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TDI-05 摇篮曲

作者:finalarrow
更新时间:2025-04-04 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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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DI-05


摇篮曲






医生。医生——卡卡尼亚小姐、卡卡尼亚医生。克拉拉。她仿佛听到伊索尔德的声音,回荡在湿漉漉的雾气,层层叠叠,包裹周身。克拉拉小姐……她从那音声中得到慰藉,一种克服全天下一切苦楚的欣快感蔓延;她恍惚间飘浮,离地而起,视界无限翻覆——她同时看见苏格兰高地的丘陵、洞窟、草原,看见天际和海岸线;她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春天。构成她的所有物质分解、分解、分解分解直到她成为无数的它成为一切。


她落进网。夜色。伊索尔德的怀抱。她过滤,升入宇宙。她漂浮在弧动的星盘,时间在她眼中旋转。成为游灵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死亡原来意味着成为一切?她模模糊糊地调动手臂,看见水草般摇曳、游弋的阴影;绿色的游灵,她意识到自己成为一抹变幻的青绿。感受在消逝——物理的、触觉的、五官的……克拉拉·温格勒的身躯不复存在,她被时间的河流冲刷殆尽,像一枚圆润的鹅卵石。她不再存有想法,不再有大脑,不再能视听;她胸中只剩下一股奇异的冲动,一轮密集的鼓点,循环同一段奏乐——fort, da, fort, da……她静静地感受,如涟漪倒放,回归入水的中心:一个紫色的、白色的、小小的身影……她析出,在她身边,透过沉重的夜幕;她奇迹般地明白她在哭泣,并非藉由鼓膜,而是藉由心灵。伊索尔德·冯·迪塔斯多夫……她不费吹灰之力地认出那小小身形,蜷曲在queen size雪纺床帐的一隅,包裹着一层又一层的被絮。伊索尔德……伊索尔德……她的全部存在都被这四个音节填满,她自身组成那节拍的空隙;她靠近,游去,费力地用不存在的指尖拨开时间的障蔽,如同挣扎在淤泥里的鱼。


她看见那女孩的发旋。她恐惧地、短促地呜咽,缩得更紧:“……请不要……”童音哀求着呓语,“请……让我休息……”我很累,很累了。七岁的迪塔斯多夫说,您能不能让我休息呢?能不能宽容我呢?就一天、就一个小时……我不可以迟到或缺席早祷。妈咪会难过的……


当然了,伊索尔德。游灵没有声带,她振动空气,轮廓延伸,隔着被褥抚触女孩的背,一下、两下、三下……我来陪你,只是陪你,伊索尔德。我愿你好梦,愿你康健;愿你……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小迪塔斯多夫放松了身体。她诧异地探出眼睛,看见一团模糊的绿。不同于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游灵——没有轮廓,只是萦绕,只是包裹着自己,像微风般徐徐呼息。温和的、柔韧的、清爽的绿。草绿,碧绿,深绿。幽幽青绿。伊索尔德不禁挪向它,张开双臂,如寻求一首摇篮曲。


那奇特的绿缠绕她的手臂,给予潺潺溪流般宁静的回应。它一点儿也不冰冷,伊索尔德恍惚,以为自己陷入梦境。它也是幽灵吗?世上竟有这样温暖的灵体?


“谢谢……谢谢您,”女孩儿喃喃自语,“好心……的‘绿’……”


泪珠向上浮起,干涸在绿的氤氲里。她听见一首哼唱,来自遥远的天际:“睡吧,睡吧,我亲爱的……”


那是一道活泼、清亮,饱含力量的女音。


小迪塔斯多夫眼皮变重,呼吸也降下频率。


她偎着绿色睡去。克拉拉·温格勒复归黑暗的无垠。





※※





小伊索尔德·冯·迪塔斯多夫有一个秘密。


她可以看见幽灵。


嘘——,不是她时刻看见的那种。作为迪塔斯多夫家族最出类拔萃的灵媒之一,她的世界自睁眼来便充满无数乳白的雾气、游荡的魂影;那些人形或近似人形的半透明实体徘徊在附近,重复地、重复地说同一句话,做同一件事,像坏掉的磁带,卡壳的录音机。


她看见——幽灵也看不见的幽灵。(只有她才能看见的灵。)


幽灵可以感知彼此。灵媒——或其他具备强烈灵感的个体,若来到小伊索尔德身边,也能与她看见同样的光景:一个断头而死的老管家在她面前匍匐,哭诉自己对迪塔斯多夫第十三代主人的忠心;一个冻死在冬日屋外、埋骨庭院的女仆反反复复挖掘同一棵树底,直到她借口埋藏“时光匣”,请求新来的园丁翻开泥土,铲出已成枯骨的尸体。


这不足为奇。世界本就合一。迪塔斯多夫的女儿们眼中,生与死从不是遥远的两极。


除了绿幽灵。


“绿小姐(Ms. Green)!”九岁的夏夜,她踮起脚尖,撬开窗,头顶罩拢一团氤氲的青绿,“您来了——”翠斯特去看妈咪,她从不错过母亲的晚祷——那是迪塔斯多夫大宅女主人唯一固定的闭目时光,连睡眠也不曾如此规律。唯在这时,她的姐姐可以放心地出现在伊文洁琳·冯·迪塔斯多夫面前,而不必担心被同样具备灵知的母亲看见。


但伊索尔德——也总有一名固定的访客。一团雾气!她甚至不知道这能否称作拜访。青草捣碎了,和芦荟、薄荷混在一起,给夜风吹张,时而舒展、时而凝聚,没有形体——她伸出手,那团绿色跃过窗沿,跳进她的掌心,安安静静蜷起来,好似一只野猫,在被窝里盘曲身体。


“……真可爱,”伊索尔德忍不住笑出声,两手怜惜地握紧。


绿雾闪烁,范围扩张,溢出指缝少许。


“为什么……您总是不说话呢?”迪塔斯多夫的小女儿偏头,轻拂那绿气的边沿,如抚摩鸟儿的头顶。


明明是灵体,发声却必须仰赖人形?伊索尔德从未见过人以外的游灵,因此她全无可参考的对象,只得这样猜度。会不会是动物的游灵呢?这想法无数次浮现,又被无数次否决:人、只有人,才有灵。


“您是谁呢?”


又是怎样找到我的呢?


雾气理所当然地沉默,没有回应。


“……她们说,再过不久,我就要穿束腰了。”女孩捧着那团绿,倒在大床上,“我有些……害怕。”


绿色蠕动着,离开她的手心。伊索尔德压低下巴,看它缓缓翻上身体。变小了——不,变得狭长;像一条细带,模糊地聚拢在腰腹,微微给出向上的托力。


女孩咯咯笑起来;半是快乐,半是痒意。


“……您会支撑我?”她刹不住笑,便只得压低声音,“您想说这个吗?是这样吗?”


绿色停滞,压缩自己,又扩张,好似点头一样。


“谢谢您……‘绿小姐’。”


绿色温和地延展,伊索尔德闭上眼睛。


“您真是……不可思议。”


风拍抚额颞,驱散仲夏的燥热,也隔绝声音——回荡在帐内、帐外,天花、床底,过道、阳台……充斥她醒时每分每秒,连描述也成为冗余——来自彼岸的绝叫和叹息。





※※





她漂浮。旋转。挑选路砖,目测,飞跃泥泞的片段。她看见好多——人,场景,色块构成的斑斓梦境。她始终攥着一根簪——一条线?一丝无形的筋络,通往伊索尔德的掌心。是她的静脉。她的血管。她的头发和指甲的隙缝,她抿紧的唇瓣和未完待续的忧郁。她的一生——在她面前开展;那么长,那么短!


她看见她是一个胚胎,倒悬在母体;而她自己成为敷裹她的羊水,没有死角感知她的身体——从发育,到成型。


她看见她是一岁的婴孩。在摇篮里哭泣。她的母亲——那个肖似伊索尔德的短发女人跪在床边,喃喃自语;她在祷告?没有伊索尔德之外的声音。她听见婴孩啼哭,但不知母亲面对天使的塑像虔诚匍匐时,许下了怎样的言语。她只知道——本能地感受——被忽视。母亲的嘴角为另个孩子扬起。


她看见她蹒跚学步。看见她摔倒、哭泣,像任何一个同龄不知事的孩子;看见她延展手臂,搂抱母亲的小腿,而母亲目光空灵,穿透屋顶。


她看见自己。从镜中,从水面,从伊索尔德的眼睛。她是一切——是风,是壁炉的火光,是伊索尔德呼吸的空气。一切都是她。她失去一切,只剩:千丝万缕的联系,牵扯她,向伊索尔德靠近。


“您叫什么名字?”


“您是否记得自己来自哪里?”


“您想要什么?您需要帮助吗?”


“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您?”


“……您又为什么,总能找到我呢?”


我不知道啊,伊索尔德。


我不知道。


我只记得很少的事情。


你、你的姓名,以及我——


“医生……”


——在找你。





※※





她在水里下坠。泡沫从海面追来,构成背、躯干、四肢、手脚。海水越发透明,失去质量,化为空气。


足底落地。卡卡尼亚踉跄站稳,面前是一座旋梯。她发怔,看见那梯面洁白如玉,向上延伸,几不见顶。


她想起初入结界时的厅堂。一模一样的旋梯;只不过眼前的更高、更盘曲,也没有点烛、铺地。


和那时一样,她体内依旧突兀地爆发出一股冲动:爬上去。这冲动是如此自然,仿佛有人呼唤她的名字——以沉默、以注视,以扰乱她心跳的频率。


塞梅尔维斯不在。再没有人制止。


卡卡尼亚攀着扶手,爬上去。


她抬起帽檐,好更好地仰视终点;这过程持续多久,她全无感觉——不觉累,也不觉乏味,只是挪动双腿,直到零星的镜片浮现。


一开始是碎片。质地粗糙的镜面,粉末样的碎屑;而后是更完整的大块碎镜,断面齐整,镜表光洁。卡卡尼亚慢慢向上,动作搅拌空气,浮游的镜片随之翻滚;有那么几片飘近,她看清上面的人脸——不是她,而是一群人在狩猎:矮小的马匹载着仆从,簇拥几名衣着轻便的贵族男女;领头的是个黑发青年,一名少女侧鞍骑坐白马,紧随其后,黑卷发高高扎起,明丽得挪不开眼。


——伊索尔德?她吃了一惊,凑上前,镜片反被气流冲远;卡卡尼亚狼狈地伸手去抓,上半身扑出扶手外,依然够不着——就差一点。她感到焦躁,镜面也浮起苔青薄雾;她看见镜中人群骚动——马匹失控,扬蹄嘶鸣,少女眼看跌落在即!


“小心!”她情不自禁地喊出声,够不着的指尖加倍向前,笼罩镜面的绿雾也愈发浓稠,直至遮盖视线。本就恍惚的脑中空白一片,卡卡尼亚撑扶栏杆,跳上去,终于够到那块闪躲的镜片。她全然忘记自己站在阶梯上,也顾不得底下的万丈深渊;只急匆匆地抹开雾气,探寻镜中人的身影:马匹跑远,伊索尔德撑着地面爬起——毫发无伤?简直奇迹!


她长长吁气,眼前却忽然掠过一片青葱草地——盖罩镜面的雾气散去,钻进她的身体。


“……啊!”


空白的脑海增添了一段回忆。


——奇迹?不,不是的。是她——


她就是那片雾气!——那团接住坠地少女、和草地融为一体、不成人型的氤氲!


卡卡尼亚松手,镜片飘出掌心,羽毛似地落下去。


她跳下扶手,眼睁得大大的,呼吸急促,往更上方跑去。


“伊索尔德!“她渐渐听到熟悉的歌声,唱一首陌生的摇篮曲。镜子越来越多地聚集,每一面——都映出伊索尔德的身影。孩童的、少年的、稚嫩而青幼的、风情初显的;用餐的、入眠的、苦恼课业的;白天、夜晚、黄昏、清晨……数不清的伊索尔德伴着数不清的镜——不,是她自己成为那股穿堂而过的风,吹过所有时间、所有地点,吹过伊索尔德的生命。


“……请您想象一堵墙:它的一面是我们所熟知的、血肉之躯的物理世界——”


回忆纷沓而至,十四行诗在会中的说明响彻脑海。


“——另一面则是无形的精神之海,由所有存在、存在过或将要存在的‘灵魂’构成。”


是了……是了!伊索尔德可以呼唤灵。可以无视时间——接触灵体。


卡卡尼亚忍住喷涌的泪意,三步并作两步,迈上最后的阶梯。


无尽螺旋归零。梯台的最终,立着一面镜。


——熟悉的镜。她的镜,温格勒的魔镜。


克拉拉·温格勒伸出手去,触碰斑驳的铜镜框。


——她是灵,没有时间的灵。


所以镜中空无一物,没有她的身形。


她闭上眼;她知道该怎么做。


五指并拢,抚触,沉入那层镜,如穿过一幕水帘、一道风息。


她走进去。





※※





亮光穿透眼皮。卡卡尼亚嗅见花香、泥土,与浸润晨露的空气。


她睁眼,适应光亮,目及漫山遍野的紫绿——原野接天,紫花丛泼洒绿茵;排山倒海的欧石楠摇摆风中,簇拥一个孤孑的、乌发蔽肩的人影。


卡卡尼亚的脚下生了根。


她看着那个人,那个穿白裙、席地而坐的背影,张了口,舌头却牢牢粘在上颚,堵塞音声。


——伊索尔德。


无需走近、无需确认,她知道这个人,比知悉自我更甚。


可她颤抖了。她几乎是下意识惧怕起来:她害怕叫出那名字——害怕她转身——害怕那对朝思暮想的紫眸化作利刃,刺向她,如石子入水,打碎最后完整的镜面。


情潮澎湃,压挤胸肺,她捂着嘴,漏出一声呜咽。


——那么短、那么轻;距离那么远。


花田里的人却动了。


卡卡尼亚握紧脸,想跑。


黑卷发摇晃,展露玲珑的耳廓。


想跑。想哭。想跑。


——可她还能去哪呢?她的心在这——除了这个人的身边?


耳边一缕旋发,抚弄眉梢。


伊索尔德侧目,停顿,转向她,眼底浮起——


“……医生!”


笑靥开放。比阳光刺眼。她这样笑——这样看过来,眉眼弯弯,快乐得像个孩子。卡卡尼亚想起她曾也见过伊索尔德这样笑——在倾颓歪曲的星空下,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她,沉甸甸吐出那句话:


——我想通了,伊索尔德。


拙劣的谎言,她甚至没有费神掩饰。其实她希望伊索尔德发现端倪,希望伊索尔德推开她、后退,跑得远远的,这样她就不必履行那过分正确也过分残忍的义务:伤害她;用一个错误弥补另一个。


可伊索尔德——还是那样笑。


笑着、什么也不问地,走向她。


一如现在。——永恒停驻的当下。


她给出永恒宽恕的判决。


温热的液体涌出眼眶,模糊卡卡尼亚的视野。她抬起眼镜,粗鲁地擦掉,生怕错过眼前人哪怕一秒钟——伊索尔德,她的伊索尔德——好端端在这儿,拎着她惯看的白纱裙,奔向她。


“……伊索尔德!”她张开手,几乎跌撞地迎上去,一把抱住,紧紧地偏头,贴靠那夜黑卷发,“伊索尔德……!伊索尔德……”她不住地、带着哭腔嚼碎那名字,失而复得的快慰似雷击劈窜脊柱,震得周身发麻。“你还在、太好了,你还在……”我一直在找你,她近乎狼狈地哽噎,我在找你……我终于找到你,我终于——


“我在,医生;我在……”怀里传来柔软的应答。伊索尔德抚拍她的脊背和上臂,口吻宁静而热切,“您找到我了;您来找我。我一直——一直都相信……”


说话人埋首她的衣领,声音很近,却不够清晰。卡卡尼亚于是手往下移,从包拢肩胛改作环覆腰际;神经发出指令,动作得到执行,唯克拉拉·温格勒本人恋恋不舍地抗拒,头脸更深地往伊索尔德发中去,汲闻她熟悉的、沉馥的、恍如隔世的香气。


“您还好吗?”她松开左手,撩走隔阻鼻尖与肌肤的发,“您在这里——您还好吗?”


伊索尔德发出清脆的笑。“我很好,”她稍稍抬头,做了两人间第一个拉开距离的,“我曾同您提过的,记得吗?”不知怎地,她的面庞在阳光下不比从前苍白,反倒泛着红润的康泽。


卡卡尼亚顺遂她的心意,也拉开一小段空隙,答声仍混合浓重的鼻音:“什么……?”


她的手扣回伊索尔德身后,被搂抱的人浅笑,代她取下眼镜,拂拭颧骨下颌的泪滴。


卡卡尼亚发现她裸着手臂。绒布手套罕见地缺席,纤细脖颈也从立领的围困中逃逸;伊索尔德穿着她起居的纱裙,但仅仅只是裙——没有礼帽、没有挂坠,没有任何多余的、不便行动的配饰,只是一条白裙,露出小腿、锁骨和肩膊。


“……您曾问我,‘降灵’……亦即离开躯壳,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淑女装容轻爽,遣词造句却依旧古雅、端丽,卡卡尼亚扬眉眯目,领受怀中人游走的指腹,答:“是的……我记得。”


——您说,那是一种轻飘飘的……踩在云端似的感觉。她拼命回忆,唯恐被伊索尔德误会她已然忘记。


“……是的。”伊索尔德笑道,“现在,您相信了吗?”


那双紫水晶似的瞳眸专注地望来,眼底盈满卡卡尼亚的身影。不知怎的,卡卡尼亚觉得好生熟悉——里头除却流转的疼惜与情意,似乎还有一抹不多见的、孩子气的狡黠。少时伊索尔德的模样闪电般划过脑海,卡卡尼亚恍然大悟:“您——早就知道吗?我会——”


话到一半,她戛然而止,不知如何形容那离奇的遭遇,“……变成游灵,然后——、呃……”


右手抬起,食指滴溜溜打转。伊索尔德握住她乱动的手,五指一根根压进去,与之交扣。


“您想问,我是否知道您就是‘绿小姐(Ms. Green)’?”


“……是的。”克拉拉搂紧她,额抵头顶,感受伊索尔德轻笑引发的震颤,胸膛的火焰趋于安稳。“我——其实、对我来说,就像做了一场梦……我看见很多、很多的您,伊索尔德;我做了很多事……好像您也对着我,说了许多话;但我只记得碎片……零星的,”就像梦醒时分。她喃喃道,我想抓住——但越尝试,越流走。


她不禁绞拢臂弯,以一种连她自己也觉逼迫的方式;伊索尔德却只是静静地回抱,小幅仰头,道:


“是的……我知道您。从中央咖啡厅、见到您的第一面起……您的声音、您给我的感觉,您身上的气息……”


——我决不会错认。


“……可是,”卡卡尼亚拔高音量,“您为什么不——”


“——我不知道您会,”伊索尔德急切地抢说,“以这样的契机完成。”


因果的回环。——悖论的圆满。找寻与失踪——首尾相扣,互为开端。


“我以为,您就像其他的游灵一样——”嗓声仍勉力维持平稳,气息却已然紊乱,“来自未来,形成于离开此世之后。但——”


——我应该想到的。那双黛紫的明眸也蒙上气雾,“我该想到的——您和其他、所有的游灵都不一样……”


您既不说话,也没有形体;唯有我才能看见。


因为您从来不是亡灵——


您是生者的出窍之魂。


为我剥离、为我游散,循我而来。


泪珠大颗滚落,卡卡尼亚慌了神。她松手,翻寻口袋——没有手帕,当然——这里毕竟不是维也纳。


“伊索尔德、别哭,伊索尔德……”最后,她脱掉外衣,翻折袖口,捻起衬衫质地柔软的部分,小心翼翼凑近,“对不起,我、我不想让你……”好一个没头没脑的道歉!伊索尔德破涕为笑,捉住那只手,引到唇边。


“……谢谢您,医生。”她蹭开半掌手套,在裸露的掌根落下细碎、绵密的吻,“谢谢您陪我——度过黄昏,度过遇见您之前——每个不堪忍受的时分。”


我的“绿”,她唇抵脉搏,以气音描摹。我的医生。


我的卡卡尼亚。


我的克拉拉。


焰舌舔舐胸腔,卡卡尼亚再难抵抗。她萌生一股——把眼前人揉进体内的冲动;不是比喻,而是本能。伊索尔德——她怀揣最凶猛的欲求,用最柔顺的力道揽抱,抚摩她的唇;伊索尔德——和卡卡尼亚。这能是两个词吗?这能是两个人?不——不,不能。


——不可能。


她亲吻那双唇;这一幕在她梦中千百次上演,却直到如今才发生。她感到一种梦幻的温暖。一切都正确;一切都自然。不存在的齿轮咬合,不该有的别离消散——她的时针重新开转。


“……伊索尔德,”她抵着她额前的卷发,亲见那秀美面庞为她笼罩夕色,“跟我走吧。”


——跟我回去。


她殷盼地注视;伊索尔德眼眸一亮,却只是笑着、笑着,发梢被风扬起。


“伊索尔德?”


她的心在沉默中坠地。


“伊索尔德,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天色乍暗,风卷来水滴。


“……你还在生气我催眠你,是不是?伊索尔德……我真的很抱歉,我——我不知道你会……我不知道……对不起……”


横来的雨。


非从天降,亦非“暴雨”。


“不,”她摘下宽檐帽,啜泣,戴在伊索尔德的头顶,“不,伊索尔德……”


她揽过她的肩,为她披上自己的外衣。


“您说句话吧,”她抱着她,哀求,摇晃,“您说句话……求求您……”身形无限地倾颓下去。


“……是罗蕾莱,她在呼唤您。”她感到伊索尔德撑扶她的腰,指尖巡回在背脊,“这是她的‘雨’。”


——您该回去了。


音声在耳畔响起,却遥远而模糊,仿佛来自天际。卡卡尼亚绝望地摘下眼镜,擦拭,又戴上——看不清。


还是看不清。


金黄、透明的水滴随风散逸,如溶剂泼洒画板,消融所及之处的一切色彩。


远方传来歌声:



Au clair de la lune,

月光中

Mon amie Perroquet,

找寻鹦鹉

Prête-moi ta plume

借一枚羽毛

Pour écrire un mot.

书写。

Ma chandelle est morte,

“烛光熄灭,

Je n'ai plus de feu.

焰火熹微,

Ouvre-moi ta porte

请您开门,

Pour l'amour de Dieu.

迎接爱。”



“……请随她去,跟随她的歌声。您会找到回去的路……回到此世,回到肉身。”



Au clair de la lune,

月光中

Perroquet répondit:

鹦鹉答:

Je n'ai pas de feu,

“此地无火,

Je suis dans mon lit.

我已歇。

Va chez la Rossignol,

夜莺不寐,

Je crois qu'elle y est,

她仍在

Dans son théâtre toujours

剧院里,

Une chanson d’amour.

歌颂爱。”



“那你呢?!”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我走了,你怎么办?!”


白茫茫。闭眼,睁眼,白茫茫一片。毫无改变。



Au clair de la lune,

月光中

L'aimable Perroquet

鹦鹉亲切

Frappe chez la Rossignol,

敲响门,

Elle répond soudain:

夜莺问:

Qui frappe de la sorte?

“谁敲门?”

Perroquet dit à son tour:

鹦鹉说:

Ouvrez votre porte,

“请您开门,

Pour le Dieu d'Amour.

为了爱。”



“……我已经拥有您了,医生。”


世界所剩,唯有那道声音,温柔地、甜蜜地,抚合她的眼睑。


“而您也拥有我……”



Au clair de la lune,

月光中

On n'y voit qu'un peu.

如坠云雾。

On cherche la plume,

追逐羽毛,

On cherche du feu.

追赶火光;

En cherchant d'la sorte,

两手空空,

Je n'sais c'qu'on trouva;

唯得爱。



——远在您察觉之前,远在我们以此世之身相遇前。



Mais je sais qu'la porte

回来吧——

Sur elles se ferma

门已关!



您已经拥有我,全部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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