟钝,此时此刻的痛感也可在她的经历中排前三——仿佛伊索尔德的缺席由始至终才是那道开在她胸腔的创口:心脏被挖走,脑干被击毁;她需要伊索尔德,胜过需要自己。
翠斯特一怔,好似也没料到这会是对方受袭开口的第一句。“装什么深情?”她嘴上挖苦,心底却也隐约明白——卡卡尼亚束手就擒,哪里还有其他原因?
绷带扯高克拉拉·温格勒的手臂,直到与肩齐平。随后——另两根卷起,自成锥头,刺进她的掌心。
“呃……——!”
“……痛吗?”亡灵好整以暇地转动左手,覆盖整只脖颈,腾出右掌,钳住她的脸,迫她直视自己,“痛就对了。”全身上下,最后空余的两条绷带蠕动着,靠近卡卡尼亚悬蹬的腿,斜向下,穿透脚面,没入墙壁!
这一次,被施暴者甚至无法出声,只是额尖冒汗,眼中闪过疼痛所致的忿憎,又很快消去,“你——你答应过,”她喘息,“告诉我——伊索尔德怎么样——在哪里!”
翠斯特松开掐她脸的右手,讽刺地笑了。
“……远在天边,”袖口一抖,那翠簪重又落回手里,“近在眼前。”
“她在这里,”她横过发簪,近乎爱怜地看它,“在这枚小小的……临时的……器皿里。”
卡卡尼亚瞪大了眼睛。
翠斯特挪开目光,投向她,同样地慈爱、悲悯。
“你不知道啊,克拉拉·温格勒。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妹妹,为什么把那枚胸针叫作‘心’?
“那不是一个譬喻。那枚胸针附存了她的魂灵。
“她撕裂自己三分之一的灵体,降于胸针,送给你。
“只要她还活着,只要那枚胸针仍在;你,卡卡尼亚,所受的一切咒诅,都将由我的妹妹承担。
“我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会招来‘肉体消灭’的诅咒,但你不该弄坏那枚胸针的,卡卡尼亚。你合该保护好它……
“可你竟连这也做不到。你弄坏胸针、打破附灵的容器;你让那片为你受诅的灵魂——那片带着无法逆转的古老咒诅的灵魂——返回伊索尔德的身体!
“……她‘消失’了。失去肉体。因为你。
“我只能用这枚簪子,钉住她的灵。
“她最后眷恋的东西。寸步不离、日日擦拭,乞求看护通融她保留的唯一物品。
“——你的赠礼。”
卡卡尼亚看着她。
看着翠斯特。看着罗蕾莱。看着那双卷曲金发下灿阳般熠熠生辉的眼睛。
没有瞳仁的眼睛。
失焦了,蒙上一层汽雾;翠斯特以为卡卡尼亚会哭。
她下意识松手,后退半步,防备那泪水溅上衣襟。
但卡卡尼亚没有。没有泪水,没有话音,没有动作地僵硬。她只是那样看着自己,琥珀包裹的瞳孔扩散、扩散,令她想起妹妹伊索尔德——降灵时的眼睛。
她不禁胆寒。——她还从未有过这样感觉,看着一个活人,宛如一具尸体。
“……说过……”
终于,那双毫无血色的唇瓣颤抖,吐出微不可察的德语,“你说……我可以……帮她。”
翠斯特怔愣,身形被一股力拉近。卡卡尼亚在拽她。被绷带穿刺的手掌反握凶锥,一点点挪移;血液随动作汩汩流出,染红布匹。
她被卡卡尼亚拽近。到了鼻尖贴鼻尖的距离,她终于看清——那镜片的背后,瞳孔的深处——篝火尚存一息。
“怎么做?”
——要我怎么做,可以帮她?
一个人的声音怎可以同时饱含疲惫与活力?一对瞳眸怎可以同时映照天堂和地狱?翠斯特抓住她的肩膀,却停不下她的手臂;鲜血沿绷带流下,滴答、滴答,晕染地面,舔湿墙纸,着色浅白的玫瑰花。
“……我可以……做任何事,”那声音清亮又嘶哑,“救她。——你可以?”
翠斯特平息心绪。
——她从未明白,伊索尔德为什么爱上卡卡尼亚。
直到如今,此时此刻。
她终于明白——哪怕只有些许——她的妹妹从克拉拉·温格勒身上看见什么东西。
“……事到如今,只有一种方法。”她以同样轻微的声音开口,近乎慨叹,“把你的身体——”
翠簪在手心转圜,尖头上移,对准卡卡尼亚的心脏。
“——还给她。”
刺进去。十成十的力气。没入身体。
卡卡尼亚抖了一下。
“……好啊,”她大口换气,面容似笑非哭,“……来吧。”
“……?”翠斯特凝视她的笑容,捻动簪尾,觉得不对劲。
——太轻松、太顺利,仿佛刺透纸张,而非躯体。
卡卡尼亚忽然猛地向前,两手绞动绷带,将她彻底包进怀里——
“——塞梅尔维斯!”
绿裙的医生大吼,体表骤然龟裂,墙背化为镜面!
翠斯特大惊,试图抽身,那双越过肩膀的手臂却哗啦啦碎裂——片片飘窜,阻隔去路!
“你——”
她在剧烈的闪光中失语。那几乎冲脱十字架的身形背后,爆发出太阳般的烈光,——整面墙。
走道被照亮。白昼般亮堂。卡卡尼亚的影子投在地上——投在离地半米高的、罗蕾莱的身后。
一只手破开阴影,捉住罗蕾莱的脚踝。塞梅尔维斯——以原本的样貌——从卡卡尼亚影中升起,犬牙呲突、瞳眸猩红,厉声道:“把罗蕾莱——还来!”
血食怪!影遁术?!什么时候——
翠斯特瞳孔紧缩,绷带四射,被塞梅尔维斯的指爪弹开。她尝试闪躲,周身却已贴满镜片,虚虚成牢!
感染种抓住机会,喝道:“‘Hold thy peace, and come out of her’(游魂离体,本灵归位)!”
驱魔咒出,翠斯特登时头晕目眩,感到一股强大的抽力。
——败局已定。她不可置信地回望,扫过拐角处死尸般寂静的身体,对上卡卡尼亚的眼睛:“你竟然——竟然……”
——不在自己的身体。
你竟然为她分离了肉与灵。
“……为什么?”出离躯体前,她不甘心地问出最后一句,“你既然能做到这地步——为什么当初背叛她?”
卡卡尼亚没有回答。
她已无法说话。
镜躯半碎,胸膛的翠簪忠实履行“魂钉”的义务,将她牢牢禁锢,无法回归本体。——这一点,并不在塞梅尔维斯和她的计算内。
罗蕾莱的面庞在她眼中发花,融化成伊索尔德的形状。她被翠斯特的疑问带回那天、那个时刻,怀表从手中垂下;她也有问题,许多问题,能回答的人却沉默着、突然地远离。
——伊索尔德。
伊索尔德。
那时候,您为什么不动?不反抗?为什么那样看我?为什么还能笑着、说出那句话——还能歌唱?
我背叛了您。我背叛您的心,背叛我们的感情。您有无数理由恨我、怨我、不原谅我,您有绝对的权利控诉我、惩罚我、唾弃我。
您却仍然给我——“心”。
为什么?
为什么——您——要这样做?
镜躯皲裂。细碎地、绵密地,从胳膊的断面开始,蔓及全身。
“——卡卡尼亚!”
眼眶模糊。景象融化。卡卡尼亚听见声嘶力竭的吼声,却不再能识别那段话。知觉退行。智识远去。
“……伊索、尔德……”
银镜纷飞,恍如暴雨。
塞梅尔维斯扑上去,指掌划出血痕。
翠簪落地。她抓住空气。
响声清脆,骨碌碌滚动,碰到鞋底。
名为克拉拉·温格勒的存在散逸,遁入初开与终结的混沌,告别时间、告别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